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梦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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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重山·了若尘烟下

地裂深渊,包藏九重罪恶,每下一重,怨气便更重一分.

怨气是这世间生灵最忌讳的东西,就连神仙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它是每个神仙都怕东西。

这东西令人闻之胆寒,见之悲痛。

它来源于枉死的生灵,在它们死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生灵便会成成为它们仇恨寄托的对象,一旦被缠上,将日日锥心,饱受万灵噬身之痛,更促修者,走火入魔,修为前功尽弃。

且怨咒无消解之法,只会愈积愈多,当此怨气积到一定程度,当被宿者懈怠之时,使会趁虚而入,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即使被寄者身死,怨气亦不可消解也,将缠其魂灵,随入轮回,周而复始。

无法逃避,无从解脱,于是上至仙道修者,下至妖魔鬼灵闻之,惧之。

自然,天道之下,万千生灵少不可杀伐争端,怨气缠身是常事,但若当怨气如黑涛般遮天蔽日,裹挟其身时,其中生灵,一定十分可怕。

尤其为,其惩咒之上,有竼文浮动之人,更非寻常怨念,而是牵连着灵台天道降下的天罚,是为世所不容的魔头,遇之,应诛之。

而地裂之下,乃是魔窟。

苏程手中的花涧剑意锐利,使不怀好意的黑雾怨灵不敢近其身。

但他不敢多加厚留,现在他手中的“花涧”只是他当年留于身体中的一道剑意,被他硬捏成形,威力大打折扣。

如今他大梦初醒,忆起些许往事,灵力在恢复,可早已不及当年巅峰,再加上这地裂魔窟之中的魔头数量不可估量,他真没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况且他进入地裂的目的,只是为寻梁昭。

传言恶扇梁昭性情境璃,常常阴晴不定,做事亦毫无章法,不可捉摸,他的判词更是令人疑惑,猜不透,看不穿。

所以他到底为何要造这个梦,拉他进入其中?

他不懂。

若是为了杀他,当时在幻梦之外,他又为何扮成阿雪的样子救他,骗他入梦,他又为何要为自己挡那幻境中纸人的一剑…

???

幻境…纸人?”

幻境中要杀他的那个人是…

凌…星寒?

凌星寒,凌雪?

念雪城之主—凌雪了

苏程缨想起幻境之中的“凌星寒”那张熟悉的脸。

当时他受梦源的影响,完完全全充却了自己的过往,而是被嫁接了一段关于梦中这个丰都“苏程缨”的生平记忆。

在这个“苏程缨”的记忆中,世上无仙无魔,更无修行者,只有一群普通的凡人,在仙洋山的群佑下建了一座繁华之域,在此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而梁昭是“苏程缨”的挚友,“凌星寒”成了那个要取他性命之人。

梁昭要救他,凌星寒要杀他。

一切的一切,都反了。

恶扇为什么要造一个这样的梦?

他是为了好玩,为了迷惑自己,还是在暗示什么?

想想过来后他所做的事。

篡改记忆,为他挡剑,在天火投影降临时,他说杀了凌星寒一切都会变回来,

变回那个无仙无魔,百姓安居乐业的丰都,是么?

苏程缨拧眉,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黑暗中,回响着一声声微弱的抽泣声,若非他敛息行进,根本不会注意。

苏程缨借着花涧的微光,朝前探去。却忽而发现一只小小的,被黑雾缠身的灵,如同䈬公英一般上下飘浮,无依无靠。

它在哭泣,好像很悲伤。

他朝灵光伸出手,那灵身轻柔地缠上他的指尖,不曾露出半分的凶性,而是像一个孩子般依偎在他的手心。

曾经……

他有点悦惚,他感觉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灵,或许在三千下道的莲花中,他们曾见过一面,或许……

黑暗中只有一点微光,映衬在苏程线的脸上。

此时,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诡面,如鬼魅般飘浮着。

他身上的怨气张牙舞爪,无数的白色怨灵在雾中挣扎着要窜出,却又被缠绕的金光拉了回去,两相纠缠之下,黑气如涛翻涌,意逐渐占据上风。

“为什么要想起来呢?”诡面的白袍被污血染得鲜红,他的脚下是地裂之下的灵,堆成的尸山血海,妖冶异常。

“忘了难道不好吗?”

诡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地底回响,孤独又冰冷。

可把终等不到回音。

花涧的剑意锐利了几分,苏程缨警惕地回头,闪身到了了几米之外。

“幻梦中是无悲无喜,更无仙无魔的世间,何苦再于那乱世,自讨苦吃!”

恶扇将三清扇执于掌间,徒然碰上苏程缨的花涧剑意。

霎时,扇面之上有山川翻卷,有风卷浪头,将扇前的剑气纳入其中,一一化解。

那剑气化作星子飞散在了空寂的地底。

灵力划过扇面,他强凝起的剑意竟也被那前面的山水吸纳,堪堪有灵气涣散之态,剑在他手发出尖锐的鸣声。

“三清扇内纳万物,阴阳转合万象生。”

苏程缨回想起了上官雪曾说过的话。

难道吸纳万物便是这把三清扇的玄机吗?

