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诗圣泣血?裘马清狂少年事,残杯冷炙长安尘
杜甫怀揣“致君尧舜上”的宏愿踏入长安。
十年困顿,朱门酒肉与路畔冻骨刺痛双眼,残杯冷炙消磨裘马清狂。
咸阳桥头送征人,白发爷娘拦道哭,血泪凝成《兵车行》墨痕。
当“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的悲号从笔端迸发,盛唐的华丽锦缎被彻底撕裂。
一、朱阙连云客初至,裘马轻狂踏帝乡
天宝五载的春风,裹挟着八百里秦川沃野的蓬勃生气,浩荡涌入长安。城阙嵯峨,连绵如接天云阵,朱雀大街坦荡如砥,直贯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含元殿。那殿宇的鸱吻在春日朗照下,灼灼流金,俯视着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煌煌气象。三十六岁的杜甫,青衫磊落,策马行过明德门高大的门洞,马蹄踏在坚硬如铁的黄土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空旷的回响。他勒马驻望,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市坊、飞檐斗拱的佛寺道观,最终定格在那片象征着帝国至高权柄的宫阙群落。胸腔里,一颗心正如这长安城的脉搏般,沉稳有力地搏动,激荡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滚烫誓言。
“长安,杜子美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里饱含着青年时代漫游齐赵时的疏放豪情。那时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仿佛天下之大,尽可纵马驰骋。这裘马轻狂的快意记忆,此刻被长安城无与伦比的雄浑气魄点燃,化作胸中一股灼热的洪流。他深信,凭胸中万卷诗书、笔下锦绣文章,定能叩开这九重宫阙,一展鲲鹏之志。
彼时长安,真乃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东西二市,商旅辐辏,奇珍罗列,胡商碧眼高鼻,驼铃悠扬,带来远自波斯的琉璃、大食的香料、西域的骏马与葡萄美酒。曲江池畔,冠盖云集,新科进士们簪花游宴,马蹄踏碎琼林苑的落花,笑语喧哗直上云霄。达官显贵车驾如龙,朱轮华毂,碾过天街,留下一路香尘。权相李林甫虽口蜜腹剑,威权煊赫,却将朝堂表面装点得歌舞升平,处处笙歌。这满目繁华,恰似一幅浓墨重彩的《长安上河图》,铺展在初入帝京的杜甫眼前,令他目眩神迷,更坚定了跻身其中的渴望。
他择定大雁塔南、曲江池西一处清幽客舍暂居。推开轩窗,可见慈恩寺塔影倒映在粼粼曲江碧波之中,时有雁阵排空,鸣声清越。案头,他郑重铺开素纸,饱蘸浓墨,开始精心构思那篇欲以叩开仕途之门的《雕赋》。笔锋流转处,他想象着自己如那搏击长空的雄雕,扶摇直上,睥睨凡尘。他反复吟哦推敲,务求字字珠玑,句句锦绣:
“当九秋之凄清,见一鹗之直上。以雄才为己任,横杀气而独往。梢梢劲翮,肃肃逸响。杳不可追,俊无留赏。彼何乡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伊鸷鸟之累百,敢同年而争长?此雕之大略也。”
字句间激荡着鹰扬万里的雄心和舍我其谁的气魄。他深信,此赋一出,必能如当年司马相如之《子虚》《上林》,震动天子,立邀恩宠。长安的春风,似乎也格外眷顾这位踌躇满志的诗人,轻轻拂过案头墨痕未干的文稿,将雄心与墨香一同送入九重宫阙的深处。
二、紫宸高远赋空献,金阙森严门自扃
杜甫怀揣着精心誊写、墨香犹存的《雕赋》与另一篇呕心沥血之作《天狗赋》,如同怀抱两块沉甸甸的敲门金砖,昂首步入皇城。穿过层层守卫森严的宫门,太液池的烟波浩渺,龙首塬的雄浑气势,都在无声昭示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他肃立于尚书省巍峨的门廊下,日光将雕梁画栋的影子长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也投在他因紧张而微微沁汗的额头。双手恭敬地将赋卷呈递给门吏,那薄薄的卷册仿佛承载着他生命的全部重量。门吏面无表情地接过,目光未曾在他清癯而充满希冀的脸上停留片刻,转身便消失在幽深的衙署回廊之中,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宫阙巨大的寂静吞没。
