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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卖血
王涛接到了省立合肥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黄竹林又是高兴又是犯愁,高兴的是儿子考取了名牌学校,在当时的山沟里实在是凤毛麟角,难能可贵的事儿;而犯愁的是上学的经费从何而来?大水淹了,店里的货物捞不到,捞了上来又有谁要?看来杂货那边全泡汤了,大缸酒溶于水,纸制品没用了,茶叶、食品不能吃了。只有百货那边是生活用品,捞起来看看能不能变点钱;王光勤在私人土窑里打工,未满两个月,分文不见;荒年,家家一样苦,借债无门,挣钱无路。当下两手空空,怎么办呢?开学的时间不等人,到哪里张罗开学的经费呢?
竹林千方百计想办法筹钱,听人说:“抽血一次能卖到20元,一个月能卖上两次。”这样,在儿子秋季开学前,两个月时间,最少能卖上三四次血,到时候或许能凑齐开学的经费。她主意已决,不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地去卖血。
那天光勤窑厂上班去了,两个儿子也出去玩了。竹林悄悄地去了县城血站,第一次抽血卖到20元,甚是高兴。回到家喝了两大碗盐开水,钻进被窝里静静睡了一觉,起来后虽然晕头晕脑,还是挺住了。没有吱声,无人知道。她心里乐滋滋的,觉得找到一个生财之道。
接着隔了15天她又去了。血站人说:“你已抽过一次,相隔时间太短,不能再抽了。”
“不要紧,我身体好着呢?”
“不行,太危险!你要钱不要命了?”
“医生,求求你了,再抽一次吧,下次不再来了。”
好说歹说后,医生给她抽了第二次,又拿到20元。但是,医生严厉地警告她说:“下次不能再来了,你性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个责任我们担当不起!”
“是是是,我不再来了。”
黄竹林昏昏沉沉离开了输血站,跌跌撞撞上了船。遇上同船的熟人也不答理,急急地回到家。晕厥了,觉得整个羊舍都在天旋地转,欲要倒塌似的,她扶着墙壁上床睡下了.王光勤回来见她睡在床上,问道:“你怎么睡了?哪里不舒服呀?”
“我去县城买了些零碎东西,路上晕船。回到家有些恶心便睡了。你倒些开水,放点儿碎盐在里面给我喝。”她没精打采地说着,卖血的事只字不提,丈夫毫不知情。
王光勤急速倒了盐开水给她,她喝过水,睡一觉好些了。卖血的事还是天衣无逢,悄悄地隐瞒过去了。
快两月了,黄竹林七拼八凑,儿子开学的经费还是凑不齐。离开学时间不多了。她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为了凑钱给儿子开学,她只得铤而走险,再卖第三次卖血。
这次抽血不能再去输血站了,便直接去了县医院。县医院医生不知情给她抽了血,抽完后她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觉得头晕眼花,天昏地暗,想呕吐。心想:不能动,把两眼迷着好好地躺一会儿,或许没事了?
后来觉得好些了,便慢慢地来到船埠口,步履踉跄地上了船。幸好船上有几位街坊妇女,扶着她和大家并排坐下。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问:“竹林呀,上街买什么了?”
竹林没精打采地说:“什么也没买,空跑一趟。”
见她这般模样,有个妇女问:“竹林,你近来好像憔悴了许多,气色为何这么差,哪里不舒服呀?”
她“唉-”了一声,无力回答,闭目不语。她的头越来越晕,实在挺不住了,就佝偻着身子,靠紧着别人。
开船了,一桨一桨的划着,船左右摇晃,船上的人也随着不断摇晃着。竹林晕船了,她脸色苍白,虚汗凉凉地布满了额头,欲要呕吐。并排坐着的妇女快捷地拿来木桶,呕!呕!她对着木桶几声呕吐,什么酸水、苦水、黄水都呕了出来。那妇女断定地说:
“竹林,你又卖血了吧?”
竹林还是“唉-”了一声,抱着肚子,忍痛不语。
其实邻里们早知道竹林为了凑钱给儿子上学,卖过几次血了,大家都在为她担心。有一个妇女说:竹林,你犯傻了是吧?为了小孩子读书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啦!得嘞,小孩子读个两年书,能认识个百家姓,知道个‘赵钱孙李’不就行了!何必小学、中学、大学,没完没了的拼搏,烦得够呛。儿孙自有儿孙福,把大人命搭上去划不来!”
有个邻里也说:“是呀,是呀,为啥一定要读圣贤书,文韬武略,名扬四海?非得做官登第,拜相封侯,光宗耀祖?都是假的,那些瞎字不识的文盲不也过着快快乐乐的生活吗?有道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靠读书改变不了命运!”
邻里们看到王涛考取了名牌中学,心生羡慕;而看到黄竹林卖血凑钱给儿子读书的情景,又感到实在可怜,担忧。觉得人生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苦和难往往如影随形而袭来。
唉!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悲情总是多于欢乐!
