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浅出讲《黄帝内经》:陈钢教授40年专攻之心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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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百病始生

今天学习《灵枢·百病始生》的部分经文。

一、三部之气,能伤异类

黄帝问于岐伯曰: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风雨寒暑,清湿喜怒。

黄帝向岐伯问道:多种疾病的发生,都与风雨寒暑等六淫邪气,以及居处潮湿寒冷和七情不和有关。风雨寒暑,可概括为六淫邪气,主要指天气变化。清,冷也。清湿,主要指居处寒湿。喜怒,概指七情。

喜怒不节则伤脏,风雨则伤上,清湿则伤下。三部之气,所伤异类,愿闻其会。

喜怒忧思悲恐惊等七情乃是五脏的正常情志表现。若七情过激,不可抑制,反而会损伤五脏之气。风雨多从上而来,后人有“高颠之上,唯风可到”的说法。风为阳邪,多伤人上部。湿为阴邪,多指长期居处在潮湿的环境中,湿邪多伤人下部。故这三种邪气,所伤害的部位有内脏,有人体的上部,有人体的下部,各不相同。会:要也。愿闻其会,意思是我愿意听一听其中的要领。

岐伯曰:三部之气各不同,或起于阴,或起于阳,请言其方。

三部之气,即前面三部邪气的性质是不相同的,故而侵犯人体的途径、所伤部位、导致的疾病,亦各不相同。阴阳,指内外,内指内脏,外指肌表。有的发生在内脏,有的发生在肌表。方:道也,规律。其:指代邪气伤人不同部位这件事。请言其方:是说请让我再谈谈不同致病邪气伤害人体不同部位的一般规律。

喜怒不节则伤脏,脏伤则病起于阴也,

七情不节制,七情过激,损伤五脏之气,导致脏气或上或下或乱。如大怒损伤肝气,肝气上逆,气逼血升,可致呕血(木克土,则见飧泄)。所以七情损伤五脏,五脏受伤会发生疾病。以此说明疾病的发生是根源于内脏的。病起于阴:意思是病起于里,起于五脏。

清湿袭虚,则病起于下,风雨袭虚,则病起于上,是谓三部。

人体正虚虽是相同的,但因邪气的性质不同,则发病部位不同。故清湿袭虚伤人,而病在下;风雨伤人,而病在上。这就是邪气侵犯人的三个部位。

至于其淫泆,不可胜数。

其:邪气。淫:溢。泆:布散。淫泆,引申为邪气在体内的传变。这节经文说,虽然只有三部之气,但邪气入侵后造成的病变数都数不尽。

本段为全文的总纲,指出风雨、清湿、喜怒三部之邪气,由于性质不同,故在人体正虚的相同情况下侵害人体时,其侵犯人体的途径、所伤的部位、所导致的疾病都不相同。邪气害人,虽然只有上、下、内三部,但邪气在体内的传变影响不可胜数。在多因素影响下,疾病的传变呈多样性(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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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病邪伤人三部

二、疾病发生的内因

黄帝曰:余固不能数,故问先师,愿卒闻其道。

黄帝说,我固然对邪气在体内传变所导致的病变数之不尽,所以向岐伯先师请教,希望能听岐伯详尽地谈谈其中的道理。卒,尽也。

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卒然逢疾风暴雨而不病者,盖无虚,故邪不能独伤人。

对这段经文有两种断句法。一是断在“虚”的后面,读作“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二是断在“邪”字的后面,读作“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因为“虚邪”是一个词。不同的断句方法,有不同的侧重点。第一种断句方法,强调正气虚在发病中的重要性。第二种断句方法,强调邪气在发病中的重要性。从本篇主要的学术思想来看,第一种断句方法的意义要大些,所以我们采用这种断句方法。

不得虚:指不遇到人体正气虚。卒然:猝然,突然。风雨寒热等外邪,如果不遇到正气虚的人,是不能侵入人体、致人生病的,因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前一句经文提出观点,后一句经文举例说明。譬如,你在外面行走,突然遭受到狂风暴雨的袭击,但没有生病,你可以自豪地说自己“盖无虚”,表明自己正气充足。由此说明,邪气是不能单独损伤人的,只有在正气虚的状况下,才能损伤人。

此必因虚邪之风,与其身形,两虚相得,乃客其形。

此节经文进一步说明:六淫邪气要侵袭人体身形必然同时有人体正气的亏虚。虚邪之风,泛指一切不正常的气候。两虚:一是正气虚,二是虚邪之风。既要有正气虚,又要有虚邪,两虚相合,邪气才能侵入人体。