等待的日子,如同置于文火之上煎熬。杜甫每日枯坐客舍,窗外长安城依旧喧嚣繁华,市声隐隐传来,更衬得斗室寂寥。他时而临窗远眺宫阙方向,看日影在飞檐上缓慢爬升、坠落;时而焦躁地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更多时候是凭几而坐,反复揣测圣意。案头炉烟袅袅,笔砚蒙尘,往昔纵酒狂歌、笔走龙蛇的逸兴,此刻被一种近乎窒息的期待所冻结。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锦绣文章正摊开在天子御案,那至高无上者览之动容,朱笔一挥,宣他陛见……每每思及此,一股热血便直冲顶门。
然而,日复一日,宫门方向杳无音信。长安城的春天似乎格外短暂,几场急雨过后,曲江的碧水涨了,慈恩寺的牡丹开了又谢,落红成阵。终于,一个消息如同冰冷的铁锥,猝然刺破了他精心构筑的幻梦——权倾朝野的宰相李林甫,于天宝六载正月,一手导演了一场震惊天下的闹剧:野无遗贤。
“陛下圣明烛照,野无遗贤,此乃旷古未有之盛事!”朝堂之上,李林甫的声音洪亮而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在他的精心“遴选”下,这场本意为天子选拔贤才的制举,竟无一人及第!所有应试的布衣才俊,包括那位胸怀锦绣的杜子美,尽数被黜落。消息传出,长安士林一片哗然,旋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无数寒窗苦读、怀抱理想的士子,如同被无形巨掌狠狠掼入深渊,他们的名字连同他们的希望,被轻飘飘地扫入“野无遗贤”这块金光闪闪的遮羞布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杜甫收到那封冰冷的“报罢”文书时,正是暮春时节。客舍小院的海棠开得正盛,胭脂色的花瓣在风中簌簌飘落。他捏着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片,指尖冰凉,血液似乎瞬间凝固。窗外,东市胡商的驼铃依旧叮当,西市酒肆的喧笑隐隐可闻,曲江池畔的笙歌未曾停歇,整个长安的繁华在他耳中却扭曲成一片尖锐的、令人眩晕的嗡鸣。他僵立良久,仿佛一尊骤然失去支撑的泥塑,最终颓然跌坐在冰冷的胡床上。案头那卷曾寄托无限希望的《雕赋》,在斜照的残阳里,墨色黯淡,如同凝固的淤血。裘马清狂的幻梦,第一次被长安坚硬的现实撞得粉碎,留下满地冰冷的碎影。
三、残杯映冷长安月,肥马扬尘贵者骄
“野无遗贤”的巨创,并未立时浇灭杜甫心中最后一丝星火。他如同一个执拗的溺水者,在长安这片深不见底的宦海中挣扎求生。为求一线生机,他不得不强抑心中那份齐鲁漫游时养就的孤傲,效仿那些干谒求进的士子,一次次叩响朱门。清晨,当启明星还挂在天幕,他便已起身,仔细整理好半旧的青衫,将昨夜反复推敲的干谒诗稿小心揣入怀中。那薄薄的纸页,承载着卑微的期盼,也烙刻着无声的屈辱。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长安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帷幕。平康坊的丝竹管弦悠扬悦耳,权贵府邸的夜宴通宵达旦。杜甫却拖着疲惫的双腿,踽踽独行在空旷冷寂的归途。他常常沿着安上门大街向南,绕过皇城森然的阴影,回到那远离繁华中心的僻静客舍。月光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青石板上,清冷如霜。有时,他会下意识地摸一摸怀中,那里面空空如也,唯有早间揣入的几枚铜钱早已在某个酒肆换成了聊以慰藉愁肠的浊酒,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虚空。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二十字,字字如血泪凝成,写尽了他长安十年的辛酸况味。多少个清晨,他瑟缩于高门大户冰冷的石阶下,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谈笑声、丝竹声,等待着门房漫不经心的通传,或是直接丢出一句冷漠的“主人未起”或“无暇接见”。多少次,他低眉垂首,跟在那些鲜衣怒马、趾高气扬的贵胄子弟车尘之后,忍受着扑面而来的尘土和路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只为能觑得一个献诗的机会。而那所谓的“机会”,换来的往往是权贵们漫不经心的一瞥、几句敷衍的客套,或者更甚者,是府中仆役随手施舍的一点残羹冷饭——那冰冷的滋味,不仅冻彻肠胃,更寒透骨髓。
