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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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1812

我是在沙滩上发现1812的,李约忽然蹲下去,抠一个奔跑大笑的小螃蟹,意外发现了一个1812。不好描述,没法展开思路,我只能指着说,那是1812,只能重点强调说,那就是1812。

海浪来来回回,1812凭空出现,但确凿无疑。

我有点不安,一个路人给了我一棵树,让我镇定下来,试着说一说那些比较惊人的事,洪水漫过浅滩一样的叙述,他用手比画了一下说:一个叙述,推起来。

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真正知道的事情只有记忆。

我的记忆其实是从恐惧开始的,在六岁那年,我偶然把糊墙的报纸撕出一只羊的形状,那只羊两脚着地,关节巨大,带着腥味远远地在云里站起来,让我陷入了不可示人的恐惧。不知道是我撕出来的,还是墙上本来就有一只巨羊。

我在睡前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要强大,面朝左边,面对着这只羊睡觉,背对着它只会更危险。然后从凉席上揪下一根带着青味的细草棍,塞在牙缝里。再侧过去把手扣上,在炎热的中午汗津津地睡过去。

中午的寂静比夜里还要大,即便在白天,我还是会害怕手心朝上睡着,也怕睡着之后不知不觉让手心朝上,手心朝上有一种当众哭出来的感觉。从那往后,手心朝下成了我毕生的防御姿势,已经决定好了,到时候不能让自己的尸体手心向上摆在那里。

而且我也害怕离家五公里以上,害怕高大的树在夜里低头盯着我,害怕一个人走在路中间。把一只折了脚的翠鸟埋在墙角,却总是害怕它腐烂,反复想象它腐烂的样子,又黑又咸。

后来想,也许我真正害怕的不是树,也不是那只羊,而是另外的东西,它注入了羊,但不能确定。

这些年我带着许多茧状的恐惧走路,吃饭,横穿马路,直到李约意外撞见1812,给了我无声的一击,在血糖回升的时候,一鼓作气直面了这个事实:我在记忆中真正害怕的,其实是1812。

1812打乱了我,或者说整理了我。许多悬而未决的回忆,开始纷纷指向1812。

在六岁之前的一个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火,就是他们经常说的熊熊燃烧,天空西南角被烧得通红,大人们都去救火了,我躺在被窝里,一直看着粉红的窗口,屋子里有一种末日到来的愉悦。

我爸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没有看到他满头是灰的样子,错过了他来不及说但我早已知道的事,火势太大救不了,只能三三两两聊天,火光太亮,看不到是什么在黑暗中远远围观。到了后半夜,他们眼神互相躲避着慢慢靠近,假装不经意地连成一圈,然后忍不住走起来,带着微微的耻感越转越快,尘土飞扬但没人说话。

第二天他的脏衣服挂在门上,我闻到了一种气味,说不上来,长大后在很多地方都闻到过同样的气味,只要天气晴朗,四周寂静,这种气味就会夹杂在柴草和马粪的气息中,从地面深处悄悄上升,有时候我觉得那就是地球味,行星飞速运行时的忙碌气息,普通又神秘,有时候又觉得不是。这种气味和记忆中的恐惧感一样,在生活不断剥落之后,越来越清晰。

直到念头一闪:那就是1812之味。

还有我第一次在火车车厢里跑的时候,是谁在喊我。这件事不重要,但一直困扰着我。阳光斜着打在高大的绿座椅上,车厢里满是浮尘,我穿着条绒的裤子,一个座椅一个座椅看过去,那是一种好玩的感觉,后面有人在喊我,确实是我妈的嗓音,但究竟是谁在喊。

而且为什么我养的红色大鱼会被咬断脊背,窗台上那本防化手册插图里的士兵头也不回,他要去哪里。

毫无根据,但不可避免,都是1812。

12月,我带了一个盆栽回家,在夜里看电视的时候,厨房里的奶油蛋糕掉在地上,然后我意外发现了这株盆栽的清冷和可疑,它暗暗地在那里,像一个洞口。世上关于盆栽的事情不多,我只记得我爸和一些人坐在车后面,穿着军大衣,在冬天出远门。他们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一排寒冷的盆栽。

但是现在再看盆栽,忽然分不清它是正的浓密还是负的浓密。它清冷的样子,让我想到了1812。

先是盆栽,然后是楼道,再是停车场。从海边回来后,许多日常之物开始松动。不知道是一种结束,还是一种开始。

有时候我看着李约,她在阳光里专心地玩着盒子,偶尔摇一摇,十三个月了,她还没有完全变实,脑袋上方还有神的余晖,踉踉跄跄走起来的时候,还能看到身后淡淡的拖尾。

时间不多了,李约正在逐渐成为人,她吃着小蝴蝶面,吃着虾仁和粥,水晶球里的碎屑缓缓落下,神的窗口日渐关闭,她已经度过了短暂透明的天才时光,接下来要成为命运钝器,当她能感受1812的时候,她不能说,以后当她能说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我。我知道1812,但我不明白,李约明白1812,但她不知道。

我想抓住最后的时机,从李约头上窥探神的余晖,和她聊一聊1812,一个叙述推起来。

我们像两个大人一样坐在桌子的两端,我想和她从头介绍一下自己,再介绍一下万事万物:我三十四岁,擅长横穿马路,曾经目击了四个巨大的秃头从天上倒垂下来。在我出生的时候,城墙尚未完全倒塌,万物的阴影偏浓,以前我喜欢拉着吸铁石走过大街,现在喜欢空手慢慢穿过树林子。最伟大的景观是风吹树,最原始的力量是寂静。我的故乡分散在许多时间和地点,只能以气味判定它们。我曾有一条鱼,然后有了一个女儿,我们在海滩上意外发现了1812,后来1812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缓缓升起。

她说, “哇喔。”

我已经知道这段话注定会以1812结束。我的一生都在向1812迂回靠近,所说的一切,也不可避免地要来到1812。

1812是语言的盲区。如果你谈论它,只能从别的东西开始说起,从记忆,盆栽什么的。但我厌烦了言辞闪烁,想径直切中它。

而想了很久,却仍然只能说:“1812。”

或者不停重复说那些过去的事:我是在沙滩上发现1812的,李约忽然蹲下去,抠一个奔跑大笑的小螃蟹,意外发现了一个1812。不好描述,没法展开思路,我只能指着说,那是1812……

我记得有些人会用红色圆圈置换掉那些不好的回忆,当想起吃到发霉的花生这种瞬间,心里就只有一个大圆圈突然浮现,再也不会想起那种酸苦。这是一种大规模的涂改。但1812对我来说并不是用来涂改什么,它自在永在。

是我迎来了真正的史诗吗,我应该感到精神一振吗。

年底了,我想在大雪天用新买的钢笔理一理这些事,从回忆中的恐惧开始,到1812,和我不可避免抵达1812的方式。

却意外察觉,我正在被1812讲述。

在寒冷的夜空下,就像洪水漫过浅滩一样,1812一步一步讲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