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新生活
今早离开家时我琢磨着,九月至少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好时机。比起一月份,九月初更让我有一种新生的感觉。穿过宁静山谷时,我想,也许这是因为经历了潮湿的八月,九月令人神清气爽。经过布莱克希思书店,看到窗户上张贴的返校季促销广告时,我思忖,抑或仅仅只是因为新学年的关系。
我上山往希思走去,“古董衣坊”新粉刷好的招牌映入眼帘,让我对这家店的前景涌起些许乐观的情愫。我打开门,从门垫上捡起信件,为这家店正式开业做准备。
我毫不停歇地工作到下午四点,从楼上的贮藏室挑选衣服,再把它们挂在架子上。我把一件20世纪20年代的茶歇裙搭在胳膊上,摩挲它厚重的真丝缎,触碰那些复杂精细的珠饰和完美的手缝针脚。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爱古董衣的地方。我爱它们漂亮的面料和精致的工艺。我深知制作一件古董衣,需要高超的技艺。
我瞥了眼表,离派对开始只有两小时了。我想起来忘记冷冻香槟了,赶紧冲进小厨房,边拉开冰箱门,边合计着会有多少人来。我邀请了一百人,因而至少需要准备好七十个杯子。我把香槟放进冰箱,调到霜冻模式,然后快速给自己泡了杯茶。我一口口抿着伯爵茶,环顾整个店铺,品味着梦想成真的愉悦。
古董衣店的内部看上去时尚而明亮。我拆掉了木地板重新粉刷,墙面刷成了浅灰色,挂上了几面大大的银框镜子;铬合金支架上摆着绿意盎然的盆栽植物,白色的天花板上布满闪光的下射灯,试衣间旁边放着一张法式高背软垫大沙发。窗外,布莱克希思的风景尽收眼底,让人眩晕的天穹上点缀着朵朵白云。教堂那边,两只黄色的风筝在微风中起舞。远处,金丝雀码头的栋栋玻璃大楼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突然意识到本该来采访我的那位记者已经迟到了一小时。我连他是哪个报社的记者都不知道。昨天我们在电话中简单交流了一下,我只记得他叫丹,他说三点半来。我的恼怒变为恐慌。要是他不来呢?我需要宣传报道。一想到还欠着巨额贷款,我内心猛地一颤。我边给一个刺绣晚礼包系上价签,边回想如何竭力让银行的人相信他们的钱是安全的。
“这么说你在苏富比拍卖行[1]工作过?”那位放贷经理问,她在一间小办公室查看我的商业计划书。那间办公室的每个地方,包括天花板甚至门后,似乎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色毛呢。
“我在服装部工作,”我解释说,“给古董衣估价并组织拍卖。”
“那么你肯定是这方面的行家。”
“是的。”
她在表上草草写了点什么,钢笔尖在光滑的纸面沙沙作响。“可是似乎你没有在零售业的工作经历,是吗?”
“是的,”我的心往下沉,说道,“没错。但是我在一处环境宜人的繁华路段找到了很有吸引力的店面,那里还没有古董衣店铺。”我把蒙彼利埃谷房地产经纪人的小册子递给她。
“地段不错,”她仔细查看了小册子说道,我的精神又振奋起来,“位于街角,十分醒目。”我想象那些无与伦比的裙子在橱窗光彩闪耀的情景。“但是租金高昂。”女人把那本小册子放在灰色的桌面上,抬头看我,冷冷地说,“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有足够的销量来覆盖你的开支,更别提盈利了?”
“因为……”我忍住不让自己发出沮丧的叹息,“我知道需求在哪里。如今古董服饰十分时尚,几乎成为主流。近来你甚至可以在伦敦高街的店铺,比如塞尔弗里奇小姐[2]和靓女时装店买到古董衣服。”
她又写了起来,出现了一阵沉默。“我知道你能行。”她抬起头来,这次她满脸笑容,“几天前,我在智索服装店买到了最棒的彼芭人造皮外套——衣服完好无缺,纽扣还是原装的。”她把表格推向我,又把钢笔递给我,“请你在底部签名,可以吗?”