他寄居的客舍,位于城南偏僻的升道坊。低矮的土墙,茅草覆顶,在长安城无数高大华美的宅邸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破败。室内一榻、一几、一破旧书箧而已。冬日,凛冽的朔风能轻易穿透薄薄的板壁,案头砚墨常被冻结;夏日,低洼潮湿的地气蒸腾,霉味弥漫,蚊蚋扰人。唯一能带来些许慰藉的,是院中一株老槐,枝干虬劲,浓荫匝地。他常于树下置一破席,或读书,或独酌,看槐花如雪,无声飘落于残杯冷炙之上。每当更深人静,饥肠辘辘难以入眠时,隔壁病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远处深巷断续的犬吠、乃至自己腹中因饥饿发出的鸣响,都清晰地敲打着耳鼓,汇成一曲凄凉的长安寒士悲歌。
四、咸阳桥畔骨肉裂,车马萧萧征人泣
天宝十载的深秋,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更刺骨。杜甫为生计所迫,不得不暂时离开那令人窒息的长安城,前往长安以西百余里的奉先县(今陕西蒲城),投靠一位在那里担任小吏的远房族弟,希冀能得些接济。这日清晨,他裹紧单薄的衣衫,背着一个简陋的行囊,步出长安城西的延平门。朔风卷地,黄叶漫天飞舞,扑打在脸上,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
行不过数里,前方渭水汤汤,横亘眼前。连接两岸的咸阳桥(即西渭桥),如同一条巨大的伤疤,横卧在苍茫的秋色里。然而,桥头景象却非寻常旅人往来。黑压压的人群堵塞了桥面,哭声、喊声、咒骂声、马嘶声、车轮碾过桥板的隆隆声,混杂着呼啸的秋风,形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巨大声浪,直冲云霄。
杜甫心头一紧,疾步上前。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只见桥头尘土蔽日,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被绳索捆绑,像牲口一样串成长列。兵丁们如狼似虎,手持皮鞭棍棒,面目狰狞地呵斥驱赶。队伍中,白发皤然的老翁老妪,不顾一切地扑向队伍中可能是他们儿子的青壮年男子,死死拽住他们破旧的衣襟,枯槁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妇人们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蓬头垢面,哭得声嘶力竭,踉跄着追在队伍旁。孩子们惊恐地大哭,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小小的脸上涕泪横流。
“儿啊!我的儿啊!此去万里云南,瘴疠之地,叫娘如何活啊!”一个老妪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一个年轻士卒的脚踝,额头在冰冷的土地上磕得鲜血淋漓。
“放开!老虔婆!误了军期,老子砍了你!”凶恶的队正扬起鞭子,狠狠抽下。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和老妪凄厉的惨叫,让杜甫浑身剧颤。
“爹!娘!你们保重!儿子……儿子怕是不能尽孝了!”被拖拽着的青年男子回头哭喊,脸上泪水和着尘土,沟壑纵横。
一个年轻妇人怀中的婴儿被这震天的哭号惊吓得尖声啼哭,她绝望地试图用干瘪的乳房去安抚,却只是徒劳。她茫然四顾,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杜甫僵立在路旁,如泥塑木雕。他认得那些士兵的装束,正是开赴云南征讨南诏的新兵!那南诏,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去岁,大将鲜于仲通率八万唐军征讨,几乎全军覆没,血染泸水。如今,朝廷为补兵源,竟行此酷烈拉夫之举!秋风卷起漫天黄沙,扑打在他脸上,迷住了双眼。那沙尘中,仿佛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咸阳桥下,浑浊的渭水呜咽着向东流去,水声被岸上震天的悲号彻底淹没。帝国的基石,正在这生离死别的号哭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被这人间惨剧撕扯得鲜血淋漓。
