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考中进士后两年,朱熹又顺利地通过了铨试(吏部主持的考试),被任命为左迪功郎、泉州同安县主簿。不过,喜讯之后却又传来噩耗,道谦老师也去世了,朱熹的学问之路又一次失去了向导。他于是陷入了一种不知所从的迷惑。他在迷惑中又埋头读书、多方求索,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次年(绍兴二十三年,1153)朱熹才赴同安任。这年他二十四岁。赴任途中,经过南剑州的延平。朱熹突然想到:父亲临终前说过,这里有一位李侗先生,是一位学问高明的“醇儒”。朱熹小时候也曾经见过李侗,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印象已然很淡。今天经过,不能不见。
终于,朱熹在剑浦城南的樟林中找到了李侗的家。他的书斋有些清冷,飘着淡淡的茶香。李侗目光温和,话语并不多,却平和亲切。整个人就像沉静的海一样,微波下藏着深邃的力量。
简单的寒暄之后,李侗得知老友朱松已逝,不禁洒了一番热泪。好半天眼圈还是红红的。朱熹了解到李先生为人淡泊,一直不愿意出仕,在建州剑浦的山中已经生活了四十年。
当得知朱熹师从三先生后,李侗点了点头,说:
“刘、胡三先生也都是我的朋友,你且说说,在他们那里都学到了些什么。”
朱熹把三先生教授的《论》《孟》之学,以及二程理学说了一番,后来又把道谦传授给他的佛学道理大谈了一番,口头讲着,心里也有几分得意。他见李侗一开始认真地听着,微微点头。可听朱熹说起道谦的时候却皱起眉来,摇头说:“唉,儒佛怎可混为一谈?只是笼统,只是含糊。”
这话像给朱熹当头浇了一瓢凉水。朱熹陡然一惊。
李侗接着说:“你光顾着理会那些玄虚的道理,眼下事你又能理会得多少?不要好高骛远,要踏实务本,从寻常日用入手才更要紧。有机会你再下功夫读读《论语》吧!”
朱熹有些不服气:“晚辈早已熟读过《论语》。那《论语》的精义和禅理有何不同,请您明示。”
李侗摇摇头,说:“学问须入正路,你先找对了路再说吧。此后你如果想来,可以随时来找我。”
朱熹有些不快,心想:这位李先生不过是故作高深,说不定他根本就不懂禅。朱熹也不想多谈,便同李侗告别了。不过,他胸中的这丝不悦很快就被一腔豪情驱散了。这种豪情除了初出茅庐就要造福一方的志向,还有兼通儒佛的学问宏愿。于是他带着这样的豪情南下了。
绍兴二十三年七月,朱熹抵达同安。这是一座小城,为泉州的属县,号称“泉南佛国”。这里僧寺如云,钟磬远扬,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香火气——那是从附近的梵天寺飘过来的,那是隋唐时期创建的佛刹,建有七十二庵,是他和几位好佛的朋友经常集会的地方。几十里外的泉州佛禅之风更盛,那里有唐代垂拱年间创建的开元寺,朱熹也曾多次光顾,并结交了许多禅僧,与他们交流佛法。
朱熹白天在同安县廨中埋头处理政务,到了晚上就在供他休息的西斋中发愤读书,天天如此,始终不倦。他觉得,读书能让他从烦冗的政务中暂时解脱,做一个思接千载、神交古人的高士。因此,他干脆把西斋改名为“高士轩”。他在轩中读儒家的书,也读佛经,而读得最多的就是《论语》。孔子的话平易隽永,又启人思智,渐渐地,他觉得这本书比佛书更亲切,能把他从佛禅的云雾中拉到地面上来,甚至成了他在同安为官处事的指南了。
绍兴二十六年(1156)春天,朱熹出差到了泉州的德化,住在剧头铺寺中。初春的寒夜里,他拥着被子,凑近如豆的灯光,继续读《论语》,读到如下一段: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子游和子夏辩论“洒扫应对”的事,子游认为学问应该探究根本道理,而不要像子夏的学生那样在洒扫应对的末节上浪费太多时间。但子夏却认为学问需要循序渐进,应先教以小事,后教以大道,圣人教学也不过如此。可谁说得对呢?似乎子夏正确,但学问务本不对么?他躺在微暖的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杜鹃的叫声。一刹那朱熹似乎福至心灵,他突然想到:程颢曾说过“理无小大”,洒扫、应对、进退等,事情虽小,可“理”并没有大小啊。他又想到:李侗先生说学问应从日常入手,洒扫、应对皆不可废,不就是《论语》的精神吗?他霍地坐起来,把那段文字又反复读了几遍,像大梦初醒,就再睡不着了。李侗严厉的眼光又浮现出来。他想:李先生一定会教给我大的道理。我必须再去找他!
