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重山·梦断关河外
苏程缨有一段记忆。
记忆里的他华冠红衣,身负一柄矜贵的剑。
他走在一处繁华喧闹的大街上,那时他的身边有很多人。
那些人有着和他相似的装束,云锦般的衣衫上有一朵金丝锈的莲花。
他们都对着他笑,温声喊他。
“二殿下。”
有一天,天上祥云飘浮,他独自一人登上云梯,过了不久,却又从上面跌落,满身戾气。
他往下走向黄泉,身上被天雷辟了一个窟窿。
从那天开始,他怨气缠身,身上隐隐飘浮着金纹的禁咒。
他不再穿红衣了,世上的人都叫他魔头
他的国家消失了,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夜。
大火焚尽,千万繁华变作尘土。
只留下城门上的二字“花翎”。
他还是往前走,又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半生糊涂,半生清醒。
现在梦该醒了。
花翎的二殿下是他,上京的上仙苏程缨,是他,忘却了一切的无忧也是他。
腰间铃响,梦断离殇。
丰都一片混乱,在血奴聚集的地方,射出了一道金光。
血月底下的凶灵肆虐,剑气排空,波及之处,血奴灵体震碎。
他仍是立在那里,一手执剑,一身红衣,恍若当年景。
只是红衣不再矜贵。没有花冠,没有珠玉,只有妖艳的鲜血,和孑然一身。
连剑,都是他硬生生用灵气捏造的。
花涧,他的花涧。
滂沱大雨降下,灭不掉仙泽山上的火。
有史曾言:天道降下罪与罚,要以天雷肃清罪恶,以业火焚断因果。
因果尘缘自此断绝,世人皆忘,无人再忆起……最后从世间消失。
这就是那些古往今来世间断掉尘缘最后的去处。
那一道道牵扯着仙泽山与丰都百姓的因果线被焚断后,也就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片福地仙泽,也不会知道它的山脚下曾有一个丰都。
山体裂开了一道道挣拧的伤疤,山石滚落。
仙泽山的灵气在空中流散溢失,苏程缨以血画阵,将灵门开到了仙山山顶。
山顶的烟雾更浓,不见生灵,一片死寂。
但苏程缨感觉到了灵力的波动,微弱的……
“生”的气息。
他向前走,看到了一棵枯死的巨树。
那是一棵银杏,树干粗壮,遮天蔽日。
但它似乎从前也遭受过天雷的轰击,树身硬生生地被分成了两半。
看似毫无生机,可苏程缨能感觉得到,它还活着。
业火近不了它的身,它将自己的灵气灌注在根里,融进土壤中。
它在以自身生机为引,与仙泽尘缘相连,二者同气连枝,生死相依。
它在救这座仙泽。
苏程缨后退一步,打算离开。
梦中之事是真实的映照,也就是已发生过的往事,他无力插手,也不能插手。
既然它已将生机给仙泽,便已救了它。他不必再管,现在他需要破梦。
他来到地裂深渊,从此跳下,他已知晓了引他入梦之人是谁。
梁昭,又是梁昭!
念雪城,城主祠堂。
书生将念雪城主的尸身重新封入棺内,用灵火将棺材和那被附身的蟾桂宫弟子尸体一并焚烧。
火光映天,上官雪神色冷漠,望着燃烧的棺材,眼底晦暗不明。
脏东西,不配出现在这里。
凌雪已死,恶扇出手,阿缨失踪,现在他需得去找那个人了。
他转头望向月寒纹。
这个蟾桂宫少主看似柔弱,司音作律,草包得很。但他承认,这个人的符篆术法确实很厉害,若是之后生了什么变故,让他保护阿缨,可行。
此人有用。
月寒纹被他看得头发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人算计,暗暗摸向腰间的镇灵符。可又想起刚刚对面的书生可是一点都不忌讳他的符,只好尴尬地收回了手。
他正要开口,突然见祠堂里冲出了一个人,要往焚棺材的火堆里扑,站在旁边的怀叔赶紧拉住了她,不让她跳进去。
那是一脸苍白的城主夫人——如素。
她衣衫凌乱,有点疯疯癫癫,她表情痛苦,看着火堆,“噫噫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
众人以为她是在为了城主的死而伤心,都向她说着宽慰的话。但她摆手,嘴里仍旧念念有词。
“回来。”月寒纹听到那白面书生低头哑声道,“我还在这里。”
如素眸中的白丝散了许,回头蓦见,那人立在漫漫黑夜之中。
她看看上官雪,又看着火的棺材,露出疑惑之态,但她还是朝着书生一步步挪过来。
如素小心地扯了扯上官雪的袖子,朝棺材的方向眨了眨眼,又朝他眨了眨眼,歪头。
书生抬手,食指的指尖在她的眉心轻点,额间生莲。
她仿佛突然恢复了意识一般,眼神终于不再呆滞。
如素闭了嘴,低头乖巧地立在上官雪旁边。
像个傀儡。
不,应该说是像一个被遗失的傀儡,而有一天,突然见到了离开了很久的主人。
月寒纹神色一沉,或许这个城主夫人原本就是雪奴,从被创造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是雪奴的样子。所以当城中其他血奴被异化的时候,只有她不受影响。
因为她原本就不是人,所以何来恶魄炼化之说?
