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诗圣泣血?巩县窑前雏凤啼,岱宗顶上青衿立(出生巩县·漫游齐鲁)
第一节河洛星垂寒窑暖,杜陵苗裔降尘寰
大唐先天元年(公元712年)仲春二月,洛水之滨的巩县(今河南巩义)瑶湾村。虽值万物萌发之季,然一场罕见倒春寒席卷中州,朔风如刀,割裂了黄河岸边的暖意。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压在巩县东郊几孔朴拙的土窑洞上。其中一孔窑洞,窗棂昏黄摇曳,映出人影憧憧,压抑的呻吟与焦灼的低语在凛冽空气中时断时续。
窑洞深处,炭火盆竭力散发着微光与暖意,却驱不散弥漫的紧张。年轻的杜闲,时任兖州司马,此刻全无官仪,紧锁的眉宇刻满深重的忧虑,目光须臾不离土炕上辗转的妻子崔氏。崔氏面容苍白,汗水浸透鬓发,每一次剧烈的阵痛都令她纤瘦的身躯剧烈颤抖,产婆的低声安抚显得苍白无力。杜闲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向无底深渊。他想起父亲杜审言,那位名动天下的“文章四友”之一,临终前紧握他的手,浑浊老眼中迸发着最后的光彩:“吾祖杜预,平吴定策,文武兼资;吾诗虽自谓屈宋衙官,王羲之北面,然终未能光耀门楣如预公……杜氏诗礼传家,文脉不可断!汝子嗣……”言犹在耳,字字如锤敲击心房。
“哇——!”一声嘹亮得惊人的啼哭,骤然刺破窑洞内外的沉重与寒寂,如同雏凤初试清音,穿透料峭春风,响彻在洛水河畔。这一刻,窑洞外呼啸的风声仿佛瞬间凝滞,天际浓云诡谲翻涌,竟有一隙裂开,几点寒星骤然璀璨,清冷辉光不偏不倚,正落在这孔寒窑之上!产婆惊喜高呼:“生了!是个小郎君!母子平安!”那婴孩啼哭不止,小脸憋得通红,一股倔强不屈的生命力仿佛要挣脱襁褓的束缚。
杜闲疾步上前,小心翼翼从产婆手中接过这初生的骨肉。襁褓中的婴儿,眉眼间竟隐约可见祖父杜审言那狷介清癯的轮廓,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郁之气,凝在尚未舒展的眉宇深处。杜闲凝视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万钧重担,又似承接了更为悠远的使命。他抱着儿子,缓步走到窑洞口,任寒风吹拂面颊,望向那尚未散尽的星辉,一字一顿,郑重无比:
“此子生于寒窑,得星垂之瑞,当承我京兆杜氏‘诗是吾家事’之志。其名,便唤作‘甫’!甫者,始也,大也。愿他如大地承载万物,亦如巨笔书写春秋,不负这‘杜陵野老’的根骨血脉!”
窑洞内炭火噼啪,映照着婴儿沉静的睡颜。洛水在远处低吟,仿佛一首古老歌谣的开篇。星辉虽敛,一颗注定以血泪书写家国、以诗行丈量苍生的巨星,已悄然降临这盛衰交织的大唐山河之间。
第二节笔架山前开混沌,石砚水畔启性灵
瑶湾村后,笔架山三峰并峙,如天然笔架矗立苍穹之下。山脚蜿蜒的清澈小溪,被村人唤作“石砚水”,溪底卵石温润如玉,水流淙淙,日夜不息。杜闲为官在外,教养幼子杜甫的重任,便落在了贤淑知礼的卢氏夫人肩上。
春日融融,笔架山坡草色初染新绿。四岁的杜甫,着一身半旧的青布小袄,被母亲牵着小手,踏着晨露来到溪畔。卢氏夫人拣了一块平坦如砥的青石坐下,将杜甫揽在身前,指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声音温柔似水:“甫儿,你看水中是谁?”杜甫好奇地探头,清澈溪流映出他圆润的小脸和母亲温婉的笑容。“是娘亲!还有甫儿!”他雀跃道。
“是啊,”卢氏轻抚他柔软的额发,“这溪水如镜,能照见我们的形容。可世上还有一面更大的‘镜子’,能照见古往今来圣贤的心胸,能映出天地万物的道理,甫儿可知是什么?”
