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临安
一
朱熹十多年来一直没走出过福建的山中,但并没有因埋头书斋而忘怀世事。李侗也不是一味死读书的腐儒,论学之余,他们也经常谈论朝廷时政。李侗摊开地图,师生的目光便齐聚在淮河彼岸的金朝,想象着北方百姓的苦难。他们也常谈论那个“中兴”的宋高宗,和被奸相秦桧杀害的岳飞。虽然秦桧已死,但是朝中又出了一个新的主和派汤思退,他打击主战派的狠劲儿一点也不亚于秦桧。当朝虽有一位著名的抗金领袖张浚,却备受压制。朱熹早知张浚的大名,因为刘子羽伯伯曾经做过张浚的幕僚,这位英雄的事迹,朱熹早已十分熟悉。朱熹心中早被父亲埋下了抗金的种子,而李先生的教导让这爱国的根苗越发茁壮。
“不共戴天,不共戴天!”李侗一字一顿地说了两遍:“你要把这四个字贴在头上,把金人之仇时刻记在心上!堂堂中国怎能没有英雄!”
李侗这话不假。就在去年,金国皇帝完颜亮起兵五十万,大举南下攻宋,被一位名叫虞允文的英雄率兵击败于采石矶。完颜亮也为其部下所杀。金兵北退了。那位号称“逃跑皇帝”的宋高宗现在虽然用不着逃跑了,可仍像怕老虎一样害怕金人。绍兴三十二年(1162)高宗退位,住进德寿宫养老,把皇位传给太子赵昚,史称宋孝宗。孝宗登基时已三十六岁,他志向远大,对高宗的苟且度日一向不满。甫一即位,他就给岳飞平反昭雪,又任命主战派张浚为江淮宣抚使,开始为北伐做准备;这年的六月,又下诏求直言。时任福建安抚使的汪应辰是朱熹的远房表叔,向吏部侍郎陈俊卿推荐了朱熹。朝中宰相陈康伯、凌景夏也都向皇帝说过:朱熹是民间的著名学者,见识超群,希望皇帝听听朱熹的高论。于是隆兴元年(1163)三月,朝廷下诏命朱熹北上入朝。
朱熹却有些畏缩了:虽然高宗已退,但事情并不乐观,孝宗刚即位就准备北伐,可朝廷里主和、主战派之间争执不休,如何会有胜算?现在形势不明就贸然入都,又有何益!他想先放慢脚步,了解一下朝廷的态势再进京不迟。
真让朱熹猜对了。就在当年的四月,宋孝宗力排众议,把顽固的主和派史浩逐出了朝廷,任命主战派领袖张浚为枢密使,五月就毅然派张浚率六万大军出征。但这次出征显然准备不足。张浚的两位先锋李显忠、邵宏渊闹了矛盾,尤其是那个不争气的邵宏渊,刚占了宿州,就以为金兵太好对付,进了城就开始喝酒玩乐,提前庆祝成功。没想到金帅纥石烈志宁很快反守为攻,李显忠拼命苦战,邵宏渊并不发一兵一卒支援。最终宿州被弃,符离被围,李、邵二人一败涂地,虽然他们两人都活着回来了,但是六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下可被主和派逮住了理。张浚被降职为江淮东路宣抚使,一大批主战派都迫于舆论压力,离开了朝廷,除了胡铨、陈康伯还坚持抗金外,其他的主战派都动摇了。显然,符离之败对皇帝的打击很大,他的热情开始冷却了。压垮他的复仇信念的还有太上皇。孝宗每天都要到太上皇的德寿宫中去问安,有一次跟太上皇说起收复中原的计划,高宗淡淡地说:“等我百年之后再谈这事,可好?”
孝宗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每次朝堂集议,他都要面对激烈的和战之辩,朝堂上的高声辩论久久回荡。尤其是主和派的宰相汤思退和主战派的胡铨,连续几次上朝都唇枪舌剑,争论不休,要不是他呵止,双方简直要挥拳相向了。孝宗一开始还端坐在龙椅上耐着性子听,没多久就头疼欲裂,只得宣布退朝。不过他知道:主和派占了绝对上风,他有些支撑不住了。
朱熹虽然不在朝中,可朝廷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一清二楚。八月初的时候,他听说金国使者已经带来了议和书,条件十分苛刻:一、宋要向金称臣;二、宋要割让唐、邓、海、泗四州之地给金;三、宋要向金缴纳岁币;四、须遣还北方归附南宋的臣民。金已向宋朝皇帝下了最后通牒。朱熹简直要气炸了!正赶上这时朝廷要任汪应辰为敷文阁待制,汪应辰上奏说,愿意将这个职位让给朱熹。朝廷又催促朱熹入朝奏事,朱熹便不再推辞。他一定要试试,阻挡住这一股屈辱求和的逆流,哪怕螳臂当车,他也一定要给昏了头的新皇帝提个醒,让他知道战才能生存,和则是死路一条。
出发之前,他还将事先写好的三封奏札寄给老师李侗看。李侗回信说:“一定要详论复仇大义,切记!”朱熹遵照老师所说的,把论奏复仇大义的第二封奏札重又修改了一番,才于九月十八日,迎着秋天的冷风慷慨入都了。
等他到了临安,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和金人讲和的事,还听说朝廷派了一位名叫卢仲贤的使者去金朝谈判,临行前,孝宗嘱咐:决不可答应给金人四州,其他三项也要据理力争。可卢仲贤听了汤思退的指使,又受到金帅朴散忠义的惊吓,一见面就把和约的四项条件全部接受了。朱熹走到街上,听见人们的叹息和痛骂:“丧权辱国啊!这罪该万死的卢仲贤!”