所以说这个书生创造了雪奴,那血奴的异化呢?会不会也是他所为,临风会不会已经……
月寒纹不敢想。
蟾桂宫弟子看见自家少主祭出了武陵篌,面面相觑。
蟾桂宫习音律,拜月神,月神乃是真神,操世间万物之声,丝竹管弦,吹拉弹唱,都是借以吟咏月的能力,是月神信徒法力的媒介。
月神作为世间仅有的真神之一,看似柔而若水,实则藏着野心与杀机,其中:“诘灵”一曲更是以压制之势,追问阵中凶灵过往与目的。
配上仙器武陵篌,效果成甚。
“少主怎么了,那棺材里的东西不是已经……”月问瑆悄悄和怀叔咬耳朵。
“嘘,别说话,那书生有问题。”怀叔皱着眉,盯着不远处的两抹白打断了月问瑆。
月间瑆不敢多嘴,抓住身边的宋璞挤眉弄眼。
宋璞一愣,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开,又抿唇,看得月问瑆急死了。
他叹了一口气,在她的手心中写道——“傀儡与主,幕后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
“之一”。
幕后人之一。
书生冷冷地看着月寒纹,等他祭出箜篌,拔响了第一根弦,书生也没有动作。
阵门展开,将书生盖在里面。
他白衣胜雪,不染尘烟。
“来人乃何?”武陵篌的灵光浮光掠影,发出诘灵的第一问。
书生指尖颤见了颤,开口答道。
“仙泽人氏,上官雪。”
月寒纹复而又弹,其音抑扬婉转,他诉衷情。
“为何到此?”
对面的人顿了顿,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缓缓地道了一句……
“见故人,解尘缘。”
月寒纹刚想再问血奴与城主夫人一事,但以他现在的修为,诘灵三次已是极限,他已经用掉了两次,只剩一次机会了。
他将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
他好像看见对面的人在暗笑,莫不是法阵对他没用?
月寒纹警惕了神色,但他随即又否定了心中的想法。
诘灵法阵对灵体有很强的压制力,在诘灵过程中,灵体的意识将沉睡,只保留本能对答结问,不存在欺骗。
而越凶的灵,受到的震慑力就越甚,何况这书生来时杀了那么多人,凶恶异常,在武陵族篌的的诘灵曲下,不可能还保有自我意识。
他安慰自己。
“公子风是否为所虏?”弦音凄厉,绕梁回环,他小心弹出,读灵第三问
月寒纹紧盯着书生的唇,那声音凝成了一个字。
“否”。
月寒纹诘灵无果,紧攥袖袍。
“原来你疑心的是这个。”上官雪站在暗处,看着脚下的法阵一点点消散,他的确是在笑,从月寒纹的第二次诘灵开始。
“你…没有被控制?”月寒纹朝后退了一步,其他人也跟着月寒纹向后退。
书生脸上笑意更甚。
“怎么会呢?你……”
凶灵明明更受诘灵的制约,不管灵体灵力多么强悍,入了空灵陈,便再实施不了车分,否则将受方剑锥心之痛,便灵本受损,除非…
“方才确实想要同你玩玩,看看你都有些什么招儿,没想到你这人看起来无趣。”
书生半眯着眼,目光扫向他身边的那驾箜篌,戏谑道,“琴倒挺有意思的嘛。”
“我的确被影响了一刹,不过,要叫你失望啦,我这道灵身干干净净,可不曾是什么嗜血凶灵。
“所以你的诘灵阵,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书生歪头,露出较黑的笑。
月纹听罢愤愤振袖,将武陵筷收了起来。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宫门弟子这边看着月寒纹冷脸,也不敢多言,只取偷偷地拿眼瞧身边的师兄师弟。
这时一直在旁边存在感极低的蓝袍修者走了出来,他满脸笑意,好似如沐三月春风。
“上官哥哥神通不凡啊,方才那棺材里的东西真是好险,有劳有劳,多谢多谢了。”宋璞朝书生作揖。
上官雪点点头。
“对了上官哥哥,血奴是不是喜抓修者啊。我有个同僚,混乱的时候一下就失踪了,我看她们个个凶恶异常,我又实在太弱,心里,当真是怕得很啊。”
“应当不会。”书生回答。
“放屁,那我们公子怎么没了。”蟾桂宫弟子小声嘟囔道。
“呸呸呸,你可闭嘴吧,听听你都说的些什么啊。”
书生没笑,只补刻道。
“也有特例,但血奴嗜血食灵,被抓住还真说不好会被怎样,或许抛尸荒野,或许…”书生歪头看向方才说话的人,一字一顿道,“吃得连渣都不剩。”
后者顿时寒毛竖直,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
月寒纹黑了脸.
而宋璞装聋作哑,继续缠着他问东问西,而书生均温声回应,一作答。
众人脸都绿了,方才对他们是恐吓威胁,哪里有这个态度?
有人骂了一声。
怀叙立刻横眉呵斥道,“怎么,你给人家甩脸子,还指望人家给你好里子不成!丢人现眼的东西,回去后去静默党领罚。”有见要吐血。
宋璞的一声上官哥哥,当真吃香。
月寒纹脸露菜色,要是他知道一声哥那么有用,那他当初还费那么大劲儿诘灵干什么,损已信身。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们还能回去吗?”
宋璞的眼巴巴地看着上官雪,表情有够可怜的。
蟾桂宫表示有点嫌弃。
长生门好歹也是一介仙门,难道上下都是这款胆小又趋资附势的?真是不敢苟同。
“胆小又趋炎附势的长生门人宋璞:呵呵。
“去个地方吧,解幻境、救人。”
“哦,去解幻境…对了,刚刚还有一位道友救了我们,不过他独自一人去引开血奴了,我们要不要等等他?”
书生的目光沉了沉,哑声道,“我来……便是为了他。”
“只有他才能斩幻境,解死局……
阿缨,他的阿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