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幽微的诗学意义
中国诗歌在创作实践和理论建构中也借用了“幽微”这一概念。幽微作为哲学概念天然地是诗性的,它与诗学中探索和表达的微妙感性和真实情理联系在一起,也与诗歌中呈现的幽隐内涵密切相关。诗以性情为主,性情微妙不可言,即景会心、顺物而化时,更是变化绝伦,诗歌即是要把握那具体情境和倏忽诗思。在此过程中,人心攀缘到了真谛所在,神与物游,心与道合,这样的境界依赖于光、色、形、影、声的呈现和暗示,而所有的呈现和暗示需要指向那幽微的所在。体验和认知世界的方式中,诗歌艺术正是以感情触及了世界的秘密和奥妙,情感体验的真实是艺术的真实,情感观照下的现实是变形的意象,而情感本身有其变化的色彩、节奏、韵律,所有这些构成了生气流动、虚实相生的第二自然,这是一个常人感官所难以体察到的世界,也是一般心智不可抵达的所在。诗歌在体察方式上虽然是感性的,但从来没有脱离过对理的探求,也没有脱离过对自然、人事幽微变化的显现。
中国古人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有着对“幽微”的自觉意识。钟嵘认为幽微凭借诗歌来昭告于世,《诗品·序》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旧题魏文帝撰《诗格·六志》则主张诗歌言语应该触及“几微”,“寄怀三”条曰:“谓含情郁抑,语带几微。《幽兰诗》:‘有怨生幽地,无情逐远风。’”[17]旧题王昌龄《诗格》中,则主张“诗有五趣向”,其中强调“幽深”之趣,他说:“幽深四。谢灵运诗:‘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18]此句写一日中晦明之变,而产生天气流行,作者也体察到山水景色中含蕴着清澈的光辉。朝夕更替,风气流动,山水色相,一切微妙之物都被诗人感知,并能以生花妙笔形之于笔墨。所谓幽深,就在于探及自然奥秘,而成意味隽永之境界。释皎然《诗式·序》中对诗歌在本质和功用上的幽微性有精当论述:
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渊奥,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也,放意须险,定句须难,虽取由我衷,而得若神表。至如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可以意冥,难以言状,非作者不能知也。[19]
诗歌是“众妙”的花朵与果实,其功能几乎等同于圣人,只要精思一搜,天地日月、元化渊奥、鬼神微冥都纷纷呈现,诗歌的神奇表现与《周易》中所描写的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深及隐幽几微的圣人之功并无二致。在旧题贾岛撰《二南密旨》中明确提出诗歌物象比拟君臣之化,“论物象是诗家之作用”条说:“造化之中,一物一象,皆察而用之,比君臣之化。君臣之化,天地同机,比而用之,得不宜乎。”[20]即通过细致觉察物象的生态与肌理,根据“天地同机”之微旨来彰显人事伦理的变化。《二南密旨》“论引古证用物象”条进一步说明了诗人是如何以四季物象来比拟君臣之义的,文中说:“四时物象节候者,诗家之血脉也。比讽君臣之化深。《毛诗》曰:‘殷其雷,在南山之阳。’雷,比教令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此贤人他适之比也。陶潜《咏贫士》诗:‘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以孤云比贫士也。以上例多,不能广引,作者自可三隅反也。”[21]山石、雷声、孤云能比类人事的前提是自然与人事“同机”,在幽微的渊奥处彼此融通,这是探及宇宙秘密的结果。诗人是知晓天地之化、顺应宇宙大变、深研物理的人物。唐代诗人郑谷《寄题方干处士》有“暮年诗力在,新句更幽微”之句[22],齐己《喜彬上人见访》写道:“携来律韵清何甚,趣入幽微旨不疏。莫惜天机细捶琢,他时终可拟芙蕖。”[23]诗人希冀着趣入幽微,而得自然天机。宋释智愚《颂古一百首》其七十六中有这样的诗句:“隔水何人歌竹枝,动人情思极幽微”,形容歌声妙极幽微的神奇和感荡情思的艺术魅力。
