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履祥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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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身份:遗民之“遗世”与儒者之“济世”

儒者遭遇明清鼎革之变,并且以遗民身份生存下来,这就产生了两种身份:“遗民”与“儒者”。前者要求遗世独立,后者却要求济世行道,这种双重身份之下两难的人生抉择,也就是易代之际遗民儒者所遭遇的特殊生存境遇。我们在方志中就看到了两种对张履祥迥然不同的评价:超然遗世的遗民和殷勤济世的儒者。那么,为什么会形成如此差异甚大的评价呢?张履祥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上一章分析了张履祥人生境遇的基础上,本章重点考察张履祥因为特殊的身份,而表现出来“遗世”与“济世”的两个方面,从而理解其特殊“时世”之中的特殊“人生”与“学术”。他既有作为明之遗民的遗世一面,比如他反对科举、时文、结社、交游、诗文应酬而隐居于乡野;又有作为清之大儒的济世一面,比如他一生都在处馆教学、举办葬亲社、撰写《补农书》和《论水利书》及其他治国之论。我们在张履祥身上就看到了他因为特殊身份而产生的紧张,盘桓于遗世与济世之间的困境,痛苦的人生抉择,以及对名节观、出处观的独特解释。以张履祥为个案,可以看到遗民文化之中许多特别有意味的东西。

第一节 张履祥的双重身份及其对明、清两朝的态度

从康熙一直到嘉庆,张履祥在《桐乡县志》中都被收入《隐逸传》。康熙《桐乡县志》记载:“明末天下方乱,履祥弃诸生,挈其弟履祯超然高隐。文宗力庚生先生招之考试,坚不赴。尝翱翔于径山天目间,日惟讲学谈道,远近负笈者甚众。”[1]嘉庆《桐乡县志》记载大同小异:“崇正(祯)间天下方乱,履祥与兄履正(祯),弃诸生隐居杨园村,读书教授,远近兴起者甚众。……有劝之就试者,不应。晚岁高卧山中,人益罕见其面。”[2]可见在康熙(1662—1722)到嘉庆(1796—1821)一百多年中,张履祥因为其弃诸生、不应举,隐居于乡野等因素,都被视为一个遗世的隐者。

到了光绪(1875—1908)《桐乡县志》,则来了一个转变,因为张履祥已经在同治十年(1871)成为入祀孔庙的圣贤,所以就在《人物志》中单列《两庑先儒》,其中张履祥的记载最为翔实。[3]在同、光理学中兴的时代,张履祥就完全成了一个旨在经邦济世的理学大儒。[4]

那么张履祥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先来看一下他对于明朝的态度。张履祥十分关注明王朝,在他的著作里可以随处看到对明王朝的反思:

国家设官太多,文移太繁。官多则事烦,文繁则法乱。……今一省文武,大小已不下二千余员,京畿、边塞,又不知几何?加以勋戚、舍人、宦竖之属,又不知几何?禄安得不薄!人安可复择!与其人众而不择,何如精于择人?与其禄薄而不足以养廉,何如厚以待士?易明之理也。至于文移案牍,充室盈几,虽甚精敏,亦难稽考丛脞者,则概不省视而已。徒以供胥吏之奸弊,亦何益之有哉![5]

目前有几件急著,紧要做得方好:科目不可不罢;官制不可不改;资格不可以不破;军政不可以不修;农田水利不可以不讲;秀才不可以不亲官政。[6]

这些议论都是站在明朝的立场上来反思,指出应该在官制、科举、军政、农业等方面如何进行改革,对于这些问题张履祥还在另外地方反复讨论,颇为详尽,如指出:“《大明会典》太繁碎,律亦然。”[7]“百年以来,朝野习气,类皆以直言为讳,甚至父子兄弟之间,亦尚缄默不言。”[8]“自古史书多不足信,至本朝史尤不足信,本朝至建文、永乐间史全不足信。”[9]其议论大部分都持批评态度,不过也有少数称赞之处,如:“圣人之学,高皇帝能得其大。”[10]这么说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1368—1398在位),在开国伊始确立程朱理学为治国思想。再如:“本朝罢海运,专重漕运,此祖宗朝仁民爱物之深意。”[11]这也完全从狭隘“仁爱”视角来看问题。

另外,他表现出对崇祯帝(1627—1644在位)怀有特别的感情:“予年二十余,《小学》之书尚未之见。崇祯八年,颁此书于学宫,坊间刊行,始得读之。……皇帝颁行《小学》,继及濂、洛、关、闽六子之书。……即此一事,不负君师之职矣。所以国变之时,四海之人如丧考妣,有不知其然而然者。”[12]“君父大故,吾党伏处草茅,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痛悼而已。……仆自初夏以来,进取之志久不置之胸中”。[13]这里一是因为崇祯之时颁行《小学》与《近思录》等书,使他从王学的迷雾中走出来,为其学术转向的关键,另一则纯粹是由于他理学观念之中的君臣伦理。

再看张履祥的人生,还有一半左右确是在清朝度过,而且是其人生的成熟阶段。那么对于清王朝,他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呢?在现存的张履祥著作中,其中凡是“本朝”二字都指明朝,除去不得不与官府交涉的几处书写“顺治”与“康熙”的年号之外,其他一概使用干支纪年。[14]另外,其著作中也隐含有对清朝的不满,如提到所处的时代就说“目前是何等时势,处夷狄患难之时”[15],还有他多次指出明代礼教废弛,所以才会导致亡国,“惟禽兽为无礼,礼废则夷狄至,自古如斯”[16]。另外一些地方的“夷狄”二字,也很有可能是指清朝,因此张履祥著作的多个刊本之中这二字为避讳而被挖去。

张履祥对清朝的态度,我们也可以从他的友人来作间接的推测。他的重要友人都与他一样入清以后就过着隐逸生活,如邱云、朱韫斯、何汝霖等都坚决不仕清朝,不参加科举,还有他对友人曹叔则捐弃诸生以求进于古人之学表示欣赏。[17]张履祥晚年的另一重要友人吕留良就是坚决的反清者,他在评选时文等著作中大肆宣扬“夷夏之防”,后来因为曾静文字狱案而被剖棺戮尸。由上可知,张履祥虽没有明确的反清思想,但终其一生还是没有认同清朝。

张履祥被视为是明之遗民,近人著作如孙静庵的《明遗民录》等都有收录。不过,与黄宗羲、吕留良等相比,张履祥遗民身份之中的政治色彩则要明显淡得多。他只是一个明朝的诸生而已,此外与政治没有任何瓜葛,而不像他的老师刘宗周“世无逃死之宰相,亦岂有逃死之御史大夫”[18],所以不得不死。他只是自觉地选择遗世,成为明朝的遗民。并且,除去遗世的一面,张履祥作为一个儒者还有济世的一面,他并不因为对清朝不认同而彻底隐居,成为高逸之士。与传统的儒者一样,他也有着修齐治平的理想,时时处处都表现出济世的情怀,只不过他的济世无法上升到治国平天下,只能将理想落实于乡村之间而已。再者,因为笃信程朱之学,他的济世之心比晚明的阳明后学更为迫切。所以,张履祥后来被塑造为清之大儒,也同样有其合理性。

第二节 明之遗民:张履祥遗世的一面

关于遗民,一般都会追溯到伯夷、叔齐,也都会用孔子对他们两人的评价作为标准,即《论语·微子》中“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只不过同是遗民,对于“降志”与“辱身”却有着不同的解释,甚至同一人在不同时期的解释也会略有差异,以取得内心的平衡。张履祥关于“降志”和“辱身”的具体看法,将在本章之中慢慢展开。张履祥作为前朝的一名诸生而不出仕新朝,遗世独立、隐居乡野,因而在他身上就有着明之遗民的遗世一面。这主要体现在不入仕途、反对科举,与批判讲学、结社、交游,以及排斥诗文应酬、主张隐居求道三大方面。

一、不入仕途与反对科举

首先来看作为明之遗民的最大特点,即不仕清廷。不参加新朝的科举考试,而且张履祥还有许多反对科举、时文的主张。

张履祥入清以后弃置诸生,不入仕途,但是在这一典型的遗民作风的背后,不同的遗民有其不同的原因。张履祥除了遗民情结的影响,还有两个另外的原因,其一是对晚明以来官场的失望,其二则是一个儒者对于时世的认识。他说:“乱末之朝,不难以无罪为有罪,故可畏也。”[19]在乱世与末世,儒者往往选择处而非出,出则难免有种种难处,如张履祥在其老师刘宗周等人身上常见的“以无罪为有罪”。再者,张履祥不只是反对入仕,还反对士人去做幕宾:“近世居官恶劳,辄延幕客;书生不安贫,辄求为幕宾。官方、士行,安得不两败?”[20]这里不但因为幕宾是变相的入仕,而且认为官员延幕客是好逸恶劳,书生为幕宾是不安贫困,官与士在德行之上两败俱伤,这应该是张履祥对明清官场一个非常精辟的看法。再看他所倡导的不入仕之论,就特殊的时世之中保养德性来说确实有其高明之处,非一般遗民所能及。

张履祥不赞成科举制,以八股时文来选拔人才,认为这样选出来的人才全不可用,并且提出了自己独特的选才主张。他说:“今日秀才全无用,旧时科目中人决用不得,用之为害不小。诸色人皆有可用,惟在择而取之。”[21]因为这一选才之法只会导致人心倾向于利禄,甚至“科目之弊,上直以盗贼之法待之,下直以穿窬之心应之,堪为流涕”[22]。张履祥进一步指出:

窃悲近代人才,俱为“科目”二字所坏。自今以往,无论中兴崛起,混一割据,总宜以罢科目为先务。科目不罢,人才必不可得。汉、唐长官自辟僚佐之法,不可不行。长官不使自辟僚佐,人才亦不得尽用也。[23]

三代而后,宾兴之典既废,朝廷不得不设科以取士。取士之法,莫善于汉,莫不善于唐。盖天下之人,惟利禄一路可以鼓舞得人。以力田为科,则可使海内无闲田;以孝弟为科,则可使乱臣贼子不作,人才出,风俗美,海内富贵,士悫兵强。视以辞赋奔走天下之人,何啻千里![24]