如此便很麻烦了,万不可让花涧再碰上这扇子。

苏程缨将花涧收起,他的手边便再也没有了一件对阵的法器。他找不到入梦之前缠在他手腕之上的“念雪”,什么都没有。

诡面见他收起了花涧,大笑。

“怎么,不敢用了?我的三清扇是不是很厉害啊,阿缨?”

他也优雅地将扇面收束起来,放于指间把玩着,漫不经心地询问。

“要是你愿意留下来陪我,我可以地它的秘密统统告诉你哦?怎么样,这个提议不错吧。”

“你……”苏程缨紧皱着眉头,心烦意燥,“不准那样叫我”

“哎呀,还真是,他能叫,我不能叫?我叫你阿缨,你不高兴了吗?明明一开始你很开心我这样,你还喊我阿昭呢。”

诡面之不辨情绪,但苏程缨却能感受到对方在笑,那种装出来的假笑。

“分明是你动了我的记忆,明知故问。”

苏程缨调息自身灵力周转,淡淡的金光浮在他的体表,像一层神女纺纱。

苏程缨以掌与他对阵。

恶扇步步杀招,扇扇都朝他的薄弱之处挥下,黑雾里的怨灵嗅到鲜血的气息,更加疯狂地拥簇向苏程缨。

金竼文的神光忽明忽暗,气若游丝,苦苦支撑着。

“你,拉我才梦到底有何目的。”

苏程缨方才梳理恶扇一路所做所为,梁昭这一路上安份地做一个引路人,若是有心害他,大可在竹林中对灵气竭尽的自己出手,他为何扮作阿雪引他入梦,自找麻烦?

可他方才的确步步杀招,唯恐不能杀死自己。

缘何至此?

苏程缨有点迷茫。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撒谎!世人皆道恶扇梁昭阴睛不定,为人更是难以琢磨,没想到,竟还使得一手好骗术!

“呵,”梁昭单手扶着面具自嘲道。

“一生从未对谁如此赤诚,却偏被人说是欺骗。”

“阿缨啊,你此生应与我在这梦中,朝、朝、暮、暮。”

“所以啊,你别走了,留在我身边。”

话音刚落,身上的禁咒。便暴张了十倍,竼文金光已制约不了怨咒,黑色的怨气如同触手一般伸向苏程缨。

步步后退,闪身躲避着袭来的怨气。

突然,从苏程缨入境之处出现了另一个人。

凌雪手中执着一把银剑,出现在战局中,两人身上统统怨气冲天,如出一辙。

苏程缨的手上突然一阵温热,一道隐约的白光在他的手腕上浮动,他隐隐感觉到了同源的共鸣。

那人手中的银剑,是他的念雪……

凌雪以银剑搅断怨气,与恶前缠斗起来。

“区区残灵……呵,你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还敢与我相斗?”

三清扇划过凌雪的左肩,竞把那处撕裂了一直缝,一点点磷光从他左肩的缝隙中溢出,融入了三清山水画之中。

“放他、离开……”凌雪用手捂住伤口,减缓着磷光的继续溃散,可刚刚那一下是直直夺了他的一部分灵本,他感到了身上的怨气反噬。

“不可能!”恶扇情绪一度失控,他疯狂地大喊。

“他走了我们都得死!只要把他留在这里,你,我,白溪还有伯闻,我们都能活着,我们不必再死一次!”

你忘了我们存在的目的了吗?我们原本就只是…一个牺牲品。”

我已经找到了办法……”

恶扇的语气癫狂,喃喃道,“我可以把真的变假的,假的,统统变成真的!”

“真的变成假的…假的也能变成真的!只要他——只要他留下来,我可以把所有人……把他们——”

凌雪的削瘦的背影出现在梁昭面前,他的眼中出现一丝清明。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抓住了他,将他拉离了癫狂发疯的悬崖,他落入了一个久违的怀抱里。

即使那个胸膛是冰冷的,再无当年的温热,他还是想起了——丰都的那个春三月。

那是天昭的第一年。

他还是一个残灵,只能发出点点磷光依偎在那个人的身边的灵。

那个人不太爱与别人说话,却总是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他就藏在那个人的发丝间,他的衣袖里,围绕着他发出一点点的微光。

那个人在调查一些事情,在丰都的锦绣华街上穿梭,带着个从他身体中诞生的残灵见识了这个烟火人间。

也许他不知道有一个残灵跟着他呢。

后来那个人又见了一些人,又杀了一些人。

他不懂那个人又为什么会伤心,冷漠的面具底下,那个人在流泪。

那些人喊他魔头,说他无情,只有一只生在他袖间的残灵知道,他杀了那些人后,心有多痛。

但他只是一个残灵,不明白死生的意义,只在鲜红的血液溅起的时候,在那些人怨咒着那不得好死的时候,他竟感到了一丝愉悦。

而且他的灵体也在变通达,灵光一点点从那个人的身上溢出,汇聚到他的身上,他的灵身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已经隐约有了人形。