现在我把晚礼服挂在正装衣架上,摆好包包、腰带和鞋。我把手套放在手套篮,珠宝首饰放在天鹅绒托盘里。接着,在一个角落架子的高处,我小心地放上三十岁生日时爱玛送我的那顶帽子。
我退后一步,凝视这顶黄褐色帽子,它造型奇特,帽顶似乎向上延伸至无限远。
“我想念你,爱,”我小声说,“不论你现在在哪里……”熟悉的刺痛感让我双腿发软,仿佛我的心里埋了一根针。
我听见身后响亮的叩门声。玻璃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跟我差不多年纪,也许要年轻一点。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和一头蓬松的深金色鬈发。他让我想起某个名人,可我想不起来是谁。
“丹·罗宾逊。”他咧嘴笑道,我让他进来。“抱歉,我来晚了点。”我真想告诉他迟到了很久。他从一个看上去破旧不堪的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我前一个采访超时了,又遇到堵车,不过我们今天的采访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他把手插进皱巴巴的亚麻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我只需要了解一下这个行业的概况,以及你的一些背景。”他看了眼散落在柜台上一团糟的丝巾和只穿了一半衣服的人体模型,“显然你很忙,如果你没有时间,我可以——”
“哦,我有时间,”我打断道,“真的——只要你不介意我们边聊我边工作。”我把一件淡蓝色雪纺绸短裙挂到天鹅绒衣架上,“你来自哪个报社来着?”从眼角余光我注意到他的淡紫色条纹衬衫跟他的灰绿色斜纹布裤子不搭。
“我们是家新创立的每周发行两次的免费报纸,名叫《黑&绿》——全称是《布莱克希思和格林尼治快报》。报纸刚创刊几个月,我们还在扩大发行量。”
“很感激你们来采访我。”我说着,把那条裙子放在日装架上。
“这篇报道周五见报。”丹瞅了瞅店铺,“内部装修得好看又明亮。人们不会想到这里卖的是旧东西——我的意思是说,古董衣。”他纠正了自己。
“谢谢。”我苦笑道,他敏锐的观察力让我赞叹。
我利落地剪掉白色百子莲的胶膜。丹看向窗外。“这个位置绝佳。”
我点点头:“我喜欢随时可以眺望希思的风景,而且从路上一眼可以看到这家店,我希望除了古董衣爱好者,还有过路客光临。”
“我就是这样发现你的,”丹说,我把几束花插进一个高高的玻璃花瓶,“我昨天经过这里,你的指示牌上说,”他把手伸进裤兜,拿出一个卷笔刀,“这家店马上要开业了,我觉得这会成为星期五报纸的好专题。”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我注意到他的袜子不搭——一只绿色,一只棕色,“虽然我对时尚不太感兴趣。”
“是吗?”我礼貌地说道,他用力地转了几下卷笔刀。“你不用录音机吗?”我不禁问道。
他审视着刚刚削尖的铅笔,对它吹了几口气。“我更喜欢速记。好啦。”他把卷笔刀放进口袋,“我们开始吧。那么……”他用铅笔敲了敲下唇,“我应该先问哪个问题?”他准备不足,对此我尽量不显出失望。“我知道了,”他说,“你是本地人吗?”
“是的。”我叠好一件淡蓝色的羊绒开衫,“我在埃利奥特山长大,那里离格林尼治很近。不过过去五年,我一直住在布莱克希思中心地带,车站附近。”我想起前面带个小花园的舒适的铁路职工小屋。
“车站,”丹缓慢地说,“下一个问题……”这次访问看来要花上很久——现在我最缺的就是时间。“你有服装业背景吗?”他问道,“读者们应该想知道这个吧?”
“哦……也许吧。”我告诉他,我在圣马丁学院获得了服装史学位,还在苏富比拍卖行工作过。
“你在苏富比拍卖行工作了多久?”
“十二年。”我叠好一条伊夫·圣罗兰丝巾,把它放进托盘里,“事实上,我最近被任命为服装和纺织品部门的主管。但是……我决定离开。”
丹抬起头来:“即使你升职了?”
“没错……”我心里很难过。我说得太多了。“瞧,几乎从我毕业那天开始,我就在那里,我需要……”我向窗外看了眼,努力平息内心翻涌的情感,“我需要……”
“休假?”他提示道。
“改变。三月初我开始休长假。”我把一串香奈儿人造珍珠挂到银色人体模型的脖子上。“苏富比公司说他们会保留我的职位到六月份,不过五月中旬看到这里的租约到期,我决定行动起来,自己卖古董衣。我考虑这个点子有段时间了。”我补充道。
“有段时间……”丹轻声重复道。这可算不上“速记”。我偷偷看了眼他奇怪的花体和简写。“下一个问题……”他咬着铅笔头。这个男人很差劲。“我知道了——你从哪里找到货源?”他看着我,“还是说这是一个商业机密?”
“算不上。”我把乔治·里奇的一件浅咖啡色丝绸衬衫挂在钩子上,“我从伦敦外一些较小的拍卖行进货,也从一些专门的经销商和我在苏富比拍卖行认识的一些私人卖家那里采购。我在古董衣集市和易趣网买东西,我还去了法国两三次。”
“为什么去法国?”
“在那里的乡下市场可以找到可爱的古董衣服——像这些刺绣睡衣。”我拿起一件,“我是在阿维尼翁[3]买到的。它们价格不贵,因为法国女人不像我们这么热衷于古董衣。”
“在这里古董衣很受欢迎,是吗?”
“相当受欢迎。”我快速打开沙发旁边玻璃桌上的几本20世纪50年代的《时尚》杂志。“女人们想要个性,而不是批量生产,古董衣正可以满足她们的需求。穿古董衣表明了她们的创意和眼光。我是说,一个女人可以在高街花两百英镑买一件晚礼服,”我继续说,现在采访渐入佳境,“第二天它就几乎一文不值。但是同样的钱,她可以买到一件面料精良、款式独特的衣服,如果她保养得当,还可以增值。像这件。”我拿出一件赫迪·雅曼一九五七年的深蓝色塔夫绸晚礼服,欣赏着它优雅的吊带、紧身的上身和多褶裙。
“真漂亮。”丹说,他抬起头,“看上去跟新的一样。”
“我卖的每件东西都品相完好。”
“品相……”他边匆匆记录边重复道。
“每件衣服我都会水洗或干洗,”我把那条裙子放回架子上,接着说道,“我有一个了不起的裁缝,她负责大范围的修补和改动。小修小补我自己可以在这里做——我后面有个小房间,里面有台缝纫机。”
“这些东西售价多少?”