他认为晚明的人才往往为科举所败坏,所以不管今后的国家是统一还是割据,都应该罢黜科举。张履祥对科举的全然否定自然有些过激,之所以反对科举,主要就是看到了科举与道德的矛盾之处。不过,对选才之法的改革,他也提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地方。张履祥认为应该适当吸收汉、唐的“长官自辟僚佐之法”,还有以力田、孝弟为科,则是从推动农耕与注重德行来考虑,就当时而言有其积极意义。恢复乡举里选之法,“授官,天子止择大官,而大官各举僚属,不可尽归铨政于吏部等是也”[25]。如果在有一定的监督机制的情况下,强化地方政权,有利于民主制度的建立。无独有偶,同时代的顾炎武也有极相似的主张,[26]可见明遗民都反思明亡教训,对人才选拔制度都十分关注,其中的积极意义也值得关注。

对仕途与科举的排斥,就张履祥个人而言,他的选择主要还是因为志于道学。这一点很明显反映在他的《自题制义序》之中,这篇序文写于明亡之前的壬午年(1642),当时他还认为:“制义小道也,然朝廷所以取士,与士所以发挥圣贤之指者,皆在焉。”而在这篇文章末尾,有一应当写于晚年的跋中却认为:“壬午作也,辞多矜夸。今日对之,自觉可耻。然意气豪发,今日此种意思,殆弗可复。使当时尽去时艺,并力学问,十余年以来,应有可观。”[27]而且他将这一悔恨反复向友人、弟子说起,希望引以为鉴,“假令当年即知委弃诸生,以尽力于学问之道,宁至四十无闻,未免乡人而已乎?”[28]在张履祥看来,士人、儒者都应该志于道学,科举本身与道学并不冲突,冲突的只是因为科举及科举而后入仕妨碍了其“志”:

程子有云:“举业不患妨功,只患夺志。”人苟志不为所夺,虽作举业无害否?斯言不然也。人苟志不为富贵利达,岂无一事可为?何故而必为举业?夫志,气之帅也,岂有志既夺而功不妨者?[29]

夺志妨功,还有现成例子:“吕泾野先生天资纯厚笃实,不难至于圣贤。然其学问不能及文清、康斋者,岂亦以少年登高科,为美官之故乎?”[30]张履祥认为泾野先生吕柟(1479—1542),就是因为少年应举而得高科影响了成圣成贤。在科举时代一个士人是否选择应举,实在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张履祥的弟子张嘉玲正好在书信中提出这一难题:“敢问孔子生当南宋,果肯应举否?”他的回答是:“其实荣利之路一开,士子用心遂与商贾无异。窃意孔子决应举,孟子决是不应举。”[31]假设孔、孟在应举上会有不同选择,一是时代的不同,另一是二人对于如何济世的态度不同,但是不管是否应举,“荣利”之心则必当防范。如果能够应举而不影响向道之志,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就明清之际来看,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存在。

正是因为反对科举,同样也就反对专为训练科考能力的时文,他认为:“世教大坏,父兄子弟但知读时文、作时文,为逢时捷径,而不知得失有命,一朝陷溺其心,即终身汩没于此,无复迁于乔木之日也。”[32]张履祥将时文称为浮文,“以今举世之人,率事浮文,图利达,徒丧其心术,而无读书之实”[33],时文是通向举业、仕途然后荣耀利禄的捷径,而读书目的在他看来应该只是“希圣希贤、泽被天下”。不过,这样的理想在乱世中却只能去选择遗世独立、持志于学。

张履祥的不入仕途,反对科举以及时文,是其反思明亡与考察清初社会现实之后所作出的选择。另外,这既是一个心向前朝、对新朝抱有谨慎态度的遗民的选择,又是一个志于道学德性修养的儒者的选择。仔细分析,后者更占有主导地位,前者主要是他自己的一个心理预设。就张履祥对于明清之际的吏治、选才等观点,以及在特殊时世之中一名儒者的生存等观点来看,张履祥相关的言行见识颇为高远,有其合理性之所在。

二、对讲学、结社、交游及晚明士风的批判

作为遗民,张履祥的另一表现即对讲学、结社、交游的排斥,而这三者又与明清之际活跃的士风有关。明代中后期士风之活跃,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特殊时期,士人清谈之风可以与魏晋相比。到了明亡,一批遗民如黄宗羲、顾炎武(1613—1682)、王夫之(1619—1692)等都对明末“沸鼎”的士风有着深刻的批判,张履祥的批判应该也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当时影响士风的核心问题就是以王门后学为代表的“讲学”,讲学的后果就是导致程朱“正学”衰弱、人心陷溺。张履祥指出:

世教陵夷,正学晦蚀,今人无论知愚,无不从事老、佛者。然老终不如佛之盛。间有生质醇厚,于圣贤义理亦知慕悦之者,终不脱两取兼存之习。盖其胸中无主,虽不至明背圣贤,而实则重在老、佛云尔。[34]

诐淫邪遁之辞,何必异端?只近日讲学之人,主静悟者鄙躬行为粗浅,尊践履者薄格致为空言,各蔽于一隅,所谓诐也。多其辨说,不根极于理道,所谓淫也。[35]

王门后学的讲学导致学术中充盈着老、佛之异端,主静、顿悟等都已经陷入了老、佛而非儒学,所以讲学对于学术危害日甚。对于以继承王学为宗旨的同门黄宗羲的讲学,张履祥就十分反感:“时黄太冲方以绍述蕺山,鼓动天下,先生曰:‘此名士,非儒者也。’”[36]张履祥认为:“世教大衰,学者格物一段工夫置之不讲,而从事于空虚诞谩之说,以为高玄,遂使其弊至此,可为痛心也。”[37]王学不讲格物、不重践履,背离了程朱正学,这是最令张履祥痛心的,何况他也曾一度沉溺于王学十年,对此体会颇深,这一点将在第八章中着重讨论。

学术弊病除了士人沉溺异端、邪说,还有更为严重的就是士人竟然也沉溺于利欲、暴行。张履祥认为:“所为讲学不过一时习尚所重,好名之人因互相声势,以为夸耀里党,媚合当途之诡径,非有向学崇道之心也。”[38]他还说:

盖学术膏肓,未有甚于此地者也。终日讲读《论语》,只沉溺于“小人喻利”之一言,终日谈说《孟子》,只孳孳于“邪说暴行”“生心害事”之一途。耳闻目睹,无非此物此志,可为痛哭流涕。自非豪杰之士兴起而振救之,人类或几乎息矣![39]

这是讲学导致的两大弊病,在张履祥等遗民看来,王门讲学也是明亡的原因之一。他说:“盖自文敝道丧以来,人心一溺于利欲,一溺于邪说诐行,非一朝一夕之故,是以沦胥涂炭,至于此极也。”[40]因为学术会影响到风俗、影响到社会之中的所有人。张履祥认为:“君子犯义不畏,不义也;小人犯刑行险,侥幸也。今之人,终日所行无非犯义、犯刑之事,父兄不知惩,乡党不知耻,顾乃从而愿慕之。噫!世道可知已!”[41]“世乱教衰,异说纷起”,造成“王道不明,上无正教,下无善俗”,最后就是“人各肆其臆说而无所取正,诐淫邪遁亦何所不为”[42]。从“正学”到“正教”,由学术到礼教、风俗,张履祥对其中的关系进行了深入剖析,正是出于对阳明后学的讲学危害的认识,所以他才一反宋明以来儒者的常态,开始反对讲学。他自己终身不受人一拜,宁可处馆授书也不愿像晚明学者那样公开讲学,“盖见近时讲学之风,始于浮滥,终于溃败”[43]。张履祥反对讲学,主要就是针对晚明讲学导致的异说纷起、学术不正,浮滥、空疏的学风又影响到了礼教、风俗,他的这些主张虽然有点以偏概全,这些批评在当时却有其进步意义。

除了讲学,在东南即江浙一带,对士风影响更为广泛、深远的还是结社与交游。张履祥曾指出:

士人胜衣冠,即无不广交游,谈社事,浸淫既久,乃至笔舌甚于戈矛,亲戚同于水火。予叹息而言,畴昔之日,数十人鼓之,数千万人靡然从之,树党援,较胜负,朝廷邦国,无不深中其祸。政事之乱,乱于是;官邪之败,败于是;人心之溺,溺于是;风俗之敝,敝于是。今者,祸乱已极,一时人士不能惩创既往,力图厥新,顾乃踵其失而加甚焉。[44]

近来实见一辈少年朋友,目中若稍稍认得几个人,写得几个眷社盟弟拜帖,曾略考得一、二次一、二等,便不知我是那个,眼中更无父兄,何论朋友![45]

明清之际的党社运动,与当时各立门户、著书讲学的风尚有关,也与士人清议、评点时政的风尚有关,党社运动对于政治的意义,乃至对明亡是否需要负责,这些不是本书需要讨论的问题。但是,这些看法可以表明张履祥对士风与政事、官邸、人心、风俗之间的关系有着清醒的认识,因为士人纷纷“广交游,谈社事”而造成了晚明影响深远的党争,再由党争而造成了种种祸乱,所以他才反对结社与交游。

张履祥上述对于结社、交游弊病的反思,是从明清之际乃为乱世出发,也是从自己亲身体会出发。他说:“近代盛交游,江南益甚。虽僻邑深乡,千百为群,缔盟立社无虚地。”所以,他自己难免参与,“予尝赴硖石山社,不满。予又赴语水社,甚愠,几见绝”[46]。经历两次不满之后他就开始反对结社,后来周钟、张溥(1602—1641)等复社名流到桐乡设馆授徒,慕名求教者甚众,只有他与好友颜统(?—1643)严约不参与,“邑中不识锺者,惟先生与士凤二人,人皆笑之”[47]。张履祥深切地感受到了当时结社、交游影响之大,危害之深。

当然,结社与交游本身并没有益与害之分,益与害如何,关键是看在什么时世。张履祥对交游,就有一个深刻的剖析:

盛世出而在外,多正人君子。所以人游于京华,及通都大邑,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自能见闻日富,人品日高,其学问不期而日进。当是时,士安于穷乡僻壤,如何得上达?若天地闭、贤人隐之世,出而在外者,率皆无耻小人。所以人一旦出游,所见所闻无非卑污、苟贱之论,倾险机变之事,一与之接,自然识见日就庸恶、陋劣,虽有美质,不知其然陷溺其心矣,人品安得不日流而下?“君子远庖厨”,畏“鲍鱼之肆”,此意安得不切切?[48]

盛世与乱世,对于传统士人出处有一个不同的要求,同样对于交游也有一个不同的要求。盛世在外的多是“正人君子”,交游则能使学问长进;相反,乱世在外的多是“无耻小人”,交游则只能“陷溺其心”,人品日下。再看明清之际正是乱世,“方今海内交游之风几于沸鼎,古人友道丧失殆尽”[49],交友之道已经丧失还要去交游,只能造成志与业的败坏。他说:“工浮文,习诡遇,广交游,长陵竞。今之所谓良师,古之所谓民贼也。子弟从之,内害其心志,外败其百行,其不干天之殃者罕矣。”[50]可见张履祥所反对的结社与交游,是针对具体的时代进行了具体的分析之后的看法。

在讲学、结社、交游之中反映出来的就是明末士风败坏,政事之乱、人心之溺都由此而起。“今之学者,不知取准于圣贤,而师心自是”[51],这是对“正学”的偏离;“大都近世之人,事事欲变乱旧章,轻弃典则”,[52]这是对“正教”的偏离。最后就是导致亡国,张履祥与顾炎武一样,都将明末士风比之魏晋:“晋人风流,坐致中原陆沉。文士习气,可以败常乱俗,吾人当痛以为戒。”[53]士风之害,张履祥又归结为异端与声气两方面:

异端之害及声气之病,二者之患,似乎异端之深。然东南风气,溺于异端者十犹一二,溺于声气者十恒八九。异端之惑,多中老成深苦之士,而声气之惑,则凡聪明才隽、英少之子弟,皆驱而入其中矣。[54]

方今天下声气之习,衰靡特甚,士之入此,约有二种,非突梯滑稽以邀浮誉,则抗视厉气以启分争,不独于古人安身立命之业相去之万,即所谓文章气谊,亦重违其指。故祥尝叹,东南坛坫,西北干戈,其乱于世无所上下。[55]

与异端相比,“声气”的影响主要是年轻人,所以弊病更深、更广。“声气”则直接源于结社与交游,士人入于“声气”则增添了“邀浮誉”“启分争”的毛病,这些向上影响“政事”、向下影响“人心”。因此,张履祥将东南地区的党社运动(即“东南坛坫”),与西北地区的农民起义(即“西北干戈”)并称,都是明亡、世乱的主要原因。另外,张履祥不但自己强烈反对讲学、结社、交游,而且还在与友人张白方、吕留良等的书信中反复劝解,引领友人、弟子一起遗世独立,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遗民群体。

张履祥对于讲学、结社、交游的排斥,以及晚明士风的批判,都是出于“明亡于学术”的反思,这与其遗民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也与其儒者的学术自觉意识有关。他对当时讲学的浮滥、空疏,以及“广交游,谈社事”而造成士人入于“声气”等弊病的批判,应该说也都较为正确,并且与同时代的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相比较为全面、深刻、到位,值得关注。当然,前面已经说明张履祥的排斥也并不绝对。比如说反对交游,并不是说他的一生中就没有任何交游,只是相对而言隐居乡野的张履祥交游极少,即使有所交游也都在较为熟识的志道之友人与弟子之间,这与晚明沉溺于王学的大多士人就截然不同了。

三、排斥诗文应酬,主张隐居求道

前面已经讲到张履祥反对因科举而兴的时文,也反对结社、交游,对于文人交游中广为流行的诗文应酬,自然也一并抱有排斥的态度。他说:

今天下立言会友,日以月盛,仲任明明之称,内史繁星之喻,莫以方此。然弟以为今人之文,殆如唐人之诗,应制则天仗御炉,送行则孤舟斗酒,殊无别调。其所为气谊,特一哄之市,酒食征逐而已。[56]

在张履祥看来诗文之会只是“酒食征逐而已”,“杂诗杂文总是无益,不宜多作,废却光阴”[57]。对于喜欢聚在一起论诗、作诗的友人,他不禁要问:“足下与晦仲诸友作诗言诗,究竟有何实益?”“一生精力岂无他事可用,而用之五字七字,好行小慧之类也?”[58]张履祥认为一生的光阴短暂,读圣贤书而求圣贤之道已经不够,根本就无闲暇去作诗作文。这并不是简单地否定诗文本身的意义,他也说:“作诗犹作文也,可寓不可溺……若为所溺,不能自出,则终日读书谈道,亦岂足益乎?”[59]可见张履祥反对作诗作文,主要就是提醒友人不要沉溺于其中而忘了求道、忘了在这个乱世之中更为实在的理学践履。

同样,张履祥对于许多明末文人盛行的嗜好也一概反对:“博弈、饮酒之类,智者固有不可。至若作诗写字,耳目玩好,以及闲杂诸书,此于学者日用最近,往往不免,然亦足以丧志,不可不远。”[60]这里概括得已经比较详细而清晰,“耳目玩好”“闲杂诸书”,与博弈、饮酒一样都是文人难免;但是,可能会影响求道之“志”,所以都要尽量避免。“应酬太烦,不免多言伤气,多食伤脾”[61],张履祥的这些对于友人的规劝,与他在乱世中的人生体验有关,在此时此世只能做一个隐者,默默持志以待将来。

那么张履祥如何看待读书一事呢?当然读书是儒者生活当中必不可少之事,读书就好比吃饭、喝水:“人不饮食,则饥渴随之;不亲书册,则义理日远。人若不能进饮食,则病已深而死期将至矣;若不喜亲书册,则本心锢弊而违禽兽不远矣。”[62]人不吃不喝就会饥渴、生病;人不读书就会远离义理,而人心也离禽兽不远了。所以,与农耕一样,读书也是儒者、士人的恒业。张履祥说:

读书是士人恒业,故特言之,其实无所往而不然。世之务博览者,知读书而不知从事于此。为异学者,好言未发之体而不读书,是以非无美质,而衣冠之子,求一言一行之几于天理而不可得也。[63]

不过必须明确,读书是为修身养性,而不是专务“博览”,更不是专门去追求什么“未发之体”而不认真读书。“穷理”,言行合乎天理,只能是努力读书,那些不读书而以为有“美质”的衣冠之子,其实一言一行合于天理都不可得。因此,张履祥就说:“质美之人世未尝少,所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也’。由于不知学问,为学又不能下吃紧工夫,所以成德者希。若溺没于流俗,沦入于异端者,又无论已。”[64]不能在学问上下“吃紧工夫”的人,即使“质美”也是“成德者希”,甚至是陷溺于流俗、沉沦于异端。因此,张履祥说:

人不读书,真是无所不至。不敢疾怨,反身安命而已。日用之间,每念所居之室,夷之所筑与夫跖之所筑,所食之粟,夷之所树与夫跖之所树,则种种怵惕靡宁也。[65]

不读书就会“无所不至”,不能区分“伯夷”与“盗跖”,所以儒者必须反身安命,致力于学问。儒者的学问应该以修德为旨归,有一种“怵惕”之心,张履祥说:“学问之事,若要博闻强识,无不讲习,则去日苦多,精力衰损,非唯有所不能,亦将有所不及。若是检点身心,使志气精明,行修言道,则一息尚存,不容稍懈也。”[66]他反对为学问而学问,因为人生短暂,即使穷毕生精力去求“博闻强识”,也将会是“有所不能”“有所不及”。

张履祥主张隐居求道,甚至有些害怕浮名,他对弟子时时提醒:“一得之愚,极知鄙谬,感于知己乐善虚怀,不能不以夙昔所闻于师友者,罄竭于前。执事即或见采,特望存之幽独,未宜屑屑为人道也。至于鄙人姓名,尤望绝口勿污齿牙,始为相爱之笃耳。”[67]张履祥不希望人家提起自己的姓名,四十岁时,好友与弟子为他祝寿,最后因为他“辞意激切”的反对而作罢。他在郡城嘉兴的徐忠可家处馆的时候,就约法三章:“不拜客,不与筵席,不赴朔望之会”[68],其主要原因就是避免浮名太盛。并且,张履祥不但自己不喜声名,也经常向友人提醒,对从医的好友薛楚玉曾说“方今之日,名誉不可太高,居实不可或厚”[69];对外出南京的吕留良曾说“游通都之会已阅三朔,南北人士往来繁庶,交游必日广,声闻必日昭,恐兄虽欲自晦亦不可得”[70]。在张履祥的周围,渐渐形成了一群超然的隐者,隐逸也可以说是“杨园学派”的一个重要特色。减少应酬、隐居乡野,也是当时多数遗民的必然选择,张履祥则是其中做得较为彻底的一位。

第三节 清之大儒:张履祥济世的一面

张履祥除了作为一名遗民,有着遗世独立的一面,还有作为一名儒者“志道”的济世一面。他的理学思想主要体现在笃实践履,在人伦日用之中经世,在乡村治理之中济民。这也就是张履祥最终能够在去世二百多年后被列为圣贤、入祀孔庙,成为清廷所认可的理学大儒之缘由。张履祥济世一面,主要体现于处馆讲学、组织葬亲社、著《补农书》和《论水利书》以及其他治国之论等方面,并且这些济世的实践具有以乡村为中心的特点。

一、治生兼传道的处馆教学

在明清之际,作为一个遗民儒者如何生存是一个重大问题,张履祥认为儒者必须重视“治生”,因为“能治生则能无求于人,无求于人则廉耻可立,礼义可行”[71]。这是张履祥反复论及的道理。他还说:

季心亟称许鲁斋“学者以治生为急”之语,谓后世学者不可不知此义,或者乃以谋道不谋食为疑。季心使其子市鹿角为胶,以少佐衣食之资,或者亦以谋利太急为嫌。噫!贫士无田,不仕无禄,复欲讳言治生,以为谋道是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否则必以和尚之托钵为义,坐关为修道也。亦可谓踵末俗之敝风,习而不察者矣。[72]

张履祥与他的友人邱季心等都十分强调“治生”的重要性,赞同元代大儒许衡“学者以治生为急”的说法。“诚以学者处乱世,绝仕禄,苟衣食之需不能无资于外,虽抱高志亦将无以自全耳。”[73]特别是身处乱世,无田无产,作为遗民不出仕而无俸禄,还想继续因“谋道不谋食”而讳言“治生”,那就只能像和尚那样“托钵为义,坐关求道”,衣食都要“资于外”。这样下去就会落入“末俗敝风”,即使有高志也不能保全。张履祥说:“一家俯仰之需及吉凶诸费不能无所赖藉,若竟不为料理,此身终亦站不定,何处可言人品学问乎!”[74]不能“治生”,连自己家人的需求都不能满足,立身不成,人品、学问也同样不能成就。所以,他就破除“谋道不谋食”的偏见,积极“治生”。他一生努力于农耕和处馆,可以说张履祥是清初极少的身体力行于治生之道的儒者。

虽然说儒者志于道,但“治生”还是个人的本分。张履祥说:“君子忧道不忧贫,‘治生’二字,何可使其胶扰心胸?但本分内事不可不尽耳。修其在己者,何怨于天?何尤于人?”[75]不可太汲汲于“治生”而忽视了“谋道”,但也不可连本分之事也没有尽到,因为修己就要“不怨天,不尤人”,这也就只有自己去解决了“治生”才行。张履祥就强调:“正己而不求于人,方能无入而不自得。”[76]“正己”,尽自己本分去解决“治生”,就可以不求人,就能够处处“自得”。当然,作为贫寒的儒者,治生只为解决生存,衣食足之后就应该抓紧时间读书。张履祥在与弟子的书信中说:“贫士学问更无别法,只衣食之外,不别作经营以废时日。食蔬衣补,终不放闲一刻,自然学业过人。若必待如何,然后攻苦,则终身不得之数矣。”[77]读书人只要能够“食蔬衣补”,基本满足生存需求,就不应该再作别的经营,因为做别的事情都会荒废时日,影响了学业;如果想要等到治生达到如何如何的规模再来读书,那其实终身都不可能实现。

张履祥因为家境贫寒,且并无多少田地可以经营,故他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从事处馆教学,处馆是其治生的手段,也是其传道的方式。

一般将老师分为:“蒙师”与“举业师”,或者“人师”与“经师”。张履祥也指出教人子弟有两种:“一曰经学,则治科举之业者也;一曰训蒙,则教蒙童记诵者也。”[78]张履祥在处馆生涯中尽量避免去为“举业师”与“经师”,更多地担任的还是“蒙师”或者是助人修德的“人师”。

虽然张履祥尽量去避免教授举业,但是为了生计,也有难免而从之。在《惜往日》一诗中写道:“既惊厥疾在膏肓,尚自徘徊歧路傍。”然后小注:“先后为举业之师十年。”[79]这里表达了对举业之师的悔恨。在他看来,为举业师不如为蒙师:“蒙师之责至重,而世轻贱之;举业之学至陋,而世尊隆之。可谓不知类矣。”[80]世人注重举业师,与注重利禄之途是一回事,对此张履祥只能痛恨而又无奈。对于蒙师的重要性,多有论述:“此系子弟一生立本之处,岂可令非其人,以鄙猥邪僻之言语习尚先入其中乎?”[81]这里主要就是强调修德,张履祥将延师分成蒙师、成童之师、终身之师三种,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关键是有“终身不离师”的意识,对于有条件的如吕留良等人家,他提出“富贵之家,能使子弟自少至长,起居动止不离师傅,则庶免于祸败矣。”[82]这里的师,按照“经师”与“人师”来分,那么都应该属于“人师”范畴。

做以德业为重的“人师”,则可以顾全养德与养身二事,所以是乱世之中士之“恒业”,是儒者治生较为适宜的手段。张履祥提出“贫士”以教学为“先务”的主张:

今世贫士众矣,皆将不免饥寒,宜以教学为先务。盖亦士之恒业也。凡人只有养德、养身二事,教课则开卷有益,可以养德;通功易事,可以养身。两益均有,舍此不事,则无恒业,何以养其身?无以养其身,不免以口腹之害为心害,便将败德。但此际须本忠恕之道,不可失其本心。[83]

作为一个遗民,如何“治生”是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钱穆提到明末遗民的生活,认为大体有“出家、行医、务农、处馆、苦隐、游幕、经商”[84]这几种,出家、行医、游幕、经商都是张履祥所反对,在与友人的书信里都有论述,而苦隐则有家室之累,晚年得子的张履祥也无此可能,他一再想务农为生,但是体弱多病而只能偶一为之。所以最后只能选择“处馆”作为“治生”之途,“处馆一事,最是不易,弟今衰暮,计此几及四十年,越见其难也。然不为此,实无事可作。盖人各有恒业,此犹士业之可恒者”[85]。张履祥四十年处馆生涯对其中滋味,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张履祥认为“处馆一事,损益居半”,士人能够以此实现治生是其益处之一,另一则是能够借此而治生不忘读书,这对于乱世之中的士人来说也是不易。他说:“不佞自维二十以后,至于今日,不废书卷之益者,固不敢忘馆我之德。”[86]即使到了人生最后两年,因为老迈而辞去处馆之事后,他还感叹道:

两年以来,自以衰耄不堪课诵,故辞去此事。然在家日多,自觉意思不佳,不独米盐妻子损人不少,而邻里乡党,人情习尚不堪闻见者,日甚一日,而又不能不与之习。如何此身不沦于流俗,汩汩以死耶?计不若仍为课诵之事,日与蒙稚相对之为快于心而洁于身也。[87]

这一方面有四十年来独自一人处馆生活的惯性,使他对于家长里短、人情习尚难以适应;另一方面从一个纯真的理学家来看,这些流俗也实在有点格格不入,在其中生活对于学术精进来说也有所影响。所以处馆是一个好的选择,既可以讲解经义,于师生论辩之中加深体会,教学相长,又可以在闲时读书著述。

以上是从士人自身来看处馆的意义,处馆教学对于张履祥这样的儒者来说,更为重要的还是传道,能够“成就一种人才”,将道学传承下去。在教学实践中,张履祥提倡效仿安定先生胡瑗:

安定先生之教,以经义、治道为二科,今之学者,诚能修身立行,一准乎经义,平日讲求,无非先王经世之实政,以为隐居求志之务,庶几成就一种人才,为天地间见小大功用,使斯世斯民有所赖藉。[88]

将经义与治道并重,先讲求“修身立行”,再讲求“经世之实政”,希望在遗世隐居的教学中培养出济世的人才,从而为“斯世斯民”作出贡献。

张履祥的处馆生涯,除了“为举业之师十年”,大多是在友人家中度过,友人中如何汝霖、吕留良等都是笃信程朱的理学家。他在教授之余,也经常与友人探讨理学,从事批点王阳明《传习录》,编校二程、朱子等先儒遗书等学术活动。他自己也曾对友人说起处馆的乐趣,其中的“三适”:“弟目下意况佳于平日,主人旧交无机心,一适也;子弟安稳,二适也;市略远,俗嚣不至,三适也。”[89]还有晚年在吕留良家东庄别业的讲学之乐:“东庄左右,禾向秀实,丰年之玉,孰有逾斯。方此梧桐露冷,丛桂芬舒,明月在庭,吟声达户,冠童相对,各无愁心,兴味殊不易得也。”[90]因此,可以说像张履祥这样有一定成就与声望的理学学者,即便是处馆为生也较为舒适,与一般的塾师不可同日而语。再者,这种舒适的环境为他的学术发展提供了条件,同时他的学术也通过何汝霖、吕留良等人而有了较为广泛的影响。

不过,处馆之“益者”人皆知之,故而张履祥也经常谈到其中“损正”的一半。最大损处就是没有自由的时空,只能是“流光虚掷,齿发变衰,早作夜不休而卒无所得者,所损正不少也”[91]。然而为了生计又不得不继续这样的生活:

今日馆谷一事,为之则有所不为、有所不欲之事也。欲不为此,则又不能,辗转于心,殊不能已。年来学稼穑,盖志在徙业也。天时连旱,为力益艰,去年之病,半亦由此。耕事又将废矣,不耕而食,何以不至饥渴害心?舍箪食豆羹,何以不至于为陈仲子?以今之世,志古之人,诚不知所以处此也。[92]

最后也就是空发感叹:“终年馆谷,空为人劳,而不得不为所不欲为之事。其稍余间,人事间之,安得三日、五日之暇,而妄意三年、五年之功哉?”[93]没有时间从事于访师问友,“终年旅食,欲求资益于有道君子,非惟不能,亦不暇,念之惟有伤悼”[94]。有时因为“一馆之系,真同匏瓜,亲友间至有数年不相见者”[95],甚至“相隔之地未及二舍,相见之难等于燕、粤”,最后只能感叹“人生几何,可胜溯游之感耶”[96]。常年在外处馆教学,徒为他人繁忙,往往连近在咫尺的朋友也难得一见,对于志于道学的学者来说也确实不利。

张履祥感叹的还不只是因为处馆而虚度时光,还有远离家人的凄凉,“远离膝下,凡为人子,岂不痛心?”[97]以及不能亲自教育子弟的内疚,“一馆系身,徒以产薄之故。每念小儿习气日坏,舍间诸事日就不理,中夜自疚,辄思奋然归来”[98]。亲身体验到的这些处馆的弊端,使得张履祥每当听说友人或弟子想以处馆为业的时候,就尽量劝说去别谋职业,如与好友颜士凤的儿子说:“教子弟以孝弟忠信,而身一出门,大伦尽废,此不佞平生所痛处馆非人所为耳。”[99]儒者教导他人要重人伦,但是自己独身出门处馆,家族人伦又当然如何处之?这些确实有一个悖论存在,家无余产而又务农无力,乱世中的遗民生存难免此类无可奈何。

