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广角观:当代西方文论精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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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解构:来龙与去脉

一 概要

解构激励了各式各样的解读自由化(the liberalization of interpretations)。但是,并非解读自由化就是真正意义的解构。

自由化解读的现象情形各异,良莠不齐。一种通俗版的“解构”认为:任何文本都可以被看作没有确定的语义,可以不顾其语境去随意解读。这种解读自由化丧失的正是解构的严肃性,虽然时尚一时,终归是商业营销。正是在充满各种奇葩和矛盾的全球化时代,西方的解构话语缓缓渗入东方,为东西方思想理论的比较提出新课题。

借“解构”之名的现象纷杂,真真假假,欲观之脉络种种而又不失细察,焦点应在解构的首要意义上。

解构之首要意义,在于它针对西方经典思想(classical thought,即柏拉图传统)形成的“真理”和“知识”传统所做思辨的特殊方式。解构揭示西方经典思想指导下的各种结构如何依赖“逻各斯中心”(logocentricism)以使其“真理”绝对和稳定;主张为走出其禁锢而“自由游戏”(freeplay),亦即释放“能指”(signifier)的活力而自由解读,使得这种逻各斯中心的封闭结构转化为语义开放的表意过程(open-ended signifying process)。

说得更直白些:解构是自由游戏式(而不是否定)的思辨活动,解构所解构的,是逻各斯中心主义构成的某些“真理”。逻各斯中心主义形成的是绝对真理、专制思想、等级秩序、暴力体系。

德里达以及解构的先驱认为:西方各种“真理”体系的编码方式隐藏在经典哲学形成结构的那一套逻辑,亦即柏拉图传统的本体论(ontology)。西方历史是一系列相互替换并关联的中心词构成的各种“真理”或“知识”,这些“真理”万变不离其宗,都有一个以二元对立的辩证法为逻辑的中心。用术语说,有个遵循逻各斯中心逻辑的中心(a logocentric center)。这样的中心代表着“完全在场”(full presence)、“超验所指”(transcendental signified)、神谕的言语(divine word),以其不容挑战的“真理”实施排斥、否定和压迫。在历史和现实生活中,这种结构或体系维持的是绝对真理、专制思想和“暴力的等级秩序”(a violent hierarchy)。解构指出:这种结构的中心是为某种利益和欲望而设,无非是一种[语法]功能,因而,“中心并非中心”。中心的“真理”或“超验所指”并非不可改变,并非不可游戏。

解构和当代的符号学、喻说理论、互文本理论、心理分析等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共识:没有任何一个词具有所谓纯粹单一的语义;语义在表意过程中不断变化或变异;柏拉图本体论强调绝对和纯粹的真理,已经变成神学,所以,批评柏拉图本体论的人又把它称作“本体神学”(onto-theology)。

德里达的解构,是继尼采等人对经典思想的思辨之后的又一次衍变。要说明的是:这种思辨(critique)不等于否定(negation),因为它始终反对以“否定”为特征的辩证法。柏拉图是“否定”式二元对立辩证法的鼻祖,并以此将文学和哲学割裂形成西方的经典思想。柏拉图(其实始于苏格拉底)所否定的不仅是文学,而且是文学本身蕴含的本能、情绪、想象、修辞等,这些和逻辑理性本来不可分隔。尼采的特殊价值,是他看到柏拉图辩证法将文学和哲学、理性和情感、知识和解读等分成对立的二元的问题,主张将文学和哲学结合,重新将美学(含修辞)思维和逻辑思维合为一体,以此重新评估现有的一切价值。这就是西方思想史上的“尼采式转折”(the Nietzschean turn)。海德格尔、弗洛伊德、德里达等,都是这个历史转折的后续。