杜甫仰起小脸,黑亮的眼睛里充满懵懂的探寻,摇了摇头。
卢氏微微一笑,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卷用桑皮纸小心誊抄的书卷,缓缓展开:“这便是那面‘大镜子’——《诗三百》。‘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听,这是先民心中最纯净的歌谣;‘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里藏着征人的离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又述说着农夫的辛劳与天时的流转……”她清越的嗓音,和着石砚水潺潺的韵律,将古老诗篇中蕴藏的人间烟火、草木深情、家国忧思,化作涓涓细流,浸润着杜甫幼小的心田。
杜甫听得入神,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那泛黄的纸页,仿佛触碰到了另一个遥远而鲜活的世界。他忽然挣脱母亲,跑到水边,捡起一片顺流而下的桃花瓣,高举着跑回来,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问:“娘亲!这花瓣,是不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里的桃花?”卢氏眼中瞬间盈满惊喜的泪光,紧紧抱住儿子,连声道:“正是!正是!吾儿颖悟,此真天授也!”笔架山无言,石砚水长流,诗性的灵光,已在幼童纯净的心湖中投下第一颗璀璨的石子,漾开永不消散的涟漪。
第三节洛阳城阙悲风起,姑母恩深泪化霖
开元五年(717年),杜甫六岁。父亲杜闲调任洛阳为官,举家迁居东都。洛阳,神都气象,冠盖云集,楼台参差,丝管沸天。然而,这片繁华锦绣之地,却过早地向杜甫展示了命运的无常与人间的至痛。
最疼爱杜甫的二姑母,一位温婉坚韧、视杜甫如己出的女子,不幸染上沉疴。药石罔效,病势日笃。杜府上下愁云惨雾。年幼的杜甫日夜守在姑母病榻前,小手紧紧攥着姑母枯瘦的手指。姑母强忍病痛,依旧为他轻声讲述洛阳城外的龙门佛光,邙山古墓的苍凉故事,还有祖父杜审言在洛阳诗坛的种种轶事。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目光却始终温柔地笼罩着杜甫。
“甫儿……”弥留之际,姑母气息奄奄,拼尽最后力气,目光越过杜甫,望向侍立一旁、同样因照料自己而染病的贴身侍女,断断续续嘱托杜闲:“此女……因侍吾疾,染此疫……吾死后……万不可薄待……当视如……汝家骨肉……”言罢,溘然长逝,眼角一滴清泪缓缓滑落。
整个杜府陷入巨大的悲痛。更令人心焦的是,那侍女果然病势转沉,高烧不退,命悬一线。府中竟有仆役心生畏惧,私下议论要将她移至偏院,任其自生自灭!此议一出,年幼的杜甫如同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到父亲面前,扑通跪下,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转,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父亲!姑母临终之言,言犹在耳!她侍奉姑母至诚,方染此疾,此乃忠义!若因惧疫而弃之,与禽兽何异?仁义何在?姑母九泉之下,焉能瞑目?甫虽年幼,亦知‘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求父亲开恩,救她一命!”
童稚之音响彻厅堂,掷地有声。满堂皆惊,仆役们面露惭色,纷纷低头。杜闲看着跪在地上、身躯因激愤而微微发抖的儿子,又想起妹妹临终含泪的嘱托,心中剧震,百感交集。他疾步上前,一把扶起杜甫,眼中亦含热泪,大声下令:“速请良医!倾尽全力救治!此女活,则吾妹之义存;此女安,则吾儿之仁立!”仆役们再无二话,奔走忙碌。或许是精诚所至,或许是上苍垂怜,侍女竟奇迹般地转危为安。这场生死边缘的经历,如同淬火的重锤,将“仁者爱人”的烙印,深深砸进了杜甫生命的基底。洛阳城春日的繁花依旧绚烂,但在杜甫眼中,那绚烂之下,已然渗入了生离死别的沉重底色与人性的幽微光芒。
第四节公孙剑器动四方,稚子心扉种华章
开元盛世,东都洛阳不仅是政治枢纽,更是天下艺文荟萃之地。梨园法曲,教坊新声,胡旋柘枝,百戏杂陈,将这座城市的繁华烘托至烈火烹油之境。而真正在杜甫幼小心灵中掀起惊涛骇浪、种下永恒艺术种子的,却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剑舞。
开元五年秋,名动天下的第一舞人公孙大娘,随皇家教坊驾临洛阳,于天津桥南的尚善坊设场献艺。消息传出,洛阳沸腾。杜闲深知此等盛事对开阔儿子眼界之益,便携七岁的杜甫前往。
是日,天高云淡,尚善坊内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忽闻九霄环佩之声泠泠响起,如昆山玉碎,瞬间压下所有喧嚣。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一袭火红舞衣的公孙大娘,手持双剑,翩然登场。她身姿并非纤细柔弱,而是挺拔矫健,蕴含着猎豹般的爆发力。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扫视全场,自有一股睥睨之气。
鼓声初起,如边关骤雨。她身形微动,似流风回雪。骤然间,双剑出鞘,寒光暴涨!剑锋破空之声,竟隐隐带出风雷之响!但见她:
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的舞姿,已超越凡俗技艺的范畴。时而如后羿挽弓,射落九日,剑光炽烈,令观者目眩神摇;时而又似众仙驾驭龙车翱翔天际,身姿矫健,超逸绝尘。进击时雷霆万钧,气势磅礴;收势时又如江海归于平静,只余清冷剑光如水波荡漾。每一次腾挪闪转,每一次剑花挽起,都牵引着天地之气,刚柔并济,力与美在锋刃上臻于化境!