两实相逢,众人肉坚。

这节经文与上节经文对比而言。两实:一为正气充实,二为气候正常。人体正气充盛,而且外界气候又正常,则人们不会生病。这里以肌肉坚实来说明人体健康无病。

其中于虚邪也,因于天时,与其身形,参以虚实,大病乃成。

病人为六淫外邪所伤,必须要有天气异常以及身体正气虚弱这两个方面的原因。人体正气虚,再加上邪气亢盛,则邪气就会入侵,疾病就会发生。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里的“两实”“两虚”“虚实”等概念,我们先讨论一下《黄帝内经》中“虚”“实”的含义。

第一点,正气之虚实。正气有虚也有实。一般来讲,“正气虚”很好理解。“虚”的字义就是“不足”,所以“正气虚”就是正气不足。如《素问·评热病论》说:“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这里的“虚”,就是指正气不足。而对“正气实”,历代医家就有不同看法了。因为“实”的字义是“太过”“有余”和“亢盛”等。因此有不少医家认为,太过和有余属于病理状态,如“气有余便是火”,也就是说机体的某些物质太过、某些机能过亢,都属于病理状态,于是提出“正气无实”的认识。如清代医家何梦瑶说:“实,为邪气有余,不作正气充实论。以正气止有不足,无太过,太过即为邪气也。”(《医碥·各脉主病》)但是历代文献中都有“正气实”的说法。如《灵枢·邪气脏腑病形》中“脏气实,则邪气入而不能客”,显然这里的“实”不是病理状态,而是指正气充实、强盛,是正常范围内的充实。因此,对“正气实”的正确认识是:正气充实,是一定范围内的充盛,属于正常状态。

第二点,邪气之虚实。邪气有虚有实。在《黄帝内经》中,邪气虚实的分法有两种,第一种是当位为实,不当位为虚。所以当位的风称为实风,不当位的风称为虚风。先说实风,《灵枢·九宫八风》指出,“风从其所居之乡来为实风”。即与季节时令节气相应的风为实风,如冬至刮北风、夏至刮南风等。也就是说,春天刮春风或者东风,秋天刮秋风或者西风等,一般都属于正常气候,所以“主生长养万物”。什么叫虚风呢?《灵枢·九宫八风》指出,虚风是“从其冲后来者”,即与季节时令节气相反的风,如冬至刮南风、夏至刮北风等。也就是说,春天刮西风或者北风,秋天刮南风或者东风等,都属于不正常气候,所以能够“伤人”,“主杀主害”。因虚风能伤人致病,故称为邪,因其不当位,故名为虚。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更加理解注家对虚邪的注解是“四时不正之气”了。什么是“不正”?就是不当位。我再提个问题,请问:当位的风伤不伤人?即春天刮的春风或者东风、秋天刮的秋风或者西风伤不伤人?我们过去都以为它们不伤人,结果答案是也会伤人。《黄帝内经》认为,即使当位的风也会伤人,如《素问·至真要大论》说:“夫百病之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张景岳说:“风寒暑湿燥火,天之六气也。气之正者为化,气之邪者为变,故曰之化之变也。”为了区别于实风与虚风,《黄帝内经》把这种既当位又会伤人的风称为正风。尽管“正风之中人也微”(《灵枢·邪气脏腑病形》),“其气来柔弱”(《灵枢·刺节真邪》),但终因其能够伤人,故又称作正邪。因此,正风与实风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是当位的风,但实风不伤人,属正常气候;而正风要伤人,属致病邪气。正风与虚风的相同之处在于都能伤人,但正风当位,虚风不当位。第二种是亢盛有余为实,衰弱不足为虚。所以可以将亢盛暴虐、量大势盛的邪气称为实邪,将衰弱不足、量小势微的邪气称为虚邪。如《灵枢·刺节真邪》中有“大邪”和“小邪”,杨上善、张景岳等皆注:“大邪,实邪也;小邪,虚邪也。”所以,“虚邪”,既属第一层含义中的虚风,又属第二层含义中的实邪。而“正邪”,既属第一层含义中的当位之风,又属第二层含义中的虚弱邪气。

通过上述讨论,我们可以将这些虚实概念代入本段经文的理解中。经文说:“此必因虚邪之风,与其身形,两虚相得,乃客其形。两实相逢,众人肉坚。其中于虚邪也,因于天时,与其身形,参以虚实,大病乃成。”那么其中的“两虚”,一是指正气虚,二是指“不当位为虚”的虚邪(风)。“两实”,一是指正气充实,二是指“当位为实”的实风。“参以虚实”的“虚”是正气虚,“实”是“亢盛有余为实”的实邪。故如杨上善注:“参,合也。虚者,形虚也,实者,邪气盛实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当位的虚邪,其性亢盛暴虐,所致病证深重,不同于正邪所致的病证轻浅,所以虚邪伤人才能“大病乃成”。

第三点,病理之虚实。如《灵枢·本神》说:“肝气虚则恐,实则怒。”这是病理之虚实。《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其实者,散而泻之。”其中的“实”,指实证。这些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虚实。