尼采的哲学和他的文体同样重要。他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他的思维和文体兼容美学思维、修辞思维、逻辑思维和灵肉一体的思维,以新的方式界定思想和哲学。经典哲学(柏拉图传统)由于陷入自身结构的局限,轻视修辞思维,而修辞思维正是尼采的长项。诺里斯一语中的:“尼采是文体家,是‘文学性’作者,恰恰在于他承认了思维和修辞之间最终是共谋关系,在于他坦承自己对哲学的批判是以修辞建构的这一事实。”(Norris,1982:104)[1]

德里达和尼采一样,做的是西方哲学传统内的思辨。尼采并没有摒弃理性和逻辑,而是以修辞等思维方式补充理性逻辑。德里达在“Structure,Sign and Play in the Discourse of Human Sciences”(本书中简称SSP)的结尾承认,解构继承了尼采肯定大生命观(酒神生命观)的美学智慧(本书尼采篇里进一步展开这一点)。但是,审视德里达的哲学实践,他很少直接论述美学智慧。这是他与尼采的不同之处,可以说是德里达之短。德里达未能像尼采那样,更善于将修辞思维和理性思维融为一体。

德里达的文体被公认艰涩难懂。他大量使用术语,行文的路径颇有海德格尔的风格,以类似词源学或语文学(philology)的游戏方式替代通常的直线叙述,将词语的多重语义吸纳进来,不肯归结在一个语义上。对这种特殊的风格,有些人认为是不必要的复杂,另一些人则视为时尚而模仿。随着德里达影响的扩大,他的这种标志性风格被误认为是唯一的“解构”风格。做广角观,解构并非就是德里达,也不等于德里达的文体,所以,理解解构,有必要以德里达为重要索引,又不必将他的个人风格和解构等同。

为了把握解构的核心,我们可先用一句话来概括:

解构,是一种富有创意的解读和写作方式,它针对压迫性的、逻各斯中心的结构,视其中心为非中心,由此展开能指的自由游戏,揭示逻各斯秩序的自相矛盾,以此将封闭的结构转化为开放性的话语。

英语可以这样表达:

Deconstruction is a creative way of reading/writing which,by questioning the center of a repressive logocentric structure and by recognizing this center as a non-center,initiates a freeplay with signifiers to reveal the contradictions of logocentric operations and to consequently transform the closed structure into an open-ended discourse.

这样一段话包含了解构的几个术语和概念,下文将逐一阐述。有两点需要立即说明。

其一,说解构是一种解读和写作方式,是指它囊括了各种自由游戏的策略,而并非某一种方法。解构是读和写一体的活动。解构者必须是阅读的作者、写作的读者。解构者的解读目的常常针对的是某个文本代表的逻各斯中心结构,在质疑其排他性(the exclusive logic)的同时,也将“他者”的愿望书写在新的文本上。这样的解读和重写,就是德里达所说的解构姿态(the deconstructive gesture)。

其二,解构认为二元对立的辩证法是问题所在,不再延用辩证逻辑中的否定法;因此,解构并非摧毁,而是巧用体系本身的词法、句法而“戏读”之,将所谓超稳定和高度统一的结构转化为开放的话语。换言之,通过认真的游戏,把一言堂的结构(体系)转化为民主、开放式的话语。我们中国人理解解构这样的西学,过程类似于翻译:先要在西方文化的语境(包括德里达的语境)中体味,最终方能找到解构和中国文化在意向上异和同的关联。

归根结底,我们在解构中所发现的,并非陌生的智慧。在中西共存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现代世界里,“光明进步”那种高度统一的宏大叙述时常沦为一种讹诈,而解构具有的内省力使我们得以拒绝这种讹诈。我们自己的现代体系里,一半是未被消化的西方现代价值,一半是未经整理的中国传统价值;这样两种表达不尽相同的体系混杂在一起,是因为中国传统中的“真理”体系和西方的“真理”体系相似,亦即用“超验所指”(绝对真理)来统一和稳定结构,无非以“在场”之名,行压迫之实。

中国文化的另一面是:自古至今都有反抗“真理”体系的天然解构家,深谙其中之艺术。解构在实践中必然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