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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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张牧师之死

我总是时不时想起张牧师的死,已经这么多年了。

有一天我在屋子里放空,看着房顶上的气球佩奇,觉得张牧师之死就是所有人之死。

所有人之死包含了一个饥民脸朝下趴在河水里,矿工在井底消失,热油浇进俘虏嘴里,骡子踹在小丸子的胸口,寒冷的手术台微微结霜,也能代表另一些琐碎的病逝、愉悦的善终,堆满了纸马的白喜事。

是一种总体之死,也是一种概括之死和平均之死。

这种总体之死发生在张牧师身上,像命运一样随机正中他的背部,噗的一声,不可挽回。

那年我在听到噗的一声之后,连夜买票赶过去看他。

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但如果不是从小就准备好,谁会在嘈杂之中注意到那么小的一声噗。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和我聊天总是不由自主地用书面语,他说:我可能要结束了。

他的后背里长了一个托尔斯泰的头,这种病很少见,在嗡嗡嗡的房间里拍完片子之后,医生没法写诊断,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在单子上画了一个驼背小人。

张牧师很忧愁,这种后背热热的病并不疼,最大的问题是难以启齿,要是邻居热切地问你好点没有,你不能就这么在街上说起托尔斯泰。

文学、宗教、与众不同的病,还有喝醉酒、玩鸽子、衬衫太白,这些事在穷苦的林业大省,都是羞耻的事情。为什么不是肝硬化,肝硬化没有耻感,至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口,让话题流淌起来。

他厌倦了耻感,当牧师这件事,以及把衬衫塞进裤腰里,还有用普通话念主祷文,让他一生在说不出来的羞耻中度过,克服这种耻感让人疲劳不已,但他从来不敢说。

从医院回来后,他见了人就含糊其词,实在不行就说是肝硬化。

他向神祈求,让我按照普通的方式去世吧。神说行,最终,定好了一切将在六十一岁左右结束,他会心里一阵发蓝,死在被子下面,人称溘然长逝,结局还可以。

时间不多了,我将会看到这个过程,就像围观命运慢慢地行刑。

我不需要给他掖被角,但可以陪他缓缓走过树林子,后来也确实陪他缓缓走过了树林子。我们聊天,交换奇观,说起不可告人的私家记忆。

90年代的时候,张牧师在这个四十个乡的大教区任职,信徒们那么多,却没有一个集中的聚会地点,张牧师组织人们捐建了唯一一所教堂,有钱捐钱没钱捐粮,还有人捐了自己种的蒜。

黑黑的信徒带着东西从四面八方赶来,挤在院子里,自从土改以来,他们还没有这么聚过。然后一个一个向前,眼睛看着张牧师,客气地笑着,把十块钱慢慢地、确凿无疑地放进募捐箱里,意思是:神欠我拾元整。

张牧师认真登记,巨细无遗,说不清自己名字的老人,就写上“上帝那穿蓝色中山装的、幼年曾发高烧而致耳聋的儿子”。

人们边走边回头看着募捐箱,确保钱确实是放进去了,自己也登记在册,才慢慢地离开。

教堂在冬天建成,没有钟声,这个地方四千年以来就从来没有过钟声。

天气太冷,水泥上迅速起了碱。屋子里还没有什么摆设,四十个乡里那些不为人们接纳的弱者载着凳子赶来,坐在一起,这一天他们备受鼓舞,叽叽喳喳地说着四个字,“拔地而起”。

这一天他们想起了小时候,一起排成一条直线,在饥荒过后的大地上慢慢向前,不管翻过多少遍,只要肯找总能发现吃的,每当发现一个圆蘑菇,都会有那种振奋的感觉。就是后来这种“拔地而起”的感觉。

很多年之后,他们各奔东西,骑着自行车路过一些地方,每当看到墙上的“以马内利”,甚至“恭贺新禧”“幸福家庭”这种字眼,心里想起的都是“拔地而起”。

从景教开始流行到现在,修建教堂算是这一带最荣耀的事情。这种荣耀很快就用完了。

账目不清给张牧师带来了麻烦,实际上他挪用了一千多块钱。 张牧师无法面对这件事,即便在最后的日子,他也拒绝谈论。在被清除出教会的许多年里,一直用各种各样的小故事代替这段回忆,他避免谈钱,一旦感到话题在远远地朝钱靠拢,就会突然讲起耶律大石。

教区最终分崩离析,这是注定的事情,教堂被改为厂房,人们分头投奔几十个新鲜的教派。也有人抛弃家产,像使徒保罗那样带着干粮四处流落,在河沟里生火等待末日,但最终又在下雪天回到荒废的家里。

张牧师想通了这种局面,这才是一个宗教该有的样子,宗教从来就不存在兴盛一说。

当初那个向宗教局举报张牧师的人,每天都经过新华书店旁边的路口去上班,张牧师十几年以来一直躲着他。我们找了合适的一天,吃完了馄饨,准备去掠过他一次,掠过一次以求平静。

我们从西往东,那人从东往西,用力地、缓缓地擦肩而过,在路的两边发出不易察觉的冷笑,张牧师很紧张,但他肯定在告诉自己不要紧张。

关于自责,我觉得张牧师是教堂的一部分,甚至是教堂本身,钱始终没有用错,也不用再责怪自己了。他默认了这个看法。

时候到了的时候,他念着早已记不清的《约伯记》:为何生我,为何有膝接收我。

这劳碌卑微的一生要完成了,他没有被陨石打中过,但1.在大雨之中拖不动一辆三轮车。2.在挪用公款后反复梦到因为没穿裤子而焦虑地蜷缩在公交车后排。3.想救活一只光屁股的雏鸟却不小心把它热熟了。这三件小事击垮了他。

长期以来他想要休息,需要一个放弃的理由,于是后来噗的一声得到了一个放弃的理由。从那开始,活着是一种绝症,一旦体内长了托尔斯泰的头,就确定不会再好了,这种确定终于兑现了。

我见过很多人去世,但最终,张牧师之死就是所有人之死,代表了所有的平淡、怀疑、害怕、轻松。也是我、我大爷、我爸、张牧师、摇摇晃晃的校长和李树增之死的总和,或者任意一部分。我几乎可以感同身受。

张牧师去世后的这几年我很忙,很多事情开始慢慢记不清了,只有他说的那件小事越来越清晰。

是在修教堂那一年,他和书记去办手续的时候,摩托车坏在了路上,他们在被挖空的坡底下躲雨,一伙湿淋淋的村民忽然围过来,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在心里射出密集的小箭,他猝不及防,在心里中了许多箭,一度有一种濒死的感觉,但书记在心里闪展腾挪,躲了过去,村民起了劲,他们像孩子一样对峙了很久,直到天黑的时候才散。

这是他一生中最奇异的时刻。这件事在我的想象中越来越具体,甚至能记起声音,光线,那种潮湿的采石场气味,越来越觉得,当时我也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