可那个人身上的黑气却越来越多,那些黑气里有好多种不同的脸。

丑陋的,呆滞的,癫狂的,他都曾在那个人的扇下见过,他们日复一日地咒骂着那个人,那个人却好像充耳不闻,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

可他却受不了,当他准备用聚起的灵身教训教训他们为那个人出气时,那个人却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才知道,那个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存在。

“你才刚聚形,别惹那东西,他们记仇又小心眼,恐叫他们伤了你。”

他红着眼问,那你呢。

那个人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我不碍事。”

日子就那样一天天过去,有一天,他看见有天空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无数妖魔鬼灵从那个豁口倾泻而出,朝丰都下的百姓袭去。

那个人一身白衣,在被妖魔异化污染的人群里穿梭,一把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一开,他眼底的红也越来越明艳。

那人堵住了天上的那个豁口,身上却出现了一轮轮的金色竼文,飞速地在他眼前浮动,越勒越紧,连他这只贴在他身边的残灵也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人却继续与底下的妖魔厮杀。

那天幕中却聚起了雷电,紫云滚滚,劈下的一道道天雷把地下烧了个遍,还有那些被妖魔异化的百姓,他们的身上都出现了一个金纹的“罪”字不约而同。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整个丰都,都被降下了天罚的印迹。

天道想要抹除丰都的存在,那个人却想要他们活。

在那个雨夜,那个人披头散发,面具也残破,指着那些被烙上天罚印迹的怨气大喊道,“来啊!都朝我来好了,放过他们……放过他们……”

那时他拼了命地想要化成人形,去帮他抵挡那些蜂拥而至的怨灵戾气,他把刚聚成的灵身挡有那个人的前面,那个人却一把拂开了他。

然后他看着那个人被黑气吞没、包裹,昏迷。

剩下的一点灵光也从黑气中钻出,飞进了他的身体里。

直到那时,残灵终于变成了人。

他从缠着金竼咒的怨气之中捞出了那个人,好像捞出了自己的心。

一声钟鸣,天色微曦,天光大亮,罪罚皆散去

丰都留存下来了,可那个人脸颈上出现的罪字,却好刺眼,好刺眼,就像在他心里藏了一根针。

往事于眼底流泻,梁昭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重重因果包裹着他们,他现在终于也同他一样了。

“你后悔过吗?”他朝对面的人问道。

“过去无可挽回……”

“未来,可以改变。”对面的人轻声回答,他却在他眼底,看见了当年的那个自己,那个弱小的,却不顾一切想要护着那个人的残灵。

梁昭笑了,这一次,都是真心的,他此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上官雪……”

“原来你当年,被怨咒包裹的时候。

“这么痛啊……”

梁昭一步步地向后退,远离了那个和他有着万般尘缘线的人。

他转身猛地扑向了苏程缨的方向,背影诀绝。

不明所以的苏程缨下意识凝出了花涧,却还是迟疑地把剑身一偏。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当他看见恶扇朝他扑来的时候,他的心里一咯噔,就是心软了。

只是瞬息之间,梁昭朝着他的剑锋扑来,直直贯穿,他僵在原地,握着剑的手在抖。

花涧没入了梁昭的身体,又穿透。

他用双臂环住了苏程缨,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苏程缨。”

“其实我不讨厌你。”

我和他一样,很喜欢你。

梁昭的灵本开始消散,又变成了点点灵光。

他好像又听见了记忆里的那个声音,一如当年。

他这一生都在罪恶的泅渡里沉浮,唯独在心上留了一片净土,留给那个人驻足。

如今,他在走之前再为那个人做一件事,也不枉负了那个人当初对他的期许。

“我赐你以‘昭’字,愿你此后善恶明朗,百罪皆消。”

书生在当年的那个良夜温和地笑着,而他在这个滚滚红尘里,最后看了那个人一眼,已无愧了。

“昭”者,日月之光辉也,于是白罪皆消,天光大亮。

苏程缨又听见了铃声,在恶扇消散的那一刻,梦境开始崩塌。

他心绪混乱,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梦中的这个凌雪写在他手心里的两个字——

“死“和”出”。

杀了凌雪他便会留在丰都,而杀了梁昭,他便能从梦中脱出了。

是吗?

他抓住了随着梦境消散的凌雪,问出心底那个想问又不敢的问题。

“你是阿雪吗?

“凌雪…就是阿雪对不对?”

对面的人不言语,只用手轻点上了他的眉心。

恰似那年春三月,桐花下,朱门前。

“怎么样阿雪,我的字,好不好看……”

“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