“价格不等,从十五英镑的手卷丝巾、七十五英镑的棉质日装、两三百英镑的晚礼服到高达一千五百英镑的高级时装都有。”我拿出一件皮埃尔·巴尔曼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金色罗缎晚礼服,上面钉着玻璃珠和银色圆片。我掀起它的防尘罩:“这条裙子十分珍贵,是一位卓越的设计师巅峰时期的作品。还有这件,”我拿出一条天鹅绒宽腿裤,上面是炫目的果汁粉色和绿色图案,“这件衣服出自艾米里欧·璞琪。买下它其实是为了投资,而不是用来穿的,因为璞琪、奥西·克拉克、彼芭和琼·缪尔的衣服一样,值得收藏。”
“玛丽莲·梦露喜欢璞琪,”丹说,“她下葬时穿的就是她最爱的璞琪绿色丝绸裙。”我点点头,有些惊讶,不好意思承认我并不知道这件事。“那几条裙子很有趣。”他看着我身后的墙,上面挂着油画一般的四件无肩带芭蕾舞裙长度的晚礼服——一件柠檬黄、一件糖果粉、一件青绿色,还有一件淡绿色——每一条裙子上身都是丝缎紧身胸衣,下身是蓬松的多层网状衬裙,缀着闪闪发光的水晶。
“我喜欢这几条裙子,就把它们挂在那里了。它们是20世纪50年代的晚会礼服,但我叫它们蛋糕裙,”我笑着补充道,“因为它们轻薄精巧,光彩熠熠。看着它们,就能让我开心。”尽我所能地开心,我黯然地想道。
丹站起身:“摆在那边的是什么?”
“这是薇薇安·韦斯特伍德的裙撑裙。”我拿给他看,“还有这件,”我拿出一件土红色丝绸土耳其长袍,“出自西娅·波特,这条绒面革迷你裙是玛莉·官的。”
“这件呢?”丹拿起一件淡粉色缎面晚礼服,它带垂褶领,两边是精致的褶裥,还有拖曳的鱼尾褶边。“这件让人惊叹——像是凯瑟琳·赫本和葛丽泰·嘉宝会穿的衣服,”他缜密地补充道,“或者电影《玻璃钥匙》里维罗妮卡·莱克会穿的。”
“哦,我没听说过这部电影。”
“人们严重低估了这部电影,它改编自达希尔·哈米特一九四二年的一部小说。后来霍华德·霍克斯的《夜长梦多》里还借鉴了这部电影。”
“真的吗?”
“不过你知道吗?”他把这条裙子拿到我跟前比了比,打量着我,“这件衣服适合你。你有黑色电影中的那种怠倦感。”
“是吗?”他又一次惊到了我,“实际上,这条裙子本来是我的。”
“真的?你不想要它了?”他几乎有些愤愤不平地问道,“这条裙子非常美。”
“是的,可是……我不再喜欢它了。”我把裙子放回架子上。我不需要告诉他实情。这条裙子是大半年前盖伊送给我的。那时我们交往了一个月,一个周末他带我去了巴斯[4]。我在一个商店的橱窗里看见了这条裙子,出于职业兴趣进去查看。它售价五百英镑,对我来说太贵了。后来,我在宾馆房间读书时,盖伊溜了出去,买回了这条裙子,用粉色薄绸包起来当作礼物送给我。如今我决定把它卖掉,因为它属于我迫切想要忘记的人生的一部分。我会把出售所得的钱捐出去。
“对你来说,古董服饰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我重新整理左侧墙亮着灯的玻璃隔间中排成列的鞋时,听见丹问道,“是因为跟今天的衣服相比,它们的质量好得多吗?”
“那是一个主要的原因。”我回答道,将一双20世纪60年代的绿色绒面革无带浅口轻便鞋摆得更好看,“穿古董衣是对大量生产的一种抗议。但是对于古董服饰,我最爱的是……”我看着他,“不要取笑我,好吗?”
“当然不会。”
我轻轻地抚摸一件20世纪50年代的薄纱雪纺绸晨衣。“我最爱的是……它们蕴含着一个人的过去。”我用手背摩挲着马拉布生丝镶边,“我总想知道穿过这些衣服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真的吗?”
“我会揣度她们的人生。我看着一件衣服,比如这套,”我走到日装架前,拿出一件20世纪40年代的紧身上衣和深蓝色花呢短裙套装,“会不由自主地去猜想这件衣服的女主人。她当时多大年纪?她工作了吗?她结婚了吗?她开心吗?”丹耸了耸肩。“这套衣服上面有40年代初期的英国标签,”我继续说,“因而我会思忖这个女人在战争期间的经历。她丈夫活下来了吗?她活下来了吗?”
我走到鞋区,拿出一双绣着淡黄色玫瑰的20世纪30年代的丝锦缎拖鞋。“看着这双精美的鞋,我想象它们的女主人穿着这双拖鞋走路,翩翩起舞或者亲吻别人的场景。”我来到挂在帽架上的一顶粉色天鹅绒筒状女帽前,“看着这样一顶小帽子,”我掀开帽子上面的罩子,“我努力想象帽子下面的那张脸。因为你买一件古董服饰时,买的不仅是面料和做工——你买的是一个人的过去。”
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可以把过去连接到现在。”
“没错。我给予这些衣服新生。我能够修复它们,这让我非常欢喜。人生中有太多东西没法修复。”我心里陡然感到一阵熟悉的痛苦。
“我还没从这方面想过古董服饰,”过了一会儿,丹说,“你对这份事业的热情让我感动。”他仔细看了看笔记本,“你给我提供了很精彩的内容。”
“那就好,”我平静地回复,“跟你谈话很开心。”但开头很绝望,我很想加上这句。
丹笑道:“呃……你继续忙,我得去写这篇文章了,不过……”他的目光移到角落的架子上,声音越来越小,“这顶帽子好棒。这是哪个年代的?”