竹林晕厥得不省人事,视野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黑色。两个妇女左右搀扶着她。船,颠簸摇荡,她,有气无力,人,命在旦夕。
好容易到了北山头靠岸,消息传开了,围来许多人看。好心人迅速喊来王光勤。王光勤冲进船舱,一看妻子这般模样,惊呆了,忙喊:“竹林,竹林,你怎么啦?”没有应声。
这时的邻里们再也不敢隐瞒事实了,说:“王光勤,竹林为了凑钱给你儿子念书,几次卖血,她身体再也扛不住了,现在晕厥了。你这个丈夫怎么当的,为何不阻拦她?!”
王光勤恍然大悟,二话未说,一把抱住了竹林急速送医院。踏上跳板,一摇一晃,走在上面直唿扇。他心中又慌,又急,两眼发黑,一个颤抖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夫妻俩跌入水中,成了落汤鸡。
“救人!救人!”岸上人齐声喊,几个小伙儿跳下水七手八脚把他俩抬上了岸。王光勤呈现休克状态,“不好!赶紧送医院!”有人喊道。背的背,扶的扶,几个好心人把王光勤送进了医院抢救;妇女们也搀扶着竹林去了医院急诊。
经医生诊断:王光勤受了严重刺激引起突发性心脏病。给他打了强心针,服了强心药,挂了水,才稳定下来;黄竹林呢?检查结果是严重贫血,医生忙喊:“家属呢,病人必须及时补血。”
邻里们说:“她刚刚卖血回来,又要补血,这不难为医生么?”
“怎么啦?这么严重贫血还卖血?不要命啦!她的家属呢?”
“她丈夫在隔壁病房里抢救。”
“唉哟!这一家子怎么这样糟!救命要紧,先给她挂瓶盐水吧。”
夫妻俩都在急诊室挂水,家里无人在场。黄强夫妇俩到处找两个孩子,可是,找遍了北山头村没有找到。因为刚放暑假,孩子们沉浸在盼望已久的自由生活里。他们过够了挨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的单调生活;今天像脱缰的野马奔放在山间绿色的草地上。欣喜若狂地互相追逐嬉戏。跑累了就双双地躺在草丛中,沐浴着那温柔的阳光,呼吸着野外的新鲜空气,感到无限惬意,留恋忘返。一直到太阳偏西,小兄弟俩才懒洋洋地回家。走近门一看,羊舍门仍然锁着。小俊说:“咦?妈妈到现在还没回来?”
王涛问:“妈妈去城里什么时候回家?”
“应该早回来了?”两人正在犯愁,房东黄大妈来了。她责怪孩子说:“你俩到哪里去了,全村找遍了也找不到!你父亲、母亲得了急病,都在医院里抢救,快去看看。”
“什么?!”黄妈的话仿佛是一声惊雷,把两个孩子给震呆了,泪水如拧开的水龙头,“哗-”的一下涌了出来,两孩子发疯般地向医院跑去。
涛涛丶俊俊直奔医院。进门一看,母亲在这边病房,父亲在那边病房,同时在挂水。而且两人都昏迷不醒,不省人事。眼前情景小兄弟俩惊呆了,一个在母亲这边哭,一个在父亲那里泣。这件突如其来的事儿,怎么叫两个小孩承受得了呢?
世上只有妈妈好。王涛后来得知母亲凑钱给他读书而去卖血,儿子猛扑上去,抱住了娘,号啕大哭:“亲爱的妈妈呀,妈妈呀,我就是不读书,当乞丐也不能让你去卖血呀?我的好妈妈呀,你这样做我怎么承受得了?”