另外,处馆在张履祥看来,总有一种不劳而获的感觉。他说:“无论弟生平耿耿,惟以不能自食其力为惧,而糊口于馆谷,为天地间一蠹是耻,未尝有一念见不足于人世。”[100]这里一方面是因为在何汝霖、吕留良等几家处馆,友人知道张履祥贫病交加,往往过于厚待。张履祥在与友人书信中说:

馆谷一节,丰歉不以经心,其席之有无久暂,莫不听其自至而已。然往往得之过分,未尝不以内愧于心。盖验之从游少年,罕有好修之士,即可见某之无术,而有负主人之厚德多矣。[101]

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因为不能教导出优秀人才的惭愧:“前在半逻,终无一人稍见意趣,所以后来不得好散场。固缘自己学无所得,不能淑斯人之徒,然亦岂非命也?”[102]这样的一种为师,“譬如佣夫荷耒耜以入人之家,食其食、事其事而已,非有所谓孝弟忠信、英才教育之责也”[103]。其实,在明清之际的乱世之中,想要“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实在困难,张履祥未免责己过严。

在乱世之中,为师难,为修德之人师更难,何况育英才、“行其教”的传道之师了。在张履祥而言,以教书为传道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道学上他并不满意;以教书隐居、存身,则是已经实现了的一个主要方面。他自己也说:“自顾齿发如许,犹以课诵糊口,辄为悲叹。然寻复自慰,流光易逝,何心碌碌人世,罢筋力于应酬俯仰间哉?藉此避谢,差堪放适耳。”[104]张履祥的一生几乎都在处馆教书中度过,作为一个遗民得以保全其身,作为一个儒者得以传承其道,所以处馆为业也是明清之际遗民很自然的选择,是儒者在遗世的同时又能济世最好的选择。在同时代的类似的遗民儒者之中,张履祥则是坚持处馆最久,对处馆的冷与热论述较为丰富、深刻的一位,他的《处馆说》以及与友人书信中的大量精辟论述,都值得去进一步研究。

二、移风易俗的葬亲社

组织葬亲社,这是张履祥移风易俗的济世实践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在明清之际,士人特别关注“生死”这一大主题,相关的讨论非常之多,伴随而来的还有关于葬制的讨论,也较一般时代更多。蕺山学派之中陈确著有《葬书》,而黄宗羲则有《读葬书问对》,既有著述又有实践的则是张履祥。

关注葬制,张履祥因其有切身之痛,对这一问题的感受与一般人不同。前面已论及盗贼焚毁了张履祥先人的灵柩,这一事件是其一生的隐痛,他在与友人的信中说:“今祥年三十余矣,于先祖之生未有一日之养,而先祖之亡又不早为卜葬,以至陷于盗贼,祥之罪重何可言哉?”[105]这种“欲葬而不可得”的心痛,是他特别重视葬制的重要原因。陈确之侄在《丧葬杂录小引》中说:“盖先生遭壬午之变,创巨痛深,故于丧葬之事,不惮言之反复,且广为采辑,以挽习俗而救人心。”[106]当然,重视葬制,也与他复兴礼教的努力密切联系,这是儒者力图借助恢复葬制从而恢复宗法礼仪的一个重要途径。

张履祥系统谈论葬制的著作有《丧葬杂说》,从丧弊、祭弊两个大方面,指出了当时社会中“违礼伤教”的种种俗弊,以免“习俗锢人,贤者不免,固有终身安之,不知其非者”[107]。另外,在《答张佩葱一》中结合朱子《家礼》谈了葬制中一些具体的观点。[108]后来,为了葬亲社的活动,他又专门编辑了《丧葬杂录》一书,收录了张履祥的友人唐灏儒所著《葬亲社约》《汉宣帝有丧者勿繇事诏》与毕仲游、王安石、司马光等人关于葬制的论说共十六篇文章,这些前人论说的采辑,也是为了使古代葬制更加明确,而葬亲社的活动也能够更加取信于人。

关于葬亲社活动的由来,张履祥是受到了友人唐灏儒(名达,浙江德清人)的影响,这在他的《生圹引》一文中有所说明:

往年,灏如唐子始为葬亲之会于莘里,匪金之是资,资劝励也。吾里亲友取其法,先后举葬盖四十家,一时远近慕效者众。越十余年,有丧在殡,力弗克举者,未尝不慨然兴叹,谓惜乎不及与其事也。[109]

在当时嘉兴地区“惑于风水之说,又有阻葬浇风,多停柩数十年”[110]。更严重的是“有积数世,至于朽败而不葬者”[111],停柩不葬虽也有因为家庭贫贱,但主要还是因为迷信风水。张履祥等组织葬亲社活动,在举行岁会时为葬亲者提供由社员汇集而来的吊仪,以供资助和劝勉。在葬亲社第二次活动时,还悬挂孟子像并行礼,讲解《吕氏乡约》与宣读《禁作佛事律》《禁火葬示》。通过多年的葬亲社活动,因“惑于风水、阴阳拘忌,而怠缓其事者”有几十家先后举葬,“于是仁人孝子闻风激劝者,不可枚举,薄俗为之一变焉”[112]。可见张履祥恢复葬制的实践取得了一定成效。

张履祥本人对葬亲社的实践也较为满意,希望进一步进行移风易俗的教化实践。在与友人的信中说:“敝里葬社举后,人情觉有起色,益知天下无不可为善之人。今欲乘此机括,约里中一二十人,专行《吕氏乡约》,庶几有所遵守,后来不至大段决裂也。”[113]当然,这样的尝试从理论到实践,还很困难,在相关记载中没有看到最后的实施,但是从中可以看到张履祥作为传统儒者的一种理想:

尝思数十百里之内,交游亲戚,凡为父兄之欲训淑其子弟者,率以同志散处其间,应自有移风易俗之渐,而吾辈渐摩切磋于中,亦何忧己之学问不增,而道德不成也。[114]

在理想状况中,儒者可以从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那么在宗族、乡党之中进行移风易俗的实践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是将学问、道德与经邦济世结合的重要途径。张履祥通过葬亲社做了初步的尝试,而进一步实践却是更难。

从史料来看,张履祥整顿风俗,教化人心的努力,主要成绩还是在理论建设方面。他认为纲常就是“经世”的根本,他说:“故纲常者,经世之本。父子君臣之道得而国治,犹恒星不愆,而五气顺布,四时序行也。”[115]所以,他花费了大量心血编撰《言行见闻录》《经正录》《近古录》《近鉴》等著作,作为“匹士庶人”的借鉴。他在《近古录自序》中说明编辑此书目的:“抑使后人稽览,知畴昔之世,教化行而风气厚,其君子野人,各能砥砺整束,以章国家淳隆之治。”[116]而《近鉴》一书的编撰,则起源于他的长女被其丈夫尤介锡毒死这一切肤之痛,书中就收录尤介锡“蒙养不端”的记载,他希望后生“应知祸败匪作自天,妖灾盖必由人,庶其有所畏慎”[117]。这些著作虽然在当时也有刊刻流布,对于整风俗、正礼教,应该说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不过,到了他人生的晚年,还是发出“人情习尚不堪闻见者,日甚一日”[118]的感叹,可见重整礼教之难,儒者济世之难,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张履祥生于乱世之中。

三、《补农书》《论水利书》及其他治国之论

在身处乱世的张履祥身上,作为传统儒家的济世之心,其实一点也不比那些身处盛世的儒者少。作为一名儒者,他无法忽视现实关怀,对嘉兴地区农事、水利等方面的发展提出了可行的措施,另外还有一些与治乡相关的治国之道,其中也有独到的见解。

如果说张履祥的躬耕,只是遗民逃避现实政治的一种生存选择,那么他撰写总结杭嘉湖一带农业生产经验与农业管理思想的著作——《补农书》,还有在《赁耕末议》《授田额》等相关论著中讨论田制、租赁,这些都具有济世的现实意义。张履祥校订涟川沈氏《农书》,然后增添大量内容而撰成《补农书》,提出以桑蚕生产代替稻谷生产等农业经营方向上的改变,还提出要重视计算生产成本和提高生产效能等,这些经验与思想的总结对于当地农业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在书中也贯穿了他“耕读相兼”的治生思想,张履祥一再强调“能治生则能无求于人,无求于人则廉耻可立,礼义可行”[119]。这一点也是《补农书》写作的目的,士人通过农业生产实践而认识社会、提高道德修养,这样的农业活动既是格物的工夫,又是济世的实践。

在张履祥所生活的明清之际,浙北一带水旱频繁,这在他的《桐乡灾异记》中有详细记载。[120]另外,他也写过《祷雨疏》与《祷雨文》,更为重要的还有《与曹射侯论水利书》这一水利专论。张履祥一生都十分关注水利问题,认为“水利不讲,农政废弛”[121]是明朝亡国的一个重要原因:“水利之不讲,未有如本朝之甚者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此事不讲,四海安得不困穷乎?”[122]因此,他指出:

荒政兴工役一条,是两得之道。而工役之兴,莫善于治水利。修利堤防,开通障塞,非独一时饥民可以得食,亦使永远水旱不能为灾,虽灾亦不甚也。施糜粥末矣,糜粥施于老弱及疾病者,为可耳。[123]

治水利既是赈灾的良策,又是永远免除灾害的良策。他在与张嘉玲关于兴水利以赈饥民的讨论中说:“吾人挟策读书,每事当用心讲求,若此亦其一也。”[124]可见关注水利,也是儒者济世之心的根本。张履祥进行实地考察,提出了非常具体的浙北地区治水的方案。在《与曹射侯论水利书》中,他提出嘉兴地区地势西南高而东北低,治水的关键是根据地势进行疏浚;而且应当要有远虑,在“未灾之时,勠力而营本”,按照“先后之始”分区分期进行。[125]张履祥的这个水利方案,后来得到清朝官员柯耸的采纳,得到实施并初见成效。[126]