“这是当代的。四年前制作的。”
“很有创意。”
“是的,独一无二。”
“多少钱?”
“这个是非卖品。这是设计师送给我的,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把它挂在这里是因为……”我的喉头发紧。
“因为它很漂亮?”丹温和地暗示道。我点点头。他猛然合上笔记本,“你这位朋友会来参加开业庆典吗?”
我摇摇头:“不会。”
“最后一件事情,”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部照相机,“我的编辑请我给你照一张相,跟文章一起发表。”
我瞥了一眼表:“只要不花太久就行。我还需要把气球系到门前,还得换衣服,我还没有把香槟倒好。这都需要时间,二十分钟后客人就要来了。”
“我来帮你,”丹说,“弥补我的迟到。”他把铅笔别到耳后,咧嘴笑道,“杯子在哪里?”
“哦。柜台后面有三箱杯子,那边小厨房的冰箱里有十二瓶香槟。谢谢。”我补充道,担心他会把香槟洒得到处都是,但是他熟练地把凯歌香槟倒进细长的香槟杯里——香槟当然也是有年份的,必须这样——与此同时,我洗澡换了衣服,一件30年代的浅灰色缎子礼服,搭配菲拉格慕银色露跟女鞋。接着我化了淡妆,梳了头发。最后我解开在一张椅子后面飘动的那串淡金色氦气球,三三两两地系在店铺前面,任它们在强劲的风中荡起荡落。教堂的钟声敲响六下时,我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杯香槟,丹给我照相。
过了一分钟,他放下照相机,迷惑地看着我。
“不好意思,菲比——你能笑笑吗?”
丹离开时,我母亲来了。
“那是谁?”她边奔向换衣间,边问。
“一个记者,名字叫丹,”我回答道,“他刚刚为一家本地报纸采访了我。他有点迷糊。”
“他看上去不错,”她喃喃道,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容颜,“他的着装有点可怕,不过我喜欢鬈发的男人。异乎寻常。”镜中的她用一种焦虑不安的表情看着我,“我希望你可以再找个男朋友,菲比。我不喜欢你单身。单身可不好玩。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她痛苦地补充道。
“我很享受单身。我打算单身一段时间,很可能永远单身。”
妈妈吧嗒一声打开她的包。“那很可能是我的命运,亲爱的,但我不希望你也这样。”她拿出一支昂贵的新口红,看起来像颗金色的子弹,“我知道这一年你过得很艰难,亲爱的。”
“是的。”我小声说。
“我知道,”她瞥了眼爱玛的帽子,“你很痛苦。”我母亲不可能知道我有多痛苦。“但是,”她扭动着那支口红,继续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为什么你要跟盖伊分手。虽然我只见过他三次,可我觉得他很讨人喜欢,长相英俊并且人很好。”
“你说得没错,”我赞同道,“他很可爱。实际上,他称得上完美。”
镜中母亲的目光对上了我的目光。“那你们之间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谎道,“我的感情……变了。我跟你说过。”
“是的,可你从来没说过原因。”妈妈在她的上唇涂上口红,那是有些艳丽的珊瑚色。“整件事情似乎有悖常情,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亲爱的。当然,那段时间你很不开心。”她压低嗓音,“可是接下来爱玛出事……”我闭上眼睛,尽力驱走那些总会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影像。“嗯,非常可怕。”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想想她经历了什么……真让人受不了。”
“真让人受不了。”我痛苦地附和道。
妈妈用纸巾擦着下唇。“可接下来的事情我就搞不懂了,尽管你很伤心,你却结束了跟一个好男人看上去很美满的关系。你当时可能有点精神崩溃。”她继续说,“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她咂着嘴,“我觉得你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清楚,”我平静地反驳道,“不过你知道吗,妈妈,我不想谈——”
“你怎么认识他的?”她突然问道,“你从没跟我说过。”
我感觉脸在发热。“通过爱玛认识的。”
“真的吗?”妈妈看着我,“她真贴心,”她说着转过身去照镜子,“把你介绍给那么好的男人。”
“没错。”我不安地说。
“我认识了一个人!”一年前爱玛在电话里兴奋地说,“他让我头晕目眩,菲比。他……很不错。”我的心一沉,不只因为爱玛老说她碰到了个“不错的”人,还因为这些人通常跟她所描述的截然相反。一开始爱玛会为之神魂颠倒,一个月后她就会避开他们,说他们“糟糕透顶”。“我在一个募捐活动现场碰到他的,”她解释说,“他运营一家投资基金,但好的一面是,”她以一贯讨人喜欢的天真补充道,“那是合乎道德的基金。”
“听起来很有意思。那他肯定是个聪明人。”
“他以全班第一的成绩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这个不是他告诉我的,”她赶紧补充,“我从谷歌搜索出来的。我们见了几次面,一切进展顺利,我想让你把把关。”
“爱玛,”我叹气道,“你三十三岁了。你在事业上顺风顺水,现在给英国最有名的女人们设计帽子。为什么你还需要我的同意呢?”
“呃……”我听见她咂舌头的声音,“因为积习难改。我一向都会征求你对男人的意见,不是吗,菲比?”她若有所思地说,“从我们还是少女时就是这样。”
“没错,可我们现在不是少女了。你得相信自己的判断,爱。”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还是想让你见见盖伊。下个星期我要举办一场小型晚宴,让你坐在他旁边,好吗?”