不难发现,在唐人的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中,主张诗人有探测幽微之功,这种诗学思想大多与《周易》幽微思想有直接联系,诗人在诗的王国里承担着圣人之功,以诗歌和情思为凭借探讨着宇宙变动。僧虚中《流类手鉴》有很好的总结,他说:“夫诗道幽远,理入玄微。凡俗罔知,以为浅近。善诗之人,心含造化,言含万象。且天地、日月、草木、烟云皆随我用,合我晦明。此则诗人之言应于物象,岂可易哉?”[24]作为诗人,心思弥漫包罗造化,与自然合一,与大化共同流行,诗性语言中也包罗了世间万象,囊括了天地万物,我心的阴阳错综、晦明交往,使日月、草木皆随我动,从而形成变化不测的艺术胜境。僧保暹《处囊诀》:“夫诗之用,放则月满烟江,收则云空岳渎。情忘道合,父子相存。明昧已分,君臣在位。动感鬼神,天机不测,是诗人之大用也。”[25]此论精当,同样可以明显地发现《周易》中的君臣伦理、不测变化思想在诗学中的体现。
易学中的幽微进入诗学领域时,诗人在创作中便特别留心于对时机的把握和对物象变幻的描绘,通过对现实事物生命动态的深刻体悟和艺术加工,触动幽微,彰明奥秘。王昌龄《宴春源》:“源向春城花几重,江明深翠引诸峰。与君醉失松溪路,山馆寥寥传暝钟。”该诗中繁盛与静寂统一在一起,既有对各色物象的描摹,也有自然漫溢的哲思。春城之水穿过重重花丛,诗人以“源向春城花几重”写之,江水流动,诸峰深翠,诗人以“江明深翠引诸峰”写之,写出了自然物象的多种形色及它们之间极其微妙的关系。作者尤其注意动态,前一句用“向”字,与第二句“引”字对应,写的是扑面而来的重重山峰,在江水中形成美丽的倒影,意象匝叠灵动,一去一来,富有理趣。也正是在这样一去一来的流动中,诗人很快进入了迷离恍惚之境,诗歌同样以幽眇之言描绘了这一感觉,“与君醉失松溪路”写的是诗人诸事皆忘的恍惚情态,在松溪路上辨不清方向,就在此时,传来了寥寥暝钟。钟声清醒了恍惚,山馆清晰地浮现,这是在冥冥中的浮现。王昌龄《旅望》:“白草原头望京师,黄河流水无尽时。穷秋旷野行人绝,马首东来知是谁。”起句“白草原头望京师”虽是家常语,但可见思念京师心切,不仅眼看,更是心盼、心看。“黄河流水无尽时”写触目所见只有不息的黄河流动,“无尽”表示眺望的毫无着落、没有终了,黄河有多远,期盼有多远,黄河流了多少年,那等待就有多少年,是无尽和河水将作者的眺望引向漫长的失望和空茫。“望”而“无尽”,秋天到了尽头,旷野上行人已绝,最终由“望”而“穷”“绝”,第四句“马首东来知是谁”使得诗意突转,激活了死寂和空虚,带来了一些猜想和一丝希望。从期待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从绝望到惊奇与希望,仿佛穷极变化的书法线条,呈现出鬼斧神工的魅力。令人惊叹的是最后一句中的“马首”即马头和第一句中的“头”呼应,足见构思巧妙,察物细致;一个是东部出现的活动点,另一个是西部的立足点,二者形成精致的呼应关系,这样的艺术表达,可谓妙哉。
在诗意上不仅有妙入神理、不可言说的意蕴,而且具有特别的象征意味。《二南密旨》中有不少例证:
大意,谓一篇之意。如皇甫冉送人诗:“淮海风涛起,江关幽思长。”此一联见国中兵革、威令并起。“同悲鹊绕树,独作雁随阳。”此见贤臣共悲忠臣,君恩不及。“山晚云和雪,门寒月照霜。”此见恩及小人。“由来濯缨处,渔父爱潇湘。”此见贤人见几而退。李嘉祐《和苗员外雨夜伴直》:“宿雨南宫夜,仙郎伴直时。”此见乱世臣节也。“漏长丹凤阙,秋冷白云司。”此见君臣乱暗之甚。“萤影侵阶乱,鸿声出塞迟。”此见小人道长,侵君子之位。[26]
