
二 我们尽力了,值!
也是一个夏夜,也是一群人的通宵达旦,结局与上次不同,但值得记录。
患者是一位九十岁的老人,有肺结核病史,因为咯血来院。入院后先用药物止血,但药物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依然咯血不止。这样一位有两肺广泛支气管扩张症的患者,又是九十岁高龄,手术是不可能的了,眼见着她嘴里鲜血一口口咯出,同样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伴心急如焚,我们同样也束手无策。
当然,要说毫无办法也不至于,至少,介入治疗还可以试一试(介入治疗就是从大腿部位的股动脉处插入专用的导管,到达胸部降主动脉,找到出血的支气管动脉,用明胶海绵等阻塞血管以达到止血的方法)。不过我们非常纠结,从医学上说,相比一般患者,这样一位病情危重的九十岁老人,上手术台做介入治疗的风险非常非常大,她随时可能会窒息。除此之外,这种两肺广泛病变的患者,即使出血血管口被堵住,血液完全有可能“另辟蹊径”,已经被病变受累的血管非常脆弱,压力稍一改变,随时可能出现破裂,到时候,怎么收场?从感情上说,我们眼见着这对白发老人相濡以沫,言语不多,但那种生命相连的情感是他们相扶到老最大的力量。为了这对老人,明知希望渺茫,该不该赌一把?我们非常纠结。
还没等我们下定决心,患者的病情逼着我们作出了选择。那天晚上九点多,患者再次出现大口大口地咯血,九十岁的老人张着嘴,满眼的恐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别无选择。经过患者家属同意,我们迅速组织出一个完整团队,一路飞奔将患者推到DSA室,一场争分夺秒的搏斗开始了。
局部麻醉、放入导管、血管造影、寻找出血点……放射科黄主任已是满头大汗,但他浑然不觉,仍全神贯注于屏幕,不敢有一丝一毫分神。一个出血点找到了,堵住。下一个出血点又找到了,再堵住。第三条!第四条……为了防止患者挣扎,我一直守候在患者头端,不停地用纸巾清理患者口中咯出的鲜血。患者也不能有一点动作,寂静的深夜,灯火通明的DSA室里除了仪器的声音,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垃圾桶和地上堆满了染满鲜血的卫生纸(共用了十五刀,每刀是一百张)。
随着黄主任操作的顺利推进,患者口腔中涌出来的鲜血慢慢少了,最后完全止住时,已是后半夜。那一刻,我们对视着彼此,会心地笑了。一身臭汗的我们,静静地观察着患者。四阿哥(放射科一位同道的雅号)还打趣说:宗大,手术完成后你得请我们吃夜宵哦!我欣然答应。
二十分钟的观察,很顺利,患者没有出血。我们请进了她的家属,对着造影图像,交代了手术经过,哪些血管在出血,又怎样堵住。然后,才交代了一半,留在患者身边的同事们突然大叫:又出血了!我和黄主任再次冲进去,开放气道、心脏按压……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法接受的结果。
同样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的,还有患者的先生。在瞬间失去老伴的巨大打击下,这位老先生开始失控,不停地质问医生:你们不是说五根出血的血管都堵住了,没有出血了,怎么不到半小时又大出血了?面对他颤抖的质问,我们没有半句怨言,事实是我们没有抢救过来,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
虽然我们也有满腹委屈,但我们更担心老先生的身体,一遍遍劝说、解释、安慰,但老先生始终僵持在那里,情绪激动。四个多小时,所有人都没有离去,默默地陪着老先生,陪着他发泄他的痛苦。接近清晨,老先生终于同意将老伴的尸体移到太平间。为了表示尊重,我们一起帮老人整理尸体,等送走患者尸体,已近早上六点。夏日的晨光已跃入窗台,又是一个灿烂的日子,可我们的心中,是抹不去的压抑和对死亡的深深的无力感。
思考
许多年后,再回顾这个夜晚,依然感慨万千。在当前社会背景与医患关系下,有这样的一位患者,你还会冒险在半夜组织这样一次介入手术吗?那么大的风险,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去处理这样一个渺茫的结果,值或不值?当然生命是无价的,那么,如果你愿意冒这样的风险,付出这样的努力,最后换来的并非理解,而是更激烈的指责甚至纠纷,你会委屈吗?医生终究是凡人,生命有时也有注定的结局。不然何以有这样一句:尽人事、听天命。作为一名医生,尽人事就是以你最大的包容、最纯粹的心,去尽你所有的努力,不问结局。
最后从医学角度,我还想再提醒大家一点:有结核病史的患者,特别是肺组织破坏特别严重的,其肺组织不断破坏和重构,也不断有新的血管再生,支气管动脉已成网络状,一旦大的出血血管被堵住了,血液还会通过其他小的血管再辟新径,极有可能再次大出血。如果准备赌一把,做介入止血,一定要向患方家人交代清楚,这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