“好吧。”我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星期四晚上,在爱玛位于玛丽勒本[5]又高又窄的房子里,我在厨房帮忙时,真希望自己没有来。从客厅传来人们谈笑风生的声音。爱玛所谓的“小”晚宴是给十二个人准备五道菜的正餐。取盘子的时候,我回顾过去几年中爱玛曾疯狂爱恋的男人:艾尔尼,时装摄影师,后来背着她跟一位手部模特偷情;菲尼安,园艺设计师,每周末跟他六岁的女儿和女儿的母亲在一起。然后是朱利安,一个戴眼镜的证券经纪人,对哲学兴趣盎然,对其他则兴味索然。爱玛最近的恋人是彼得,他是伦敦爱乐乐团的小提琴手。这段恋情看起来很有希望——他人很好,她可以跟他谈论音乐,但后来他随乐团进行了三个月的世界巡演,回来时已经跟第二长笛手订婚了。
也许这个叫盖伊的家伙会是更好的选择,我边在抽屉里翻找餐巾纸边想。
“盖伊完美无缺!”她大叫着打开烤箱,飘出一阵蒸汽和烤羊肉的香味。“他就是我要找的人,菲比。”她开心地告诉我。
“你总是这么说。”我把餐巾纸折叠起来。
“哎呀,这次是真的。要是这次还不行,我就自杀。”她不假思索地扬言道。
我停了下来:“别说傻话,爱。你似乎没认识他多长时间。”
“没错,但我知道我的感觉——可他今天迟到了。”她抱怨着,把羊肉从烤箱中拿出来,“砰”的一声把装着荤菜的铸铁锅放在桌上,一脸焦虑,“你觉得他会来吗?”
“他肯定会来,”我回答,“现在才八点四十五分——他很可能忙工作耽搁了。”
爱玛踢了一脚,关上烤箱的门。“可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
“也许他堵在地铁上了。”焦虑让她再次一脸愁容,“爱,别担心。”
她开始给要烤的肉抹油。“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要像你一样镇定自若,可我从来没有你那份平静。”她直起身来,“我看上去怎么样?”
“很美。”
她宽慰地笑了,突然间她邻家女孩般的可爱脸庞看上去着实更美了。“谢谢,菲比——我不相信你,你总是这么说。”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坚定地反驳道。
爱玛穿衣服一向不拘一格,那天她穿的是贝齐·约翰逊的印花真丝连衣裙,搭配淡黄色的网眼袜和黑色短靴。她赭色的鬈发用一条银色发带扎向脑后。
“这条裙子确定适合我吗?”她问道。
“当然。我喜欢这个桃心领,并且这条裙子让你显得更有身段了。”我补充说,可立马就后悔了。
“你是说我胖吗?”爱玛的脸沉了下去,“请不要这么说,菲比——今天不要。我知道我确实需要减掉几磅,但是——”
“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当然不胖,爱,你很可爱,我的意思是——”
“天啊!”她用手捂住嘴巴,“我还没有做薄煎饼。”
“我来做。”我打开冰箱,拿出熏鲑鱼和一桶鲜奶油。
“你是个再好不过的朋友了,菲比,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她边说边把迷迭香撒在羊肉上,“你知道吗?”她冲我挥舞迷迭香叶,“我们认识快二十五年了。”
“有那么久吗?”我低声说着,开始切熏鲑鱼。
“没错。也许我们还会继续做五十年的好朋友?”
“如果我们喝对了咖啡的品牌的话。”
“我们得去同一家养老院!”爱玛咯咯地笑道。
“在那里你仍然会让我给你把关男朋友。‘哦,菲比,’”我用奇怪的腔调说道,“‘他九十三岁了——你觉得对我来说他是不是有点老?’”
爱玛“扑哧”笑了,朝我扔了一串迷迭香。
我烤起煎饼,快速给它们翻面,尽量不烫到手指。爱玛的朋友们高声说着话——有人在弹钢琴——我隐约听到了门铃声,这个声音让爱玛非常兴奋。
“他来了!”她对着一面小镜子照了照,检查自己的妆容,调整了一下发带,从狭窄的楼梯跑了下去。“嘿!哦,谢谢!”我听见了她的尖叫。“真美。上来吧——你知道路的。”我意识到盖伊以前来过这里——这是个好迹象。“大家都到了。”我听见爱玛说,“你堵在地铁上了吗?”我摞好了第一批煎饼,伸手去拿胡椒研磨器,用力转动盖子。什么也没有。该死的。爱玛把胡椒放哪儿了?我寻找起来,打开几个碗橱,才在她的调味架最上面找到一罐新的。
“我给你弄点喝的,盖伊。”我听见爱玛说,“菲比。”我把胡椒罐上的封口胶带撕掉,正要打开盖子,但是拧不动。“菲比。”爱玛重复道。我转过身。她站在厨房里,满面春风,手上紧握着一束白玫瑰;她身后,站在门口的,就是盖伊。
我惊愕地看着他。爱玛说他“很帅”,可那对我没有意义——她总是那么说,即使那个男人很丑。但是盖伊帅到让人心悸。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宽,表情和善,留着利落的深棕色短发,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散发出愉悦的光芒。
“菲比,”爱玛说,“这是盖伊。”他对我笑,我感觉心怦怦跳。“盖伊,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菲比。”
“你好!”我一边像个傻子一样冲他笑,一边扭动胡椒罐。为什么他这么有魅力?“天哪!”盖子突然脱落,胡椒粒喷了出来,形成一道黑色的弧线,像子弹一样撒到厨房台面和地板上。“对不起,爱。”我倒抽了一口气,抓起一把扫帚用力扫起来,竭力掩饰我内心的混乱。“对不起!”我笑道,“我真是个傻瓜!”