五、血泪凝毫成诗史,兵车辚辚动乾坤
离开咸阳桥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已有数日,但那震天的哭声、兵丁的呵斥、白发爹娘绝望的拉扯、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杜甫的神经。他寄居在奉先县族弟那间简陋衙署的厢房里,白日里强作镇定,与人应对,然而一到夜深人静,咸阳桥头的一幕幕便如鬼魅般浮现眼前,挥之不去。案头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他枯坐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这晚,秋风拍打着糊窗的破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辗转反侧,最终披衣坐起。白日里,族弟无意间说起的一件事,此刻如同火星,骤然引爆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悲愤。族弟言道,前日县中又征发一批壮丁,押送途中,一个刚被强征入伍的新兵,趁夜解手之机,竟用裤带将自己吊死在路边的歪脖树上!死时,怀中还紧紧揣着半块临行时老母亲塞给他的、早已硬如石块的麦饼!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这四句血泪控诉,如同压抑已久的熔岩,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从杜甫喉中迸发而出!声音嘶哑凄厉,在狭小的斗室里回荡,惊得窗外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他猛地扑到案前,一把推开杂乱的书籍,铺开一张粗糙的黄麻纸。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管秃笔。他蘸饱了墨,那浓黑的汁液仿佛不是墨,而是咸阳桥下呜咽的渭水,是爷娘妻子眼中流尽的泪水,是南诏瘴疠之地无人收埋的白骨!笔锋狠狠落下,力透纸背:
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时而如疾风骤雨,倾泻着悲愤;时而又似呜咽凝噎,字字泣血。他写爷娘妻子的“牵衣顿足拦道哭”;写役夫“归来头白还戍边”的绝望轮回;写“千村万落生荆杞”、“禾生陇亩无东西”的农村凋敝;写“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的残酷压榨;最终,那“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的泣血之叹,和“新鬼烦冤旧鬼哭”的幽冥惨象,如惊雷炸响,彻底撕开了“开元全盛日”最后一块遮羞布!
最后一笔重重落下,杜甫颓然掷笔,仿佛全身气力都被抽空。他大口喘息着,额上布满冷汗,双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案上诗稿墨迹未干,在昏黄的灯光下,每一个字都像一只愤怒的眼睛,凝视着这黑暗的世道。窗外,秋风更紧了,呜咽着卷过空旷的街道。远处,不知谁家的捣衣砧声,在死寂的夜里单调地回荡,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在人心上,如同为这即将倾覆的盛世,提前奏响的丧钟。残杯冷炙的长安十年,在这一刻,终于酿出了第一滴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史之血。这血,将从此浸透他的笔端,再也无法洗去。
六、残杯冷月照孤影,诗骨嶙峋铸史魂
《兵车行》墨迹初干,杜甫枯坐于昏灯之下,斗室之内唯有粗重的呼吸与窗外呜咽的秋风相应和。他颤抖的手指抚过纸上那一个个如刀刻斧凿般的字句——“牵衣顿足拦道哭”、“边庭流血成海水”、“生男埋没随百草”、“新鬼烦冤旧鬼哭”——指尖仿佛能触到咸阳桥头百姓滚烫的泪与冰冷的绝望。那浓墨晕染的痕迹,在他眼中化开,竟似汩汩鲜血在流淌。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悯、愤怒与某种奇异解脱感的洪流,猛烈冲撞着他的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却压抑不住喉间翻涌的腥甜,一阵剧烈的呛咳后,指缝间竟真的渗出点点殷红!那血滴落在诗稿末行“声啾啾”三字之上,迅速洇开,如一朵凄厉绽放的墨梅。