隆兴二年(1164)的一月六日,朱熹入对。孝宗在垂拱殿面见了朱熹。这是接见文武百官议事的外朝正殿,并不算宏大,但清净又不失威严。
朱熹施礼后暗暗打量了一下孝宗,见他坐在龙椅上,神情庄重,又有些憔悴。孝宗见朱熹温醇儒雅,举止从容,知道是位饱学之士,先有了几分好感。他缓缓地说:“多次听臣僚提起你。听说你尊奉《大学》的格致诚正之学,对帝王之道也有独到的见解,今日朕想听听高论。”
朱熹展开奏札:“陛下,臣的学问以《大学》一书为根本,而《大学》以修身为本,自天子至于百姓,其立身处世,皆应该从修身开始啊。修身并不是空泛的道理,应该从格物致知入手。格物致知也并不玄妙,也就是要从寻常事物、日常活动中探寻道理,一一明白于心——这是‘随事观理’。将此道理运用到天下事务当中去,当为则必为,不当为则必止,就能一切措置适当——这是‘即理应事’。如能做到这两条,治国平天下没有不成功的。可是秦汉以来的学者花了大力气专门研究字词的训诂,唐代以来学者们又好钻研佛教、道教的学问,太玄虚而不切实际。这两种学问或者太高,或者太低,共同的毛病都是脱离了实际。陛下您为人勤俭,清心寡欲,天下无人不知,可您君临天下以来,治国并没有明显成效。大概是陛下受字词训诂和佛道玄学的影响太多,而不能随事观理、即理应事的缘故啊。”
孝宗见朱熹温醇儒雅,先有了几分好感。
孝宗听了,并没有恼怒,而是神情泰然,说:“你接着说下去。”
朱熹展开第二份札子:“陛下,我要说的第二个是国家存亡大计。如今人们所论不外乎战、守、和三种。战为进取,而不可冒进;守可以自保,但难于持久;唯独讲和,最为下策!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既然生而为人,定要遵守仁义之道。仁莫大于父子,义莫大于君臣。我们和金人的君父之仇,真是不共戴天啊!与敌人讲和,天理难容!这样敌人的气焰会更加嚣张,人心会逐渐离散,届时国将不国了!看看徽宗时代吧,不也和金人讲和吗?结果如何呢?望陛下莫忘复仇雪耻啊!”
孝宗听完,心里咯噔了一下子,脸色也变了。朱熹这番话就像刀子,字字扎在心上。
“陛下,”朱熹似乎有些激动,接着展开第三份奏札:“从历史上看,国运衰而复兴者并不在少数。大概说来,君主忧勤则国兴,逸乐则国衰。
西周的盛衰、中兴不就是如此吗?军事固然欲其强盛,而根本在于德业;边境固然欲其稳固,而根本在于朝廷;兵粮固然欲其丰足,而根本在于纪纲。而从我朝现状来看,德业还不算修,朝廷还不算正,纪纲还不算立。这是下臣我所忧虑的啊。所以请陛下勇于纳谏,屏斥小人,远离谗佞,这才是安邦立国之本啊。”
孝宗听完,面色凝重,颇有些不快。他很少听到这么犀利的奏对。许久,才说了一句:
“你且出去候命吧。”
朱熹退了出来。孝宗表情的微妙变化他察觉到了。他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到了冷漠和抵触。他对孝宗的了解虽少,但眼前的皇帝显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一腔热血、从谏如流的君王形象。他不知道,此时的孝宗像个钟摆一样,在和与战之间晃来晃去。这个钟摆的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那就是太上皇赵构。孝宗想拒绝和约,与敌人再战,高宗就把他扭到相反的方向。
第二天,朱熹的除任令下来了,朝廷任命他为武学博士,而且他还要待次,也就是在家候阙。这简直莫名其妙!自己一个学者,如何去担任“精通兵书、弓马、武术”的武学博士!朱熹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心里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