关于治国,张履祥反思明亡教训,提出一系列治乡与治国相结合的改革方案: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以至游民日众,陵暴横行,虽有尧、舜,无以使老有所终,壮有所养,幼有所长。有王者起,田制必当变。学校不以孝弟忠信造士,而相率为浮文以坏乱其心术,学校必当变。取士不以实行,而专以艺文,不足以得贤才,科举必当变。自一命以下,至于杂流,俱命自朝廷,虽舜、禹为选司,无以知人,铨法必当变。职事相牵制,虽有才能不得展舒,官制必当变。入任之后,无论贤不肖,一概资格序转,贤者壅于上达,不肖者优游以取高位,资格必当变。养兵以病民,而兵不足用,军政必当变。一州之土物,自足养一州之人民,而使西北必仰给于东南,赋法必当变。士人不知法令,他日无以守官,掾吏世其家,得以因缘为奸。当仿进士观政、监生历事之例,自京朝以至郡邑,使生员、贡士主文移、狱讼、钱谷之事,而去其吏员、掾吏等而下之,衙役必当变。[127]

这里从田制、学校、科举、官制、资格、军政、赋法、衙役八个方面,分析了明末社会政治制度的弊病,从而提出比较全面的改革。其中某些观点虽然看来有点迂腐,但是可以从中看出张履祥治国平天下的襟怀。在他看来,国之兴亡关键在于“一君德,二人才,三庶政”[128],而其中“重农、兴学、讲武,庶政之纲也”[129]。庶政之一的“讲武”,引起张履祥等士人的特别关注,书生谈兵也是明之遗民的共同爱好,如顾炎武、陆世仪等都很重视兵制。张履祥重视兵制也与清初浙北一带盗贼蜂起有关,《上本县兵事书》中说:“近岁盗贼多起,妖言流闻,以致上下忧疑,远迩惊震,则所宜预计以为之备者,人人知兵为急矣。”[130]他提出淘汰旧兵、招募新兵并进行严格的训练,从而全面提高军队士气、增强战斗力;并且在学校恢复射圃并教习行军用师之道,培养“入则儒臣,出则大将,上以为国家之用,下亦可以守州里”的文武全才,这些都是“天下长治而不乱,即乱而不至于不可救者”的治平之长久预计。[131]张履祥还著有《保聚事宜》《保聚附论》,提出“保聚”的乡村治安方案,严保甲、备器械、谨约法、审地利、养壮佼等多条具体措施,“家与家相保,人与人相聚也。幸而免兵灾,过乱世,太平复见,坟墓家室、宗族邻里如故,皆保聚之力”[132]。此外,在《上陈时事略》中又提出“罢乡兵之虚名,行训练之实事”,特别重视练兵;还有《备忘录》中也多有关于军政的论述,这些都可以看出张履祥对兵制的重视。

张履祥反思明亡教训,还特别提出游民亡国论:

四海困穷,其原只在游民之众。且未论其他,正如生员、军伍、吏胥三种人,俱不可少者,然无用冗食,十而八九矣。有王者起,在所损乎?在所益乎?余可类推也。[133]

国家困穷的原因,在张履祥看来只是游民太多,而他的游民概念除一般说的流民之外,还包括“生员、军伍、吏胥”这三种靠国家供养而十之八九无用之人,这一点非常独到,对游民问题的认识颇为深刻。游民与国家困穷内在的关系在于人与土,“大概四海之内,人土相准,游民众则旷土多。民游土旷,则四海困穷矣”[134]。而且“风俗之败,本业之荒,盗贼之起,皆缘游民多而田赋重”[135],游民造成风俗的败坏,直接引发盗贼。张履祥注意到人与土的关系,是赋役中的关键,“赋役繁急,则百姓困穷……困穷则流亡”[136],而要解决赋役,必须重视户籍,他提出:“户口册当一年一造,不分土著流寓、在邑丽邑、在市丽市、再乡丽乡。僧尼、道士不得漏役,不丽籍者,仿古髡为城旦之法,则游民稍知警矣。”[137]通过户籍改革来实现合理的赋役制度,也从而解决游民问题、恢复社会秩序,从这些论断中可以看出张履祥对当时社会有着深入的研究。

张履祥的农事、水利以本地乡里为中心,其治国之论大多也与治乡相联系。他认为:“家国无二理,治家与治国亦无二道。不必有赫赫之功,昭昭之名,只君明臣良,庶政修举,时和年丰,太平无事,便是舒长景象。”[138]传统儒家强调治家与治国的一致性,张履祥济世的实践也是从这一点出发,而且这也与身处乱世有关,“天下治则公卿大夫得以无事,乱则庶人宜以有言”[139]。正因为乱世,作为庶民也应该有所言,更何况一个儒者。不过,这些所言所行离开朝政较远,张履祥的济世还是保留在一个遗民所应当的程度,即只在乡村之中实现其济世的情怀。后人将张履祥塑造成为清初的理学大儒,则已经对他的济世本意有所偏离了。

第四节 张履祥的名节观、出处观及其人生抉择

在中国历史上,每每易代,则名节问题与出处问题就会凸显出来,特别是在既是遗民又是儒者的特殊群体之中。这两个问题相辅相成,决定着他们的学术与人生抉择。

一、乱世之中的名节与出处

乱世之中先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名节,名节观即儒家道德在个人名誉、节操方面的观念。那么什么样的情况才算是失节?张履祥也认为名节难论,他说:

文章事功易论,名节即难论。有所为而为,与无所为而为,其事则一,而人则大殊。至于道德,修之己者,从内省不疚中来;存乎人者,必求之隐微幽独之处,固未易轻论也。然得其本末,则亦不难论。[140]

名节是一个道德的问题,其中的易论与难论,在张履祥看来关键在于修道是为己还是为人。如果是为人,言人人殊、隐微幽独确实难以评说;如果是为己,则内省不疚就是守节,甚至不必太看重名节。张履祥认为:

古人行己有耻,能有所不为,故不必重名节,而大德多不逾闲。今日廉耻道丧,无所不为,不得不重名节。重名节,君子犹将犯义,学者不从名节立脚,终为小人之归。[141]

对于学者来说,目的还是学道,所以在太平治世就不需要特别注意名节。不过,到了学绝道丧之际,就只能特别重视名节问题了。“学者能砥砺名节,一变可以至道。若轻视名节,未有不至于同流合污者”[142],通过名节方可以至于道德。张履祥对两位曾经问学的前辈儒者的评介也是从名节到道德,他说:“黄石斋,文章之士而进于名节者也。刘先生,名节而进于道德者也。”[143]虽然黄道周与刘宗周都是晚明大儒,二人的名节都为人称道,但是在张履祥看来由名节至道德,黄道周还是比刘宗周略逊一筹,原因就在砥砺的深浅。他认为在乱世之中对于名节的砥砺至关重要,是儒者德性修养的一个基础,他的名节观就比一般儒者更多了一层道德实践的意义。

乱世之中,名节的保存是一个困难,出处的选择更是一个困难。并且这两者又互为因果,出处之难来自失节之忧虑,名节之难也因为出处之困境。张履祥常感叹:“居今之世,真如乘漏舟以涉江湖,风波覆溺之惧日日有之,亦在在为然,惟有修身守正,以俟而已。”[144]并且,这一忧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与日俱增:

方昔陆沉之初,人怀感愤,不必稍知义理者亟亟避之,自非寡廉之尤,靡不有不屑就之之志。既五六年于兹,其气渐平,心亦渐改,虽以向之较然自异,不安流辈之人,皆将攘臂下车,以奏技于火烈具举之日。[145]

易代之际,对于士人来说不是一条线,可以轻松跨越;而是一个漫长的时间段。在这其中如何承受心灵的剥蚀,坚贞于出处之抉择、在寂寞之中保持名节,这实在是一件难事。随着清廷的稳固与生存的困顿,有越来越多的人变处为出、失名毁节,使得张履祥痛心疾首。

更何况对于时局的变化,一个士人也无从把握,“世局如棋,变未有定,在吾人,只有读书修身以俟命耳”[146]。“修身俟命”是唯一的选择,张履祥说:“处乱世,惟有入山林,遁乡曲,求明师良友,读圣贤书,与父兄子弟修其孝弟忠信而已。探汤履虎之怀,无刻可不操之也。”[147]不过,修身也是儒者的本分,并不需要考虑是在治世还是乱世。张履祥认为:

君子之于学也,以修其身,得志则以其道施之天下,不得志则守其道以淑诸人,以传之后世。若夫厚人伦,教子弟,则无治乱,无穷达,一也。若此者,抱经之士皆能知之,而实践其事者少也。[148]

修身是儒者必然的工夫,只是修身得道之后又如何处道?这就有“得志”与“不得志”的区别,这也就是出处的难题。张履祥说:“士之生世,出与处而已。古之君子,得位则行其道,不得位则行其教,教行道亦行也。”[149]不管出与处如何,都应该为道而择。在他看来,应该做的就是践履,即将道实践于“厚人伦,教子弟”,这就与治世、乱世无关,也与得志、不得志无关,这一点张履祥与大多儒者不同,因而他说“实践其事者少”,他自己则是笃实践履的典范。

张履祥认为在乱世之中只能“修身俟命”,这也是“求志”与“达道”的考虑。他说:

友人间论出处,余谓其义《论语》言之甚明。一者在己,“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试思今日,志如何求?将来道又如何达?一者在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试思今日天下,有道乎?无道乎?无俟多言也。[150]

他引了《论语》的话并且进一步说明,在无道的乱世就只能“隐居以求其志”;在有道的治世才能“行义以达其道”,只要坚持道义的原则,出处还是很简单的问题。再看张履祥的出处观,他将其依据归结为“命”、归结为“时义”。他说:“当处而欲出,是为不受命;当出而不出,亦为不受命。去就亦然,唯其时义而已。有适有莫,总违‘安土敦仁’之义。”[151]是出还是处,都应该听命、依其时世与道义。如果“有适有莫”,即心里随意产生偏向,就违背了“时义”。

张履祥将自己晚年修筑的居所,名为“务本堂”。他认为立德之本就在于“务本”,而“务本”的关键也就是孔子说的“思不出其位”。这一点看似小事,却关系甚大,张履祥特别强调“当位”“务本”,他说:“天下古今,兴亡治乱,只一当位与不当位而已。”[152]他还认为:

