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负荆请罪
黄权呆坐在书房。
看着杂木书架上一层层书卷,黄权的思绪又飘回到了蜀中的岁月。
他出身豪族,从小爱读书,经常废寝忘食彻夜不眠,只是蜀中毕竟偏远,中原豪族的藏书他借也借不到,那些传抄来的书籍有的字迹模糊,有的章句有明显的问题,让黄权很是头疼,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来到中原,拜在大儒的门下好生阅读圣人的微言大义。
他的愿望实现了。
黄权现在能接触到各种大儒的私藏书卷,甚至他的同僚就有不少是真正的大儒。
但是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跟他一起讨论圣人的微言大义了,甚至从曹魏篡汉的那一刻开始,黄权已经对书卷上的经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曹丕赐给黄权妻妾,给他爵位和镇南将军的高官,要的也只是黄权低头,只要黄权像孟达、申仪一样,曹丕会给黄权一个当大魏陈平、韩信的机会,甚至可以让他做三公,做天下人的表率。
但黄权偏偏不愿意低这个头。
降将谈气节多少有点搞笑了,可黄权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人,他的执拗让曹丕的折磨层出不穷,今天刘慈这种小人都骑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稍稍侧身,看了看身边擦得干干净净的供桌。
今天是元日。
一早,黄权的妻妾就亲手将炎黄二帝的牌位擦得干干净净,他默默盯着牌位,脸上的表情颇为落寞,一时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儿子生性坚强胸怀大志,却要跟自己一起在异乡苦熬受人侮辱,身为人父,黄权心中愈发愧疚。
他暗暗下定决心,今天要是刘慈折辱自己的儿子,他拼着被曹丕报复也一定要狠狠揍刘慈一顿,绝不能让他如此嚣张跋扈!
黄权正暗暗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门外传来了黄庸的声音;
“父亲?”
“嗯?”
黄权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叹道:
“刘慈走了?”
“还未,刘兄想要拜见父亲。”
尽管黄庸的声音非常平静,可听见刘慈还没有走,黄权心中的火气还是腾地一下上来。
自从来到魏国之后,黄权明显感觉到儿子变了很多,他内敛多了,而且开始勤读书、多交游,要是留在蜀地,日后必然是一方大将。
可在此地,却要忍受一个小人的侮辱。
黄权下定决心,出门就去柴房捡根木棍出来痛打刘慈,非得把事情闹大,让曹丕也护不住他!
黄权呼地一下拉开屋门,大步来到院中,厉声道:
“取棍棒来!”
“来了!”
“?”
黄权话音刚落,只见刘慈已经跪拜在地,双手捧着一根手臂粗的粗糙木棍举过头顶。
刘慈精赤上身跪在寒风中,背上还背着几根木棍,浑身不停地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他垂着头,谦恭坚定地把木棍高高捧着,虔诚地道:
“黄将军,今日之事刘某不过是奉命而为,实在是有伤黄将军颜面,请黄将军用这棍棒狠狠打我!”
黄权:……
啊?
啊这?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这是刘慈的阴谋,说不定又是曹丕派来恶心自己,来阴阳自己是二臣贼子?
不至于啊,这不是将相和的经典场面,这是表现大魏朝廷群臣和睦,马上就要好起来了吗?
饶是黄权经历过汉中之战、夷陵之战的大场面,遇上这种事还是不会了,只能瞪着刘慈在风中凌乱,一脸懵逼地看着儿子。
黄庸笑嘻嘻地伸手将刘慈手里的棍子拿过来,塞到便宜老爸的手中,镇定地道:
“父亲,刘兄一身赤诚,客气什么,就当自家人就是了。”
刘慈也眉开眼笑,开心地道:
“不错不错,就把我当自己人就行了。”
黄权一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踟蹰在原地一动不动,刘慈嬉皮笑脸,暗道这一套果然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不愧是我,之前黄庸这小儿问我如何的时候我说要负荆请罪,接下来应该就是匆忙把我扶起来说“都是误会”“大家都是自己人”。
反正黄权这身份和地位不可能这么没品,真的揍我吧?