年幼的杜甫,被父亲高高抱起,挤在人群最前方。他完全被那雷霆电闪般的剑影与舞者身上勃发的生命力所震慑。小嘴微张,忘记了呼吸,黑亮的瞳孔里,只映照着那团跳跃、燃烧、仿佛要将苍穹都刺破的红色火焰与凛冽寒光。周遭的喝彩声浪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他小小的身躯里,有什么东西被猛烈地点燃了,血液在奔涌,心脏在狂跳。那剑光不仅舞在尚善坊的场地中央,更深深镌刻在他灵魂的底色之上。多年后,他挥毫追忆,字字千钧: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这场惊心动魄的视觉与灵魂的盛宴,在杜甫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关于力量与韵律,关于生命在极致状态下的绚烂爆发,关于艺术如何能撼动天地、令山河失色的永恒记忆。这记忆,将在他日后“沉郁顿挫”的诗风中,化为笔下那惊风雨、泣鬼神的磅礴力量。
第五节书卷寒窗磨玉杵,文星初曜震翰苑
开元十年(722年),十一岁的杜甫已显露出超乎常人的早慧与深厚的家学积淀。杜府书房内,不再是幼时母亲膝下的童谣吟诵,取而代之的是青灯黄卷的苦读与浩瀚典籍的浸润。四壁书架,典籍如山,《昭明文选》的锦绣华章,《左传》的微言大义,《史记》的雄深雅健,乃至祖父杜审言的诗稿墨迹,都成为他精神攀援的阶梯。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闻更漏点滴。少年杜甫伏案于宽大的书桌前,身形尚显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豆大的灯火在纱罩中跳跃,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挂满字画的粉壁上。他手握一管兼毫,悬腕临帖,笔下是祖父杜审言那骨气洞达、锋芒内敛的行楷。一遍,两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腕酸胀,他却恍若未觉,目光紧锁字帖间细微的转折与力道。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闲曾以此言激励。杜甫深以为然。他不仅背诵,更求甚解。读到《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停笔凝思良久,提笔在书页天头用小楷密密批注:“此圣王之道,亦是诗家之魂。无悯民之心,纵有华藻,亦为无根之萍。”读到《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太史公“悲其志”的慨叹,少年心潮澎湃,仿佛隔着时空触摸到了那份忧愤与孤忠,在另一页写下:“屈子行吟泽畔,其志洁,其行廉。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后世诗人,当以此为镜鉴。”
他的才名,亦在洛阳士林间悄然流传。一次,杜闲于府中雅集,宴请几位东都文坛名宿,如以诗律精严著称的崔尚、魏启心等。酒过三巡,谈兴正浓,话题自然转到诗文之道。座中有人言及近日所见一篇少年习作,称其气象已非池中之物。崔尚素以眼光挑剔闻名,闻言捋须笑道:“哦?杜兄府上麒麟儿,早有耳闻。今日良辰,何不令公子即席一试,让我等老朽也开开眼界?”
杜闲本欲推辞,但见众人兴致颇高,便唤出杜甫。少年杜甫身着整洁青衿,虽略显拘谨,然眉宇间自有一股沉静之气。崔尚指着堂外庭院中一株虬枝盘曲、正值盛放的老梅,道:“便以此古梅为题,不拘体例,赋诗一首如何?”