父母的苦难再次在两颗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烙印--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天,他们的“家”--篱笆羊舍,门一直锁着,一家四口在医院里度过了难忘的一宿。王涛扶抹着爸爸,整夜未眠;小俊抱着妈妈的腿,泪水流淌在妈妈腿上,哭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王光勤和黄竹林都感到好些了,便准备回家,但急救的医药费只能欠着。小俊牵着爸爸,王涛搀扶妈妈慢慢地回了家。冷冰冰的羊舍里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气氛,令人心酸。
后来,黄竹林的病情虽然慢慢地好了起来,但身体一直很虚弱,脸色发青,浑身乏力。并且落下一个毛病,经常头晕,只要劳累一点或受到一点轻微的刺激,就会昏迷很长时间。
而王光勤经过这次事件的打击,也消瘦了许多。他心疼妻子,觉得她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读书,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一直感到内疚和惭愧,对不住她。他那劳累的身体始终被一种情感滋养着,这种情感,是年轻时的爱情、年长后的亲情和对儿子的希望相叠加的结果,柔软且具韧性和毅力,这些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
经过父母的这场大祸,两个孩子更加懂事了。天下父母心,在他们的心里根深蒂固。尤其是王涛,母亲卖血给自己读书,他感动不已。
几天后,王光勤身体好多了,水也退了些。又想回淹水的店堂看看情况,是否能捞到一些能用的东西。这天,他请来小船和王涛一道划船到了店门口,见大门露出了半截。他们砸开锁,进了店,一股热腥臭气扑鼻而来;柜台刚刚露出水面,上面厚厚的一层烂泥、草渣;一些纸制品烂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柱子上、墙壁上一层黑黄的霉;两张床铺仍旧浸在水中,蚊帐半截挂在污水里,染成黄色,破烂不堪;所有的家具、台凳成了泥塑品。杂货店里的东西全部报废了,只有小百货柜台里有些东西或许能用用。
父子俩一件件在打捞着,铁锅、水瓶、胶鞋、帽子、袜子等等。一边捞,一边洗,捞了许多回来。回来后再清洗,晒干,有些刷漆出新,准备削价销售变点儿钱。
一天,天蒙蒙亮,一家四人全部出动。装了满满一板车打捞货物,他爸爸拉着车,王涛帮忙推;他妈挑一担,小俊随后追。拉到江苏某乡村里,择地铺上草席垫片,把商品分类摆起了地摊。黄竹林放开嗓子开始叫卖,她吆喝着:“乡亲们,小百货大减价了。因为淹水被水浸泡过,看起来难看,但基本上没有损坏,牢着呢,能抵用。便宜货:热水瓶2块钱一把,胶鞋2块钱一双,袜子1毛一双......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口头广告真灵,一会儿围上来很多农妇,你挑他选,很快卖去10多样,收入囊中七八块钱,全家人甚是高兴。
可是好景不长,不知从哪里窜来两个国民党税务人员,虎视眈眈地嚷道:“哪来的违法买卖?是谁准许你们来此摆摊的?”二话没说,刷刷地开了罚税单,要交罚税款30元。
天哪!大祸从天降!王光勤慌了手脚,忙说:“长官,军爷,我们是东夏破了圩,淹了水,生活难以为继。店里的泡水货想变点儿钱生活。对不起,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我们就走,就走。”
“走也不行,必须交罚税款!”
税务员一把抓住王光勤的衣襟,东拉西扯不相让,小俊也吓哭了。好说歹说,僵持了很久。王光勤塞了两包烟,还是不行,非得罚款。其中一名税务人员吼道:“交钱!交钱!罚单已开出,赶紧凑钱!否则没收全部商品!”
王光勤无奈,只得凑钱交罚款。掏遍了全家人所有袋口只凑到10块6毛钱。全交了,好说歹说还是不行。王光勤有些恼火,他脱下一件外衣说:这件外衣总值几块钱吧?交给你们抵账!”税务人员摆摆头,眼看再也炸不出油水出来,两个穷凶极恶的强盗便强行拿走了4把水瓶和4把雨伞才了结。走时,那混蛋还凶神恶煞地骂道:“快滚走!滚走!下次不准再来,滚!滚!”
“好好好,我们走,我们走。”四人迅速收摊离开了那鬼地方。
混账东西!土匪行为!你们知道这个家庭有多苦难么?!卖点儿淹水货还要罚税,穷凶极恶,天理不容!
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晦气,今日一出门碰上倒霉事,没有卖到钱,反而罚了款!欢欣鼓舞而去,垂头丧气而归。
回家后竹林懊恼地说:“他爸,看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寸步难行。我们明天去白鹤塘村试试看,那里有哥哥嫂嫂在那里,熟人多,或许能卖掉一些。”
“对对,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试试。”
第二天他们把商品拉到了白鹤塘。倒是熟人好做事,一天消去了很多,凑到几十元。
天幸,回家后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七拼八凑,一塌刮子并到三百多块,凑齐了开学的经费。
1948年7月初,在一个和风欲醉,秋景如画的美好日子,王光勤欢欢喜喜把14岁的儿子王涛送进了合肥省立重点中学。临别时父亲郑重的嘱咐:“儿呀,你安心上你的学吧,一定要把这来之不易的书认真念好。不要牵挂家里事,家里再穷再苦跟你没有关系。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完中学。”他说罢,暗自嘘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谁都由衷地觉得人的青春是美好的,珍贵的,像晨光、朝露、花朵、春草、嫩芽一样的美好。但是,这种美好的青春对人而言,一生只有一次,而且是短暂的。时光不会倒着流,错过了韶华永不再来。因此,我们必须珍惜青春,把握好时光,千万不要虚度年华。
王光勤回忆往事,历历在目,想到自己这辈子没能进中学,美好的青春韶华在牛背上,在草丛中,在山坡下被蹉跎了,惋惜和遗憾终生。他以诚挚的心去领略岁月的教诲,现在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给儿子读完中学。
王涛说:“爸爸,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读书,报答父母之恩,报效祖国。”糖水里只能泡成浪荡子;而苦水、灾难中能催熟少年郎,唯见王涛誓言如铁!
“这就对了,不愧是我王光勤的好儿子,你妈的血没有白抽!要想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应该不负韶华赶少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王光勤看到了希望,觉得自己后继有人,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希望”这两个闪着亮光的字,温暖了他的心,足以让这个苦命的男人挺直腰板,抵御劳累,步履坚定地往下走。
他满怀信心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