“呵…呵呵…”他盯着那血痕,竟发出一阵嘶哑低沉的笑,笑声在空寂的房中回荡,比哭更令人心碎。十年长安路,裘马轻狂的幻梦被现实碾为齑粉,残杯冷炙的滋味蚀骨锥心。他一次次叩问朱门,一次次献赋求进,所求者何?不过是一展抱负,致君尧舜!然而这煌煌帝京,这九重宫阙,容得下李林甫的“野无遗贤”,容得下杨氏姐妹的霓裳羽衣,容得下斗鸡走马的奢靡,却独独容不下一个寒士的赤诚与黎民的悲声!昔日“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豪情,如今想来,恍如隔世春梦,遥远得可笑。
他踉跄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深秋的寒气如冰水般涌入,瞬间激得他打了个寒噤。窗外,一轮冷月高悬中天,清辉惨淡,无声地笼罩着沉睡的奉先小城,也笼罩着更远方那一片浮华喧嚣、却已病入膏肓的长安。月光如霜,洒在他清癯而疲惫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案头,那盏熬干了的油灯,灯芯爆出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花,旋即彻底熄灭。斗室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唯余清冷的月华,勾勒出他嶙峋孤寂的侧影,和他面前那叠浸染了血泪的诗稿。
在这绝对的黑与冷的寂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却在杜甫的骨髓深处悄然滋生、凝聚。咸阳桥头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不再是萦绕耳畔的梦魇,而是化作沉甸甸的铅块,坠入他灵魂的最深处,成为他再也无法卸下的重量。他清晰地感到,手中的笔,已不再是求取功名的晋身之阶,而是一柄剑,一柄蘸着生民血泪、注定要刺向这虚饰盛世的利剑!长安城中的残杯冷炙,朱门酒肉与路畔冻骨的强烈反差,此刻都获得了全新的、残酷的意义。它们不再是个人困厄的标记,而是一个时代巨大伤口流出的脓血。他必须记录,必须言说,必须将这血淋淋的真相,镌刻进历史的脊骨!
他缓缓坐下,没有重新点亮油灯。在沉沉的黑暗和冰冷的月光中,他伸出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再一次,无比坚定地握紧了案头那管饱蘸浓墨、沉重如铁的笔。笔锋悬于纸上,凝然不动,仿佛在积蓄着足以劈开混沌的力量。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他胸腔里那颗心,在无边黑暗中,如一面蒙尘的战鼓,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预示着一段以诗为剑、以血为墨的“诗史”征程,正于这最深的绝望与孤寂中,凛然启程。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那咸阳桥头的哭声,将永远是他不灭的灯塔。这残杯映照的冷月,从此将见证一颗诗魂的浴火重生,嶙峋诗骨,终成撑起苦难时代的不朽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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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桥头送行役,爷娘妻子哭断肠。杜甫独立秋风,目睹绳捆索绑的队伍蜿蜒如垂死之蛇。一老妪扑地哀嚎:“云南瘴疠地,儿去骨难还!”鞭影落下,血溅黄尘。他指抠入掌心,血珠混入泥土。当夜,奉先县衙破屋孤灯,咸阳桥的哭嚎在脑中翻涌,族弟带来新兵自缢的消息,怀中犹揣着娘亲塞给的麦饼。笔锋如刀劈开黄麻纸,墨似血泪奔涌:“车辚辚,马萧萧…生男埋没随百草!”最后一笔落下,喉头腥甜,点点猩红溅上“新鬼烦冤旧鬼哭”的墨迹。残灯爆灭,冷月穿窗,长安十年残杯冷炙的苦楚在黑暗中淬炼成寒光——那支曾写尽清狂的笔,终成刺破盛唐华袍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