众人目光聚焦于这少年。杜甫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风雪中傲然绽放、暗香浮动的老梅。祖父“梅花落处疑残雪”的佳句在脑中闪过,更想起石砚水畔母亲教导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略一沉吟,眼中光华凝聚,清朗的童音在厅堂响起:
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
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
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
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
——《江梅》(此诗为杜甫晚年所作,此处为情节需要移用于少年时期,取其意蕴契合,特此说明。)
诗句初出,前两句写梅花凌寒早放、年后繁盛的自然之态,平实中见观察之细。至“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陡然转折,将烂漫春光与游子愁思并置,形成强烈张力,其情感之深沉、笔力之顿挫,已远超一般少年!后两联更以雪树同色、江风自波的永恒意象,衬托故园难归、巫山阻隔的深重愁绪,意境苍茫悠远。
满堂寂然!崔尚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眼中满是惊愕与激赏,半晌,方重重将酒杯顿在案上,击节长叹:“奇才!真乃奇才!此子笔力雄健,思虑深沉,竟已窥得诗家三昧!‘最奈客愁何’一句,沉郁顿挫,直击人心腑!假以时日,必令班扬之徒搁笔,曹刘之辈失色!杜氏文脉,后继有人,何其盛哉!”魏启心等人亦纷纷离席,赞叹不已。少年杜甫在满堂赞誉中躬身行礼,神色依旧沉静,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澎湃。这一刻,洛阳文坛的星空之上,一颗名为杜甫的新星,已初绽其不容忽视的光芒。
第六节放荡清狂齐赵路,快意鹰扬落拓身
开元十九年(731年),年届二十的杜甫,如同一羽丰满了翎翼的雄鹰,亟待挣脱书斋的藩篱,去拥抱那广袤无垠的山河。大唐正值开元全盛日,少年意气恰似春酒,浓烈而灼人。他挥别了洛阳的亭台楼阁与诗书翰墨,束起行囊,跨上骏马,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的漫游生涯。东出虎牢关,中原沃野渐次退后,齐鲁大地的雄浑气息扑面而来。
齐鲁,孔孟桑梓,礼乐之乡,亦是任侠尚气、襟怀开阔之地。杜甫与同游的挚友、出身赵郡李氏的苏源明并辔而行。苏源明性情豪迈,精于骑射,正是杜甫漫游的最佳伴侣。他们时而纵马于辽阔的平原,马蹄翻起滚滚黄尘,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时而登临泰山余脉的丘陵,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少年人的笑声,恣意飞扬,洒落在古老的齐鲁大地上。
一日,行至兖州城郊。时值深秋,天高云淡,正是狩猎的好时节。远望一片莽苍林薮,衰草连天,狐兔出没。苏源明兴致勃发,解下背上雕弓,朗声笑道:“子美(杜甫字),终日吟哦,筋骨岂不锈钝?何不试展身手,效那搏虎冯妇之勇?”杜甫闻言,胸中豪气顿生,年少时公孙大娘剑舞所点燃的烈性在血脉中奔涌。他大笑应道:“正有此意!今日便教汝见识‘诗家射虎手’!”两人翻身下马,各自持弓搭箭,隐入林莽。
林间光影斑驳,风声飒飒。杜甫目光如电,搜寻着猎物踪迹。忽闻前方枯草丛中窸窣作响,一只硕大的野雉受惊,扑棱棱振翅飞起,彩羽在秋阳下划过一道炫目的光!电光火石之间,杜甫屏息凝神,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只听“嗖”的一声锐响,羽箭破空,精准地贯穿野雉脖颈!那斑斓的野雉哀鸣一声,应声坠落尘埃。
“好!”苏源明大声喝彩,快步上前拾起猎物,啧啧称奇,“一箭封喉!子美,真神射也!平日只见你笔走龙蛇,不想弓马亦如此娴熟!当浮一大白!”杜甫接过犹带温热的雉鸟,指尖感受着生命的余悸与力量释放的快意,心中畅美难言。晚霞如火,将两人并马归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引吭高歌,声震林樾,歌的是曹子建的《白马篇》,那“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豪情,此刻与他放逸的身姿、刚射落飞鸟的臂膀完美交融: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曹植《白马篇》
歌声在旷野回荡,充满了对游侠精神的倾慕,对勇武报国的向往。这“清狂”的漫游岁月,裘马轻肥,呼鹰逐兽,看似放浪形骸,实则如同烈火熔炉,锻造着杜甫的筋骨,开阔着他的胸襟,将齐鲁大地的雄浑之气与任侠之风,深深融入他的血脉。这豪情,如同淬火的精铁,为他日后“沉郁顿挫”的诗风,注入了最初那一道刚健雄浑的底色。