自天子至于庶人,各有本分内事要做。行得本分内事合道理,谓之行道;行本分内事求必尽其心,谓之修德。舍是而言学问,即是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读诵讲求,终无实着。[153]

国家的治乱兴亡,也就是因为从天子到庶人,是不是都能够“当位”“务本”,“务本”就合乎道,“务本”而又“尽心”就是修德。相反,如果不讲务本而空谈学问,就好比是自家的田不耕而去耕人家的田,工夫就不能实在。“务本”思想是张履祥重视实践的理学观的体现,理学工夫表现在伦理上就要“务本”,从本分内的点滴小事做起。所以张履祥就说:“‘守本分’三字,浅言之,乡里恒人优为之,若推其极,虽圣人不过是也。”[154]将工夫推到极点就是“务本”,成圣成贤也就是看如何去“务本”。

最后,我们来看一下张履祥对于他自己一生之中出与处的总结:

前者,间与友人论及出处,弟云:“吾人处世,非止则行。止则息交游,匿声逃影,不复与人事接。出则辞坟墓,弃妻子,更不返顾旋踵,杖策驱驰,以力中原。”此非命世之才不能为,故弟择其前者而处之。然犹不能,故复与波上下,偷以全生。若乃似出不出,似处不处,言语不慎,几事不审,而又无重势以自托,藩篱以自固,斯亦古人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者也。[155]

出与处关键在于“时义”,张履祥自己由于贫病与治生之艰,既不能如命世之才“勠力中原”,又不能做真隐士“不复与人事接”,只能于出处之际“复与波上下”,成全其独特的人生——既以处馆、农耕坚贞地生存,努力保全其遗民的名节;同时又济世行道,努力实践其儒者的志道。

二、遗世与济世之间的人生抉择

从生活在明清鼎革乱世之中的张履祥身上,可以看到作为遗民的遗世一面,也可以看到作为儒者的济世一面,这是易代之际才会出现的一个特殊现象。

张履祥是一个遗世的隐者,但这并不是他的初衷,只是因为生于乱世不得不为之。这是从儒家立身的原则出发的,他说:“不忮不求,固立身之大目。近雀者恒弹,近虎者恒射,贤人君子处于乱世,尤当思全身远害之道。避人之义不可不讲也。”[156]正因为如此,张履祥一度想隐入深山:

弟目察人事,将来乡国必难苟安。拟欲挈妻子而行,卜居于夫子所居之山,十数里而近,读书学道,积一二十年,以待天下之清,庶于胸中不为无据。[157]

吾人今日,止宜耕田负薪,入深山而友麋鹿,绝不与世人作缘,可以放怀自适。若不能然,而尚欲糊其口于四方,则是自处固已出于辱身贱行,而欲人之致敬尽礼,宜不可得。[158]

类似的入深山或泛五湖的言论,在张履祥与友人的通信中还有一些。从他的行为来看,也确实可以算一个隐者,所以康熙、嘉庆的《桐乡县志》都收入《隐逸传》。但是,张履祥不入仕途,反对讲学、结社、交友以及诗文应酬等,“戢影息交,声不达户,非敢云俭以避难,徒以苟全乱世,窃效古人披发行歌之迹”[159]。也就是说他的遗世而隐居,并不是想去做一个高逸之士,而是想以此苟全性命并默默读书学道。“披发行歌”外在形式之“窃效”,算不得纯粹的隐逸之徒。

这里也简单提一下张履祥对完全弃世的高逸之士的态度,他对这些人并不欣赏。他说:“高节奇行,圣人不取,君子不由。以不可为法天下,传于后世也。”[160]张履祥还是从儒者的观念出发,因而认为:

于世寡合,较之同流合污,如脂如韦之人,固有不同。若谓君子立身之道,以寡合为高,则不然也。圣贤所期,毕竟是“在邦无怨,在家无怨”;“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行有不得,反求诸己”。[161]

虽然隐者与同流合污的人不同,但是并不是儒家圣贤所期许,儒家讲究的还是济世精神,所以他说:“谢皋羽、郑所南,自是高节之士,然金仁山、许白云,岂非贤者?”[162]在张履祥的著述中,提到隐者比较少。他虽然身处乱世,政治身份同为遗民,但其内心却始终是儒者,是济世情怀。

张履祥与传统的儒者一样,还是志于道,我们可以看一下他心目中的儒者:

儒者之事,尚以天下一家、万物一身为己任,况本支乎?《西铭》继述之义可推也。[163]

儒者立心,须是自与天地民物相关。否则虽曰好修,小人儒而已。儒者立身,当思“为法天下,可传后世”。事无大小,义所当为,何可不勉?于所不当为,何可不慎?[164]

张履祥十分欣赏张载《西铭》“民胞物与”的思想,儒者立心与立身,要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应该是宋儒以来的一种共识。甚至可以说,在他看来,作为一个人,就应该济世,他说:“人能于斯世斯民为纲、为干,乃不负七尺也。必如是而后,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否则存亡生死,焉能为有无乎?”[165]这样看来,张履祥还是有着深切的济世情怀。身处乱世,不管是如何遗世而不与新朝合作,一个儒者内心里始终关注于济世行道。他说:

然耕田、钓鱼、卖药、卜筮之属,古人于此不过借以藏身,至于修身读书、济时行道之怀,未尝须臾忘也。是以天下后世,不敢以农夫市井目之。不知者以为养拙就闲,其知者以为逸民处士,而君子则以为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也。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盖于此也。不然百亩之畔,十室之邑,未尝无人,安在少此农夫市井而爱之重乎?[166]

在他看来,儒者藏于“农夫市井”而“遁世不见知”,但是济世情怀还是须臾不忘的。张履祥自己就是在乱世借农耕、处馆以藏身、修身,同时并未忘记“济时行道”,即便是农耕与处馆也有其济世意义,更何况葬亲社等移风易俗的社会实践与农事、水利与治国之论。再者,他的济世,也一直为后人所重视,魏源、贺长龄《清经世文编》就收录张履祥文论近十篇。

再看张履祥的理学学术,也是为了济世,不过主要以待来者。他在与弟子张嘉玲谈到朱子之著《四书集注》时说:“盖朱子非为一时一人计也,为天下后世学者计也。所谓其忧之深,故其言之也切;其虑之远,故其说之也详。”[167]“为天下后世”的态度,也在他自己的学术之中体现着,虽然他的著述并不多。著述是为来者,在他看来天道变换,修身或著述都是等待明主或治世的到来,“天道十年则一变,人事十年则一周。夙夜存心,能从亲贤乐善、逊志时敏之语实用其力,即将来所就,自能过人”[168]。天道、人事时刻在变化,儒者也就应当时刻读书学道做着济世的准备。

我们在对张履祥的考察之中,可以看到不与新朝合作,苟全性命生于乱世的“艰贞”生存,又可以看到“《西铭》之义”,深切的济世情怀。张履祥以自己独特的理学实践、特殊的济世方式协调了遗民与儒者两种身份,从而有了他对明清之际民风、士风的批判及对高逸之士的不屑。

张履祥因其遗民身份,必然于乱世之中“戢影息交”“苟全性命”;因其儒者身份,必然于“藏身”之际不忘“济时行道”。他盘桓于遗世、济世之间,因其两种身份而有着内在的紧张,这种紧张来自特殊时世之下的特殊人生,矛盾的冲突与协调笼罩了他的一生。冲突之处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名节与出处这两个难题,张履祥其“时义”之论而获得协调。协调之处更在于特殊的济世,即遗世之中的济世、遗民儒者的济世。其中既有以乡村为中心的亲身实践:处馆教学为斯时斯世培育人才,葬亲社等有利于风俗整治,他对当时的社会危机、乡村现状都有着清醒的认识,因而其言行处处都蕴藏着济世情怀。其中也有以理学为中心学术著述,所著《备忘录》《愿学记》等对程朱之学大有助益,《经正录》以及其农事与水利的各种论著也对当地社会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并且其学术著述也与实践密切联系、与乡村的治理密切相关,所以张履祥济世的特殊性,还有其理学实践于乡村这一方面。在他身后的三百多年间,有时是遗世的一面突出,有时是济世的一面突出,各有所取而将他塑造成为明之遗民与清之大儒,这看似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

应该说,张履祥的遗世是外在的、表层的一面,而济世则是内在的、深层的一面,其中济世主导着遗世,儒者才是遗民之底色。如果理解了张履祥济世的特殊性,理解了他正是一位笃信程朱之学的遗民儒者,也就能够同情并了解他在遗世与济世之间如此之抉择,有其历史之必然。

注释

[1]徐秉元:《康熙桐乡县志》卷四,康熙十七年刻本,第29页。

[2]李廷辉:《嘉庆桐乡县志》卷七,嘉庆四年刻本,第72页。

[3]严辰:《光绪桐乡县志》卷十三《人物志上》,第17—62页。

[4]同治三年,浙闽总督左宗棠书题曰:“大儒杨园张子之墓”,参见《重修张扬园先生墓表碣》,《光绪桐乡县志》卷十九《艺文志》,第6页。

[5]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086页。

[6]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98页。

[7]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9页。

[8]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74页。

[9]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098页。

[10]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92页。

[11]张履祥:《备忘录遗》,《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204页。

[12]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117页。

[13]张履祥:《答吴又韩》,《杨园先生全集》卷13,第363—364页。

[14]据查,现发现有二处。其一,为其长女打官司的一篇《揭文》有“顺治十一年”字样,《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81页;其二,与乡里治水有关的《桐乡灾异记》有“康熙初”字样,《杨园先生全集》卷17,第518页。

[15]张履祥:《与吴裒仲五》,《杨园先生全集》卷10,第289页。

[16]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91页。

[17]张履祥:《与唐灏儒三》,《杨园先生全集》卷4,第77页。

[18]姚名达:《刘宗周年谱》,《刘宗周全集》第6册附录,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81页。