“没事。”爱玛说,她把玫瑰花插进一个罐子里,然后拿起那盘煎饼,“我把这些端进去。谢谢,菲比,它们看上去很好吃。”
我原以为盖伊会跟随她,但他去了水槽边,打开下面的橱柜,拿出簸箕和刷子。我痛苦地意识到他熟悉爱玛家的厨房。
“别担心。”我反而对他说道。
“没事——我来帮你。”他把裤腿拉到膝盖处,弯下身清扫胡椒粒。
“到处都是,”我絮叨道,“我太笨了。”
“你知道胡椒从哪里来的吗?”他突然问道。
“不知道,”我答道,跪下来用指尖捡起几粒,“南美?”
“印度的喀拉拉邦。直到15世纪,胡椒仍然十分珍贵,可以拿来当钱用,因而有‘胡椒租金’(象征性租金)的说法。”
“真的吗?”我礼貌地问道,想到自己跟一个一分钟前才碰到的男人蹲在地板上,讨论黑胡椒的奥妙,真是不可思议。
“好了,”盖伊站起身,把簸箕里面的胡椒倒进垃圾桶,“我得进去了。”
“是的……”我笑了,“爱玛肯定在纳闷什么把你绊住了。不过……谢谢。”
晚宴接下来的时间模模糊糊就过去了。跟之前承诺的一样,爱玛把我安排在了盖伊旁边,我客气地跟他聊天,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一直祈祷他会说点让人讨厌的事情——比如他刚结束康复治疗,或者他有两位前妻和五个孩子。我原本以为他的谈话会很乏味,但他说的事情反倒增加了他的吸引力。他趣味盎然地谈起他的工作,以及他有责任把客户的钱投入到不仅无害,还能对环境和人类健康福祉产生积极影响的事情上。他谈起与一家致力于取缔童工的慈善组织的合作。他充满深情地谈起他的父母和兄弟,他每周跟他兄弟在切尔西海港俱乐部打一次壁球。爱玛真幸运,我想。盖伊似乎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晚宴进行当中,她频繁看向他的方向,并且不经意间提及他。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去了戈雅展览的开幕式,是吧,盖伊?”盖伊点点头,“我们还在努力弄下周歌剧院《托斯卡》的票,是吧?”
“是的……没错。”
“几个月前票就卖完了,”她解释说,“但我希望从网上弄到退票。”
爱玛的朋友们渐渐注意到他们的关系。“你们俩认识多久了?”查理问盖伊,诡秘地冲他笑。“你们俩”这个词让我感到一阵嫉妒,爱玛高兴得脸红了。
“哦,不久。”盖伊平静地答道,他的缄默似乎进一步证实了他对她的兴趣……
“你觉得怎么样?”第二天一早,爱玛在电话里问我。
我不停摆弄着文件夹:“什么怎么样?”
“当然是盖伊!你不觉得他很帅吗?”
“哦……是的,他很……帅。”
“一双美丽的蓝眼睛,再配上他黑色的头发,简直了。”
我看向窗外的新邦德街:“简直了。”
“他特别健谈。你同意吗?”
我可以听见车辆发出的嘈杂声。“同意。”
“此外,他还很幽默。”
“嗯。”
“跟我约会过的其他男人相比,他人不错,也正常。”
“毫无疑问。”
“他是个好人。最重要的是,”她总结说,“他对我有兴趣。”
我不忍告诉她一小时前,盖伊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吃饭。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通过苏富比的电话总机,盖伊轻易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起初我感到欢欣鼓舞,接着觉得惊骇。我谢了他,说我不能去。那天他又给我打了三次电话,可我正紧张万分地为一场20世纪的时装及配饰拍卖会做准备,没有接到电话。盖伊第四次打来电话,我简短地对他说:“你真执着,盖伊。”
“没错,但这是因为我……我喜欢你,菲比,并且我认为——如果我没有冒昧的话——你也喜欢我。”我正在给皮尔·卡丹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一套绿色斑点羊毛裤套装系批号,我的心慌乱地跳个不停。“你为什么不答应呢?”他请求道。
“呃……因为……有点微妙,不是吗?”
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听着,菲比……爱玛和我只是朋友。”
“真的吗?”我审视着一条裤腿上面的一个洞,像是被虫蛀了,“你似乎经常跟她见面。”
“唉……多数是爱玛给我打电话,说拿到了门票,比如戈雅的开幕式。我们一起出去了几次,玩得也很开心,但我从来没让她误会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可是很显然你以前去过她的公寓。你知道簸箕和刷子的精确位置。”我低声责备道。
“是的——因为上个星期她让我帮忙修补水槽下面的一个漏洞,我得把所有东西都从碗橱里拿出来。”
“哦,”我如释重负,“我明白了,但是……”
盖伊叹了口气。“听着,菲比,我喜欢爱玛——她很有才华,也很有趣。”
“噢,她很——可爱。”
“虽然我觉得她的感情很强烈,”他继续说,“如果不是有些疯狂的话,”他胆怯地笑了笑,吐露道,“可我跟她没有在……约会。她真的不能那么想。”我没有回答。“你能跟我一起吃饭吗?下个星期二怎么样?在渥斯利可以吗?我来订一张七点半的桌位。你来吗,菲比?”
