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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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苏老师

苏老师在小学落成的时候,在花坛旁边栽下两棵小柳树,他和王老师总是徘徊在旁边,盼着柳树快快长大,好一跃而上,骑在上面感受辽阔,而又不至于压弯。

每周四体育课的时候,苏老师和王老师就在旁边玩,苏老师把耳朵贴在王老师的背上,准备好了没有,王老师长吸一口气,苏老师顿时听到了巨大的风暴,从一切的深处席卷而起。

差不多了,王老师催他,好了吗你。苏老师意犹未尽地起来,换个位置,然后王老师再把耳朵贴到苏老师背上。他们互相听来听去,特别迷恋两次寂静之间那种湍急的声音,又深又大。这是一种精神享受,在这个空旷寒冷、时青时红的小学里,这样的精神享受不多。

这种平静的教学生活没持续多久,苏老师的儿子出去打工的时候死在了海上。

是东海的渔船,那天海面很刺眼,上午十一点多,渔船突然一软,他失去平衡掉进了海里。船员在甲板上大喊,“他失去了平衡!”但是一切都晚了,如果在出海的时候赶上渔船一软,那就是你的命运了。

苏老师正在做饭,渔业公司的人带来了消息和赔偿金,苏老师不接受。他把收拾了一半的鱼扔在地上,放声大哭。渔船一软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失足落海,被推下去了,还是因为小时候打过他几次,但船上的摄像头记录了一切,确实是渔船一软。

这次打击让苏老师越来越像王老师,他开始逃避,想摆脱自己身为苏老师这一事实。而且脾气也越来越坏了。

大香,我最笨的女同学,总在教室的前面罚站。她已经九岁了,乌黑又模糊,什么也不会,苏老师无情地耻笑她,总是问她同一个问题,“乌鸦是怎样喝到水的?”大香一声不吭,她在三年级之后不知去向。

后来老教室拆了,但阳光强烈的时候,还能看到在大香罚站的地方,有一个淡淡的、发乌的印子站在那里,也许是大香在空气里留下的腔,也许不是。开小卖部的人说那是一个翳,明洪武至1993之翳,也可能是华北之翳,人们有些淤积,总会有翳,别管它了。

苏老师对我还是不错的,可能因为我成绩好。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昏倒,是苏老师扶起来的。当时我在操场上跑着玩,几乎要迎风而起,突然被绊了一下,头撞在一个土堆上,那是一个羔形土堆,一只灰灰的、正在休眠的巨型羔类,仿佛要马上耸动起来。我注定要摔在上面经历一次昏倒。苏老师和几个同学把我抬进教室,看着我一边抽泣一边清醒过来,欣慰地说好了好了。

从那时开始,昏倒让我不一样了,我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昏倒过的小学生,后来也是唯一一个深刻感受过阴沉沉的小学生。

苏老师在教委来视察的时候,特意试讲了聂耳那篇课文,“有一天,他在河边练琴,天阴沉沉的,一会儿就下起小雨来。聂耳全神贯注地拉着小提琴,一点都没觉察。这句话,你从中理解到了什么?”苏老师问我,他灰白的脸皱起来,笑眯眯看着我。

“一点都没觉察,你从中理解到了什么?”

我想告诉他是阴沉沉这个词,但有点不敢说了,他让我坐下,这个问题从此漂浮起来,再也没有下文。

那时我还是太小,阴沉沉这个词明显重于我,这个词饱含水分,撞击了我,后来在整个小学时代,我在睡觉前总忍不住想象插图上那种阴沉沉的感觉,天又暗又低,聂耳像木头一样又小又笔直,小溪流过腐败的树枝,背后是无边无际的油印的森林。

这是我对昏暗最初的感受,这种昏暗停留在记忆的东南角,一直到后来看到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有些恍惚,才意识到聂耳身后那片没有尽头的、油印的森林,一直通往《溪山行旅图》。

就这样一直想着阴沉沉,度过了漫长的小学时光。那时候总想翻过圆角大铁门,尾随着拥有雷管的神秘钻井工人慢慢走远,像苏老师说的那样,去感受辽阔。

但长大之后才发觉,这个世界就是围绕着我的小学修建的。

后来有时候拿出照片,再看一看那个又小又寒冷的殿堂,照片上的那些同学正四散奔走在地面上,再也没有见过。甚至觉得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按年龄推算,他们应该正在黑洞洞的厨房里坐着抽烟。

只有苏老师确实不在人世了,他某一年死于一条黑狗。

他出门前给王老师留下一张纸条:屋里酱油没有了。然后盘踞在华北一带最好、最华丽的树上,纵身一跃,准确地跳进一条匆匆跑过的黑狗之中,随即就没顶了。可以称为登时溺毙。

这是一种纯黑的自杀,真正的结束,没有后事可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风一吹,就真的没发生。

人们赶到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是要来做什么。苏老师就好像多年前的回忆,他的白衬衫在五月的阳光下格外耀眼。

稍一迟疑,人们就只记得白衬衫了,记得梦到过一件发光的白衬衫,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