黄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能猜到是儿子用了什么手段让刘慈来给自己道歉。
这种人是个纯纯的小人,儿子好不容易将他唬住,现在也只能见好就收了。
他叹了口气,满脸无奈之色,正想按照负荆请罪的流程把他扶起来,没想到黄庸居然猛地一把捏住他的手,硬是让他狠狠抓住那根木棍。
“父亲,见外了。”黄庸微笑道,“刘兄都让父亲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你就把他当成我便是,父亲打儿子,还不是天经地义吗?”
黄权:???
刘慈:?!
黄庸微笑着咧开嘴,笑呵呵地看着刘慈道:
“刘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要不……我亲自来?”
从当年将相和开始,负荆请罪就是走个形式,哪有真打的?
刘慈还没有反应过来,黄权已经狠狠咬牙,举起木棍,随手一个横扫,重重敲在刘慈的脑门上!
“啊啊!”
这一下多少带点私人恩怨了,黄权这一击非常用力,砸得刘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一黑,当场头破血流,歪倒在一边,满脸惊恐的往后缩了缩。
黄权杀心渐起,恨不得两棍子下去把刘慈拍死,好在黄庸反应快,一把扯住便宜老爹,不然自己刚刚忽悠住培养出来的小弟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
“父亲,莫急莫急,消消气,刘兄当真是来请罪的!他之前也是奉命行事,这不是门外人多,才被迫如此作态吗?”黄庸无奈地道。
“当真……”黄权喃喃地说着,仍是不信。
他双手紧紧攥着那根木棍,黄庸怎么夺都夺不下来,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不是,负荆请罪不是特意把衣服脱了让你拿藤条往身上抽两下意思意思就行了吗?
一开始拿这么粗的木棍就有鬼,这还打头是干啥啊?
刘慈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不断流淌下来,他看着黄庸,不敢还手,只能低头摇尾乞怜。
黄庸笑看着刘慈的模样,终于缓缓放下心来。
可以。
如果他还有怨念,说明这个人很有可能做事会打折扣。
可现在刘慈完全没有怨念,完全一副敬畏且摇尾乞怜的模样,说明之前黄庸那一顿忽悠已经暂时将他脑控,连这种侮辱都能忍受。
那……
“哎呀。”黄庸赶紧一把从黄权手中夺过木棍,顺手搀扶起刘慈,满脸笑容地道,“刘兄莫怪,我们,嗯,家父这下手没轻没重的,但是我们着实是为了你好啊。”
“啊?”
刘慈被打的满脸呆滞,黄庸生怕他被打出什么好歹,只能一边猛给黄权使眼色,一边凑在刘慈耳边,轻声道:
“刘兄,你全须全尾地出去了,将来只怕有别有用心的人把你我扯上什么关联。
倒是你现在这副尊容……”
黄庸伸手,在刘慈额头上轻轻擦了擦,大片的鲜血触目惊心。
他用很有磁性,像恶魔的低语一般在刘慈的耳边轻声响起:
“今日我等辱刘兄颇甚,日后刘兄挟私报复上门寻衅,我等传递消息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若是日后再检举我谋反,谁还会怀疑我等同谋?”
刘慈一怔,本来因为痛苦颇为狰狞的脸上居然挤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
“高,实在是高!还是兄弟考虑周全,哎呀兄弟,这……要不,要不黄将军再补两下?”
黄权:……
啊?
咋回事?
他捏着手上的木棍,这下完全凌乱了。
我这孩儿,为何刘慈居然会听他的?他何德何能,居然能让刘慈俯首帖耳,还主动讨打?打完了还得说打的好?
黄权心乱如麻,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些因果。
良久,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手上的木棍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真老了……
不过,看着儿子的样子,他本来已经枯朽的心中突然再次萌生了一点点微弱的念头。
难道天意不绝炎汉,这大汉……其实还有希望?
陛下,陛下在泉下能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