要是当时我能知道事情的走向,我一准会说:“不,我不会去。绝对不会。永远不会。”
“好的。”我听见自己说……
我考虑过不把这件事情告诉爱玛,可我们是朋友——我不能瞒着她,尤其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会弄得很不愉快。所以那个星期六,我和爱玛在玛丽勒本大街我们最喜欢的阿米奇咖啡店碰面时,我告诉了她。
“盖伊约你出去?”她微弱地重复道,“哦。”她放下杯子,手在发抖。
“我没有……给他暗示,”我温柔地解释道,“我没有……在你的宴会上跟他调情,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我就不会去,但我不能不告诉你。爱?”我去握她的手,注意到由于长期做缝补、粘贴和拉伸纤维的工作,她的指尖红红的。“爱玛,你觉得呢?”她搅动着卡布奇诺,望向窗外。“我不会见他,一次也不会,如果你不想我去的话。”
起初爱玛没有回答。她绿色的大眼睛看向街上一对手牵手走路的年轻情侣。“没事,”过了一会儿,她说,“毕竟……我认识他并不久,正如你指出的——虽然他没有让我别去那么想……”她的声音颤抖起来,“还有他送给我的那些玫瑰,我原以为……”她用一张纸巾擦眼睛,上面印着“阿米奇咖啡馆”的字样。“呃,”她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道,“看来我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看《托斯卡》了。也许你能跟他一起去,菲比。他说过他很期待……”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听着,爱,我要拒绝他。如果这样会让你苦恼,那我就没一点兴趣了。你的友谊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别,”爱玛打断了我,她摇摇头,“你应该去,菲比——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想你喜欢他,不然我们也不会有这样的谈话。无论如何……”她拿起包,“我得走了。我竟然要给欧仁妮公主做一顶包头软帽。”她愉快地冲我挥了挥手,“我会尽快跟你联系。我保证。”
可是接下来的六个星期,她都没有回我的电话。
“我希望你能给盖伊打电话,”我听见妈妈说,“我觉得对他来说你很重要。实际上,菲比,我得跟你说点事……”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让我惊讶。
“什么事?”
“嗯……上个星期盖伊打电话给我了。”我感觉到一阵下坠的感觉,仿佛正从一个陡坡往下滑,“他说他想见你,就跟你说说话——现在别摇头,亲爱的。他觉得你对他‘不公平’——他用的就是这个词,虽然他没说原因。但我怀疑你对他确实不公平,亲爱的——不公平,并且坦率说,很愚蠢。”妈妈从包里拿出一把梳子,“找到一个好男人并不容易。我觉得你很幸运,你那样抛弃他,他还想着你。”
“我不想跟他有任何联系,”我强调,“对他,我的感情变了。”盖伊知道原因。
妈妈用梳子梳着卷曲的金发。“我只是希望你不会后悔。我希望你也不会后悔离开苏富比拍卖行。我仍然觉得这是件憾事。在那里你有威望,并且工作稳定——开展拍卖也刺激……”
“你是指,拍卖的压力?”
“你还有一群同事。”她忽略我的话,坚持说道。
“现在我有顾客群和兼职助理,我会找到一位兼职助理的。”这是我需要抓紧时间去做的事情。佳士得拍卖行马上有一场时装拍卖,我想去。
“你还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妈妈继续说,放下梳子,拿起粉饼盒,“现在你在这里,开了这家——店。”她努力让这个词听起来像妓院,“要是行不通呢?你借了一大笔钱,亲爱的——”
“谢谢您提醒我。”
她在鼻子上涂了点粉。“这工作会非常辛苦。”
“做辛苦的工作我没问题。”我心平气和地答道,“因为这样我不用思考。”
“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她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总结道,快速合上粉饼盒,放回包里。
“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妈妈苦笑道:“不好。拉德布罗克路的那栋大房子有些问题——约翰要疯掉了,这让我也很难办。”妈妈是成功建筑师约翰·克兰菲尔德的私人助理。这份工作她做了二十二年了。“不容易,”她说,“不过在我这个年纪还有份工作让我觉得很幸运。”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看看我的脸。”她抱怨道。
“这是张很美的脸,妈妈。”
她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比戈登·拉姆齐盛怒时还多。这些新面霜没有一点用。”
我想起妈妈的梳妆台。过去上面只有一瓶玉兰油,现在它像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摆满了一管管的全反式维生素A酸和维生素E、一罐罐创世新纪元护肤品和滋养护肤液,还有伪科学的缓释神经酰胺和透明质酸、细胞培养、环氧树脂修复胶囊,形形色色,诸如此类。
“罐子里的只是梦想,妈妈。”
她戳了戳脸颊。“也许注射一点肉毒杆菌素会有用……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撑开眼皮,“如果我不走运,出问题的话,我的眼睑会耷拉到鼻孔处。可我真的讨厌这些皱纹。”