[19]张履祥:《备忘录遗》,《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215页。

[20]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096页。

[21]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97页。

[22]张履祥:《备忘录遗》,《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212页。

[23]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97页。

[24]张履祥:《备忘录遗》,《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212—1213页。

[25]张履祥:《训门人语一》,《杨园先生全集》卷52,第1458页。

[26]参见顾炎武《日知录》卷九《人材》、卷十三《清议》,黄汝成:《日知录集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13、477页。顾炎武论及取士的乡举里选,仿汉人三府辟召之法,还有《郡县论九》,《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17页;《日知录集释》有转引,第316页。

[27]张履祥:《自题制义序》,《杨园先生全集》卷15,第458—459页。

[28]张履祥:《答姚林友一》,《杨园先生全集》卷8,第212页。

[29]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72页。

[30]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78页。

[31]张履祥:《答张佩葱泾野内篇疑问》,《杨园先生全集》卷12,第342页。

[32]张履祥:《答张佩葱十六》,《杨园先生全集》卷11,第316页。

[33]张履祥:《与周鸣皋》,《杨园先生全集》卷7,第187—188页。

[34]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74页。

[35]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93页。

[36]严辰:《光绪桐乡县志》卷十三《人物志上》,第18页。

[37]张履祥:《与沈尹同四》,《杨园先生全集》卷7,第187页。

[38]张履祥:《书龙溪天心题壁后》,《杨园先生全集》卷20,第593页。

[39]张履祥:《答叶静远一》,《杨园先生全集》卷2,第38页。

[40]张履祥:《复诸友》,《杨园先生全集》卷7,第209页。

[41]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4页。

[42]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1页。

[43]苏惇元:《张杨园先生年谱》,《杨园先生全集》附录,第1513页。

[44]张履祥:《赠计需亭》,《杨园先生全集》卷16,第490页。

[45]张履祥:《答姚大也九》,《杨园先生全集》卷13,第379—380页。

[46]张履祥:《言行见闻录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1,第882页。

[47]苏惇元:《张杨园先生年谱》,《杨园先生全集》附录,第1492页。

[48]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68页。

[49]张履祥:《与唐灏儒一》,《杨园先生全集》卷4,第74页。

[50]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55页。

[51]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48页。

[52]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2页。

[53]张履祥:《与吕无党无贰》,《杨园先生全集》卷14,第428页。

[54]张履祥:《与张白方》,《杨园先生全集》卷6,第148页。

[55]张履祥:《与屠闇伯》,《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57页。

[56]张履祥:《与张允公》,《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55页。

[57]张履祥:《与颜孝嘉》,《杨园先生全集》卷13,第372页。

[58]张履祥:《与颜子乐》,《杨园先生全集》卷13,第391页。

[59]张履祥:《答姚大也一》,《杨园先生全集》卷13,第375页。

[60]张履祥:《答颜孝嘉》,《杨园先生全集》卷13,第369页。

[61]张履祥:《与沈子相二》,《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59页。

[62]张履祥:《备忘三》,《杨园先生全集》卷41,第1155页。

[63]张履祥:《答董载臣一》,《杨园先生全集》卷14,第419页。

[64]张履祥:《备忘三》,《杨园先生全集》卷41,第1140页。

[65]张履祥:《与何商隐六十一》,《杨园先生全集》卷5,第141页。

[66]张履祥:《备忘三》,《杨园先生全集》卷41,第1146页。

[67]张履祥:《答张佩葱三》,《杨园先生全集》卷11,第308页。

[68]苏惇元:《张杨园先生年谱》,《杨园先生全集》附录,第1499页。

[69]张履祥:《与薛楚玉》,《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68页。

[70]张履祥:《与吕用晦七》,《杨园先生全集》卷7,第199页。

[71]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43页。

[72]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42—1043页。

[73]张履祥:《与许大辛一》,《杨园先生全集》卷6,第172页。

[74]张履祥:《与吴如典》,《张杨园先生未刻文稿》卷14,转引自衷尔钜:《蕺山学派哲学思想》,第239页。

[75]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117—1118页。

[76]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52页。

[77]张履祥:《与姚大也八》,《杨园先生全集》13,第378页。

[78]张履祥:《处馆说》,《杨园先生全集》卷18,第545页。

[79]张履祥:《惜往日》,《杨园先生全集》卷1,第9页。

[80]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72页。

[81]张履祥:《与钱子固一》,《杨园先生全集》卷13,第393页。

[82]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72页。

[83]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92页。

[84]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850—851页。

[85]张履祥:《答陆孝垂十》,《杨园先生全集》卷6,第154页。

[86]张履祥:《与孙尔大》,《杨园先生全集》卷12,第345页。

[87]张履祥:《与何商隐六十二》,《杨园先生全集》卷5,第142页。

[88]张履祥:《与严颖生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第93页。

[89]张履祥:《与邱季心一》,《杨园先生全集》卷4,第105页。

[90]张履祥:《与吕无党一》,《杨园先生全集》卷14,第426页。

[91]张履祥:《与孙尔大》,《杨园先生全集》卷12,第345页。

[92]张履祥:《答吴仲木十六》,《杨园先生全集》卷3,第67页。

[93]张履祥:《答吴仲木八》,《杨园先生全集》卷3,第52页。

[94]张履祥:《与沈上襄》,《杨园先生全集》卷4,第81页。

[95]张履祥:《与薛楚玉》,《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67页。

[96]张履祥:《与沈尹同二》,《杨园先生全集》卷7,第184页。

[97]张履祥:《与朱韫斯》,《杨园先生全集》卷24,第665页。

[98]张履祥:《与陆孝垂十二》,《杨园先生全集》卷6,第157页。

[99]张履祥:《答颜孝嘉》,《杨园先生全集》卷13,第373页。

[100]张履祥:《与吴裒仲十一》,《杨园先生全集》卷10,第296页。

[101]张履祥:《与许元龙》,《杨园先生全集》卷7,第208页。

[102]张履祥:《答张佩葱十六》,《杨园先生全集》卷11,第316页。

[103]张履祥:《答施约庵》,《杨园先生全集》卷24,第662页。

[104]张履祥:《与薛楚玉》,《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67页。

[105]张履祥:《答王忱棐》,《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54页。

[106]陈世僔:《丧葬杂录小引》,见《杨园先生全集》卷51,第1434页。

[107]张履祥:《丧葬杂说》,《杨园先生全集》卷18,第525—535页。

[108]张履祥:《答张佩葱一》,《杨园先生全集》卷11,第302页。

[109]张履祥:《生圹引》,《杨园先生全集》卷20,第610页。

[110]苏惇元:《张杨园先生年谱》,《杨园先生全集》附录,第1500—1501页。

[111]陈世僔:《丧葬杂录小引》,《杨园先生全集》卷51,第1433页。

[112]苏惇元:《张杨园先生年谱》,《杨园先生全集》附录,第1501页。

[113]张履祥:《答吴仲木三》,《杨园先生全集》卷3,第45页。

[114]张履祥:《与吴裒仲六》,《杨园先生全集》卷10,第290页。

[115]张履祥:《经正录序》,《杨园先生全集》卷15,第461页。

[116]张履祥:《近古录序》,《杨园先生全集》卷16,第486页。

[117]张履祥:《近鉴序》,《杨园先生全集卷16》,第486页。

[118]张履祥:《与何商隐六十二》,《杨园先生全集》卷5,第142页。

[119]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43页。

[120]张履祥:《桐乡灾异记》,《杨园先生全集》卷17,第516—518页。

[121]张履祥:《备忘录遗》,《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203页。

[122]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8页。

[123]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72页。

[124]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70页。

[125]张履祥:《与曹射侯》,《杨园先生全集》卷6,第167—171页。

[126]苏惇元:《张杨园先生年谱》,《杨园先生全集》附录,第1499页。

[127]张履祥:《愿学记三》,《杨园先生全集》卷28,第767页。

[128]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6页。

[129]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8页。

[130]张履祥:《上本县兵事书》,《杨园先生全集》卷15,第445—448页。

[131]张履祥:《上本县兵事书》,《杨园先生全集》卷15,第445页。

[132]张履祥:《保聚事宜》,《杨园先生全集》卷19,第577页。

[133]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086页。

[134]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090页。

[135]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8页。

[136]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45页。

[137]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68页。

[138]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47页。

[139]张履祥:《上陈时事略》,《杨园先生全集》卷15,第448页。

[140]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50页。

[141]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53页。

[142]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78页。

[143]张履祥:《备忘录遗》,《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200页。

[144]张履祥:《与许元龙》,《杨园先生全集》卷24,第666页。

[145]张履祥:《与唐灏儒三》,《杨园先生全集》卷4,第77页。

[146]张履祥:《答徐敬可十四》,《杨园先生全集》卷8,第229页。

[147]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68页。

[148]张履祥:《赠张佩葱归故居序》,《杨园先生全集》卷16,第487页。

[149]张履祥:《与李石友》,《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50页。

[150]张履祥:《备忘录遗》,《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212页。

[151]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117页。

[152]张履祥:《备忘三》,《杨园先生全集》卷41,第1150页。

[153]张履祥:《备忘录遗》,《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206页。

[154]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74页。

[155]张履祥:《与友人》,《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69—270页。

[156]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64页。

[157]张履祥:《与王紫眉》,《杨园先生全集》卷2,第27页。

[158]张履祥:《答张恭佩三》,《杨园先生全集》卷7,第206—207页。

[159]张履祥:《答友人》,《杨园先生全集》卷9,第269页。

[160]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096页。

[161]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087页。

[162]张履祥:《备忘二》,《杨园先生全集》卷40,第1096页。

[163]张履祥:《答吴裒仲八》,《杨园先生全集》卷10,第292页。

[164]张履祥:《备忘四》,《杨园先生全集》卷42,第1163页。

[165]张履祥:《备忘一》,《杨园先生全集》卷39,第1053页。

[166]张履祥:《答姚林友》,《杨园先生全集》卷8,第213页。

[167]张履祥:《答张佩葱泾野内篇疑问》,《杨园先生全集》卷12,第342页。

[168]张履祥:《与钱子大一》,《杨园先生全集》卷14,第4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