第七节岱宗夫何凌绝顶,青衿一啸小天下
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盛夏,二十四岁的杜甫终于踏上了魂牵梦绕的东岳之巅——泰山。齐鲁漫游数载,他登临过无数丘壑,却始终觉得唯有那“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岱宗,才是他精神朝圣的终极之地。他与苏源明自岱宗坊启程,沿古老的御道拾级而上。
山路崎岖,如巨龙的脊骨盘桓于群峰之间。初始尚觉步履轻快,谈笑风生。越往上行,山势愈显峥嵘。古松虬枝盘曲,如忠诚的卫士扎根于绝壁;怪石嶙峋嵯峨,历经亿万年风霜,沉默地诉说着洪荒伟力。山风自深谷呼啸而上,卷动二人衣袍,带来刺骨的寒意。云雾时聚时散,如缥缈的纱幔缠绕山腰,脚下的齐鲁平原时隐时现,阡陌纵横,河流如带,天地之壮阔令人心摇神驰。
过中天门,攀十八盘。此段最为险峻,石阶陡立,直插云霄,仿佛天梯垂落。杜甫拄着竹杖,每一步都需调动全身气力,汗水早已浸透内衫,又在山风裹挟下变得冰冷。呼吸粗重如拉风箱,双腿灌铅般沉重。抬头望去,“南天门”三字朱红的匾额,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仿佛遥不可及的天阙。
“子美!加把劲!‘会当凌绝顶’就在眼前了!”苏源明在前方回身喊道,声音在山谷中激起回响。
杜甫咬紧牙关,胸中一股不屈之气激荡。他想起了祖父杜审言宦海浮沉中的傲骨,想起了姑母病榻前那滴仁义的泪水,想起了石砚水畔母亲启蒙的《诗三百》,更想起了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愿!这攀登,岂止是征服一座高山?更是对自己意志与信念的淬炼!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了岱岳亿万年的雄浑之力,奋力向上!
终于,当最后一级石阶被踏在脚下,眼前豁然开朗!南天门巍然屹立,穿过门洞,便是泰山之巅——玉皇顶!霎时间,天地为之廓清!万里长风浩荡奔涌,涤荡尽胸中所有尘滓与疲惫。举目四望,但见: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云雾生于脚下,翻滚升腾,如海浪澎湃,涤荡心胸,仿佛要将灵魂都冲刷得澄澈透明。极目远眺,飞鸟归巢的微小身影,竟清晰得需要睁裂眼眶才能穷尽其踪!齐鲁大地,匍匐于脚下,青色的山峦如泥丸般渺小。黄河如一条金色的丝带,在极远处闪烁着微弱而坚韧的光芒。浩渺无垠的宇宙,仿佛触手可及。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崇高、近乎神圣的情感,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个人的渺小与天地的永恒,在此刻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与交融。
他独立绝巅,青衿在狂风中剧烈翻飞,猎猎作响。胸中那股酝酿已久的、混合着家学传承、生命感悟、天地壮阔与济世雄心的激流,终于在此刻冲决了所有堤防,化作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啸声激越,震荡层云,直欲令山河回应!随即,他猛地转身,向着茫茫云海,向着亘古苍穹,向着脚下苍茫的大地,发出了那石破天惊、足以烛照千古的宣言!这宣言,是青春的豪情,是生命的呐喊,更是他一生精神高度的预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望岳》
诗句如泰山般崛起,字字千钧,磅礴而出!首句设问,如惊雷破空,引出对岱岳雄浑气象的无限遥想。“青未了”,写其绵延不绝的生命力;“钟神秀”、“割昏晓”,赞其汇聚天地灵秀、分割晨昏的伟力。后四句,更是登临绝顶后灵魂震颤的直接写照!那涤荡心胸的层云,那穷极目力的归鸟,最终都凝聚、升华、喷薄为最后两句——那睥睨一切的雄心壮志,那敢于攀登人生与时代最高峰的万丈豪情!“会当”、“一览”,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不仅是征服一座山的宣言,更是他对未来人生、对胸中抱负的庄严宣誓!他要凌驾的,何止是自然的峰峦?更是那“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那“再使风俗淳”的济世宏愿,那诗歌艺术的绝顶风光!
啸声与诗情在泰山之巅久久回荡。云海翻腾,似在应和;长风浩荡,为之传颂。二十四岁的杜甫,青衿落拓,独立于华夏文明的制高点。此刻的他,如同振翅欲飞的鲲鹏,俯瞰着脚下众山皆小的世界,目光灼灼,仿佛已穿透历史的迷雾,看到了那条布满荆棘却无比壮丽的人生长路。诗圣的泣血长卷,在这“一览众山小”的磅礴气象中,悄然掀开了第一页。前方等待他的,将是裘马清狂的长安困顿,是烽火连天的家国血泪,是漂泊湘江的老病孤舟……而那“凌绝顶”的志向,将如同不灭的星火,伴随他穿越盛衰,照亮万古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