上述所引诗句意象意味深长,诗意隐约曲折,超出了一般的言志抒情,透露着更多的讽刺与象征的信息,这正是所谓的“天地同机”,诗人能从自然景物而见世态万象,从显在物象而见深层的社会潜流。中国古人有“观风”之说,政治风向、时代风气、民生状况,都可从诗歌中窥见一斑,其基本原理就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诗人借物象而感应风气,天地间同气相应,笔下的有限景致必然有可能流露出当时普遍的世态人情,而只有触动幽微之处的物象才能有此蕴含。上述所引例证是,物象象征意义相对定型后的产物,但可以从风、雨、凤、雀等的描写中显出非同寻常的深意。
幽微思想在诗歌中也常演变为对抽象的哲理和意境的追求,而丧失了比兴的本来意义,讽刺和象征也被忽略不提。此时的幽微所指,即是玄理,这类似于幽微在佛学中的处境,主要是指玄远透彻之理。不过,理的内涵是离不开幽微的,离不开幽微的玄理便不是凭空而生的,而是源于个人妙悟。妙悟所指一般是思想艺术的微妙处,此类诗学中,作者将意象、情思的融合为一作为理想,也即严羽所说“别趣”,强调妙理,又与一般说理及禅理划清界限。姜夔《白石诗话》中的“想高妙”也属此类: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写出幽微,意味着直接真理,心有灵悟,又能有透彻玲珑的语言表现方式,象与理浑然为一,诗歌境界澄明而现。
将诗学中的幽微思想继承并总结的是叶燮,《原诗》以理、事、情为诗歌关键。不过,理为“不可名言之理”,事乃“不可施见之事”,情是“不可径达之情”,也即“幽眇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27],从而达到独特神妙的艺术境界。《原诗·内篇》(下)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28]诗歌超远深邃的境界是建立在微渺的诗思之上的,叶燮突出地表达了这一思想,推崇“古人妙于事理之句”[29],以孟浩然缺少“缥缈幽深思致”为憾[30],认为“宋人七绝,种族各别;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处,竟有轶驾唐人者”[31]。以“出奇入幽”为宋人高出唐人之处。显然,叶燮论诗的宗旨是突出诗写幽微的本质特征,虽然这样的理论有可能使诗歌走向玄虚,但抽绎出了中国诗歌的艺术基调。现在回顾易学中幽微思想对诗学之影响,很明显地发现,易学中探幽微而指人事的传统似乎失落了。
面对诗写幽微的观念有两个问题可以思考。一是诗歌的真实性问题,二是诗歌的情感问题。关于真实性,一般来讲,文学的真实性就是情感的真实性,即能有深厚的意蕴。而意蕴又常与真理性内容相关,那么诗歌的真实就是要表达真理性内容。真理在诗歌中究竟有无呢?西方诗歌中将艺术当作是对理念的再模仿,它以接近理念为旨归;而在中国诗歌中,它是对种种变化关系的精细体验和探测,以及对内心统觉的呈现,在这个意义上,更多的是注意生命的气韵,而不是指向真理。以叶燮所举杜甫诗为例:
《夔州雨湿不得上岸作》“晨钟云外湿”句:以“晨钟”为物而“湿”乎?“云外”之物,何啻以万万计!且钟必于寺观,即寺观中,钟之外,物亦无算,何独湿钟乎?然为此语者,因闻钟声有触而云然也。声无形,安能湿?钟声入耳而有闻,闻在耳,止能辨其声,安能辨其湿?曰“云外”,是又以目始见云,不见钟,故云“云外”。然此诗为雨湿而作,有云然后有雨,钟为雨湿,则钟在云内,不应云“外”也。斯语也,吾不知其为耳闻耶?为目见耶?为意揣耶?俗儒于此,必曰:“晨钟云外度。”又必曰:“晨钟云外发。”决无下“湿”字者。不知其于隔云见钟,声中闻湿,妙悟天开,从至理实事中领悟,乃得此境界也。[32]
精妙的变化和个人直觉,给物象重新注入了气韵灵魂,从而于声音中感受湿度,在云彩遮挡中看见晨钟,这就是所谓的妙悟天开,与其说是切近了真理,不如说是重新构筑了自己的感觉和想象,使物与物建立了崭新的关系,也使人与物建立了从未有过的关系。
与此相应的是诗歌与激情的关系问题。诗歌可以脱离激情这是不争的事实,激情四射的诗心和感荡动人的艺术作品是有力的,但幽微呈现的作品也同样能有深沉博大的力量,它的启示性和直感心灵的魅力也不可忽视。事实上,在中国古代诗歌中不少诗作并不张扬激情和个性,却默默而智慧地言说着天地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