不过,和李先生毕竟五年未见了。为避免冒失,他先给李侗写去了一封信,述说自己学习儒家经典的心得,信里已没有一丝禅意。不久后他收到了李先生的回信:
得知你为学的近况,足见近来笃志好学,甚慰甚慰!但需要常存此心,不要为外事所乱,繁杂和非分的念头就自然没有了。孟子认为,若能保持夜晚的清明之气,也便能葆有先天的良心。希望能够好好玩味。如此存养,才能修炼好自己的身心。希望与你共勉。
朱熹反复阅读了几遍,他觉得还要再读《论语》《孟子》才行。这次,他花了七个月的时间把《论语》《孟子》分别作了注解,还找来了谢良佐的《论语解》作为参照。谢良佐是程颐、程颢的著名弟子,喜欢讲静中修养,说“近道莫如静”,也讲“就事上做工夫”,这和李先生很像。朱熹把他的书读了至少四遍,且用各色笔标抹,使那书看起来五色琳琅。下了这番功夫后,他发觉自己的认识已达到了一个新境界。时间到了绍兴二十八年(1158)正月,朱熹的同安主簿任期已满,二十九岁的他离开任职五年的同安,徒步往延平去见李侗,他坚信那位前辈会指给他学问的正路。走了许多天,他终于又一次敲开李侗家的门。
李先生没有丝毫惊讶,他显然满心欢喜,笑着说:“你确实是乐善好学之人。既然不忙,你且留下来吧。我也想和你好好谈谈。”
李侗说:“儒家学问广大浩博,关键是‘理一分殊’四个字。这话伊川先生(程颐)早就指出了。意思是说:世间只有一个总道理,具体到天下万物,又各有其道理,千差万别。佛教只讲一个道理,不讲分殊。他们认为世间万事皆空幻,不须管他。从根本上就错了。
“之所以多次让你读《论语》,是因为里面讲了这个道理。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正是‘理一’。《论语》里面讲的君臣、父母、朋友之道,以及言语行为、进退礼仪,强调的乃是‘分殊’。和‘理一’相比,‘分殊’更为基本和要紧。学者可以随事以观理,时时可以学,事事可以学,从不脱离实际,最终必然能够达到对‘一理’的融会贯通。
“因此学问贵在积累,研究学问贵在循序渐进,反复考究,钻研透了再去研究另一件。不要操之过急,也不要贪多,只要坚持,总会对天下的道理融会贯通,就像春冰融化,就像盐溶于水,来得没有痕迹。
“所以,无论研究学问还是处事,都要需要专心一意,把心管好。心不在焉乃是学问的大忌。只有‘静’才能收住心。《中庸》说的‘未发’即是‘静’的状态。学者要善于观‘未发时的气象’。
“所以,为学不但要从分殊处用功,也要从静处用功。”
这些话在朱熹听来,可谓振聋发聩。他后悔自己五年前没有听到这番议论,就自命不凡地离开了。如今可不能失去这个好机会。他每天向李先生请教、交流心得,两个月后才又返回崇安五夫里,一面奉养自己的老母,一面建家塾,开始授徒讲学。期间,他和李先生频繁通信,虚心请教,李侗也把儒学的要旨和解答逐一写到信中。几年下来,往返问学的信札也已厚厚一沓了。李侗为朱熹的颖悟和进步感到惊喜,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既是弟子,也是自己论学的朋友,而且如今他脱胎换骨,学问已没有一点佛禅气。
朱熹也开始明白:学问可不是似是而非的东西,看似差不多的表述,内里却有着天壤之别。自己以前总是认为儒佛殊途同归,甚至以兼通儒佛而洋洋自得,现在想来真是荒唐,佛学的自心清净、一了百了,和儒学的经世济民显然针锋相对。儒学的“一理”和“万殊”,构成一个坚实的塔形结构,学者的为学路径也如登塔般笃实可循。自己以前好佛,好高骛远,希望“一朝悟罢正法眼”,实在是空中楼阁般的学问。
朱熹从此幡然醒悟佛禅思想的虚无,开始弃佛归儒。他感到庆幸,因为在困惑时遇到了能为自己指点迷津的人。他又想起德化那晚的杜鹃声,似乎是冥冥中对自己的提醒。他也早已懂得:考试、当官与真正的学问无关,读经、背诵也只是表面功夫,世间还有大学问等待他用一生探索。原来他所热衷的诗文写作也被渐渐冷落,他一心投入到理学问题的思考上来。
不过,对于李先生所说,他并不能完全领悟:又要静坐观心,又要眼睛向外,逐一研究事事物物的道理,内外之间如何统一,他仍旧有些无所适从。他也试着像老师那样静坐观心,想悟到些什么“理”,但都是徒劳。因此,朱熹仍旧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