“那么学着爱它们。五十九岁有皱纹很正常。”
妈妈往后退缩了一下,就像我打了她一个耳光。“不要。我讨厌乘公交车免费。为什么他们不能在我们六十岁时让我们免费乘坐出租车呢?那样我就不会那么介意了。”
“总之,皱纹不会让美丽的女人少一分美丽,”我提醒她,把一堆“古董衣坊”的购物袋放在收银台后面,“只会让她们更有趣。”
“对你父亲来说就不是这样。”我没有回答。“说真的,我原以为他喜欢旧东西。”妈妈冷冰冰地补充道,“毕竟他是个考古学家。可他现在跟一个只比你大一点点的女孩在一起。真是荒谬。”她嘟囔道。
“确实让人诧异。”
妈妈掸了掸裙子上的尘土。“你今晚没邀请他吧?”从她淡褐色的眼睛中,我看到了令人心碎的惊慌和希望。
“是的,我没有。”我温和地回答。并不是因为鲁丝可能会来,而是我不会给她好脸色,更确切地说我会对她冷酷无情。
“那个女人三十六岁。”妈妈愤恨地说,似乎“六”冒犯到了她。
“她现在三十八了。”我指出来。
“没错——而他六十二岁了!真希望他没有参与那个该死的电视节目。”她呜咽道。
我从防尘袋里拿出一个森林绿爱马仕凯莉包,放进玻璃展示柜里。“你不可能未卜先知,妈妈。”
“想想还是我劝说他的——在她的请求下!”她拿起一杯香槟,她的婚戒在阳光下闪着光。她仍然戴着它,无视我父亲的离弃。“我以为会对他的职业有帮助,”她抿着酒,痛苦地说下去,“我原以为这会提升他的形象,让他赚更多的钱,在我们退休时派上用场。然后他去拍摄《大挖掘》,可似乎他挖掘的主要东西,”妈妈苦笑道,“是她。”她再次抿起香槟,“这真是……让人恶心。”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一来,在三十八年的婚姻中,这是我父亲第一次婚外恋;二来,我母亲是从《每日快报》八卦版发现这件事情的。想起那张照片下面的标题,我就发颤。照片里,我父亲跟鲁丝在她诺丁山[6]公寓的前面,父亲看上去异常地躲闪。标题是这样写的:“荧屏教授抛弃妻子,深陷第三者怀孕传闻。”
“你经常见到他吗,亲爱的?”妈妈故意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当然,我不能阻止你,”她继续说,“我也不想阻止——他是你父亲;不过老实说,想到你跟你父亲,还有她,还有……在一起。”妈妈提起那个孩子难以开口。
“我很久没见爸爸了。”我如实答道。
妈妈大口喝完香槟酒,把杯子拿去厨房。“我不能再喝了。它只会让我想哭。”她回来后,轻快地说,“我们换个话题。”
“好的。跟我说说你觉得这家店怎么样。你好几个星期没来了。”
妈妈四处转了转,优雅的细高跟鞋轻轻敲打着木地板。“我喜欢这家店。一点也不像在一家二手店里,更像在很高级的地方,比如第八阶段时装店。”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把酒杯放在柜台排成一列,香槟酒微微冒着气泡。
“我喜欢这些时尚的银色人体模型,有一种整齐悦目的感觉。”
“那是因为有些古董衣店乱糟糟的——架子挤成一团,你只能费劲地从中间穿过。这里的衣服之间有足够的光和空气,随意观看就是一种享受。如果一件衣服卖不出去,我就拿出另外一件。不过这些衣服不都很漂亮吗?”
“是的,”妈妈回答,“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对着蛋糕裙点了点头,“那几件很有意思。”
“我知道——我喜欢这些裙子。”我努力去想象谁会买走这些裙子,是否仅仅看着这些裙子,就能跟我一样快乐,“这件和服怎么样?这是一九一二年的衣服了。你见过这种绣花吗?”
“很漂亮。”
“漂亮?这是一件艺术品!还有这件巴黎世家的长外套。看看这个剪裁,包括袖子,它是用两块布做成的。这件衣服的造型让人惊艳。”
“呣唔……”
“还有这件紧身外衣——它是杰奎斯·菲斯的。看看这个小棕榈树图案的织锦缎。今天你上哪儿能找到这样的东西?”
“这些都很好,只是——”
“这是纪梵希的套装。看,你穿上会非常好看,妈妈。你可以穿及膝裙,因为你有一双美腿。”
她摇摇头:“我永远不会穿古董衣服。”
“为什么不呢?”
她耸耸肩:“我一向更喜欢新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以前跟你说过,亲爱的——我成长在实行定量配给的时代。那时我只能穿别人穿过的不好看的旧衣服,扎人的设得兰羊毛衫、灰色的哔叽短裙、粗布羊毛马甲裙,闻起来像是下雨时潮乎乎的狗。我过去老是渴望拥有没人用过的东西,菲比。现在也是这样——我没办法。我没法忍受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可是所有衣服都水洗并干洗了。这不是一家慈善商店,妈妈。”我快速擦了一下柜台,“这些衣服都是崭新的。”
“我知道,并且闻起来很清新——我没有发现丝毫霉味。”她闻了闻,“没有一丝樟脑丸的味道。”
我拍了拍丹刚才坐过的沙发,把垫子拍得松软鼓起。“那么问题是什么?”
“想到穿着的衣服属于某个人,某个大概已经……”她微微耸了耸肩,“死去的人,我就发怵。在这方面,你跟我不一样。你像你父亲。你们都喜欢旧东西……把它们拼合起来。我觉得你在做的事情也是一种考古。”她继续说,“服装考古。哦,看,有人来了。”
我端起两杯香槟,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走出去迎接进门的人。“古董衣坊”开业了。
注释
[1]伦敦一家拍卖行,以经营艺术品和古董而闻名。
[2]英国出售少女服装的连锁店。
[3]法国东南部城市。
[4]英国英格兰西南部城市,以温泉著称。
[5]伦敦中央的一个地区。
[6]英格兰伦敦西部一区,有许多西印度群岛人住在那里,尤其以诺丁山狂欢节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