第四点,脉症之虚实。一般情况下,脉症的虚实反映病理之虚实,两者一致。以脉为例,如《灵枢·逆顺》指出,“脉之盛衰以候血气之虚实有余不足”。一般情况下,病理属实则脉象表现为实,病理属虚则脉象表现为虚。但也有不一致的情况,如《素问·平人气象论》有“泄而脱血脉实”,这是病理为虚,而脉象表现为实,属真虚假实证。所以不能把脉症的虚实等同于病理之虚实。《黄帝内经》亦用“虚”“实”来描述脉象,这里的虚指空软无力,实指坚硬有力,如《素问·玉机真脏论》指出,病肝脉见“盈实而滑,如循长竿”,病肺脉见“毛而中央坚,两旁虚”等。

第五点,治疗结果之虚实。《灵枢·终始》说:“补则实,泻则虚。”这里的“虚”“实”,指补虚泻实治疗后的结果。虚证通过正确的补虚治疗后,正气得以充实,衰弱不足的病理变化得以消除。实证通过正确的泻实治疗后,邪气得以尽去,亢盛有余的病理变化得以蠲除。所以《素问·宝命全形论》要求虚实证的针刺治疗结果是:刺实者须其虚,刺虚者须其实。

据此可知,《黄帝内经》中的虚实有多种含义,我们一定都要弄清楚,这样在阅读《黄帝内经》经文时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在与人交流时才能准确表达我们的思想。

气有定舍,因处为名,

气:指邪气;定:相对固定;舍:处所。邪气侵入人体后,在身体内位于一定的部位,根据邪气所在的部位可以确定病名。例如邪气在表,定为表证;邪气在里,定为里证;邪在太阳经,定为太阳证;邪在少阴经,定为少阴证。

上下中外,分为三员。

三员,即三部。这是纵横两分法,不论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可以分为三部。从上而下纵向分,可以分为上、中、下三部,所以临床有上焦证、中焦证和下焦证。从外而内、从表而里横向分,可以分为表、半表半里、里三部,所以临床有表证、半表半里证和里证。

三、讨论

(一)正气虚是疾病发生的根本原因

1.归纳法的结论

综观《黄帝内经》全书,特别是在《灵枢·百病始生》中,认为正气充实,则能外御和内蠲邪气,疾病不生。只有在正气虚时,邪气乃能外干,疾病始生。《黄帝内经》的许多篇章都阐述了这一观点。这是用归纳法的思想总结出来的,即从具体的、特殊的、个别的事物中归纳总结出来的一般结论,可用《黄帝内经》中的十六个字加以概括,即“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素问·刺法论》),“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素问·评热病论》)。

2.对“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意义的阐释

正气存内,即正气不虚、正气充实。邪,不应仅局限于六淫外邪,应该泛指各种致病邪气。“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的意义主要有三。

第一,正气强盛,外御邪气,则六淫、疫疠之气不能侵害,这是对外邪而言。如《素问·生气通天论》云:“大风苛毒,弗能害之。”

第二,正气充实,本脏不虚,则他脏他经之气不能乘侮。如《难经·七十七难》曰:“见肝之病,则知肝当传之与脾,故先实其脾气,无令得受肝之邪。”脾虚时肝病乃可传脾,脾气实则不受肝邪。《素问·玉机真脏论》说:“因而喜大虚,肾气乘也。”大喜则伤心,心气虚而肾气乘之。这也是《素问·宣明五气》所说的“虚而相并”之义。

第三,正气充实,脏腑功能活动正常,内外调和,则七情、水饮、瘀血等不致为患,反之则为邪所害。如《灵枢·经脉》有“手少阴气绝则脉不通,脉不通则血不流”,从而导致瘀血。如此理解,对临床会有更好、更全面的指导意义。

3.演绎法的出发点和推及的对象

演绎,即从一般到个别。归纳法的结论可以作为演绎法的出发点。金岳霖先生说:“科学的任务,是要从个别事物中抽象出普遍的规律,而又把普遍的规律应用于个别事物。”[26]从许多个别事物中概括归纳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的结论,无疑是正确的,可以把它作为演绎法的出发点,去认识或推及、推演到个别的事物。但是,要注意一点,对演绎所推及的对象必须要进行具体深入的研究和分析,否则很容易发生错误。因为医学的结论是从不完全归纳法,也就是从个别事物中得出来的,所以结论可能有例外。

下面我们假设一下,对“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如下理解:正气充实,则邪气不会侵袭;凡邪气侵入,皆因正气虚,因为正虚则邪入,那么推及一切病人都有正气虚,根据“虚者补之”的治疗原则,那么治疗任何疾病都该用补法。请问如此假设有没有错?看起来是没错,但在临床上并不都是凡病就用补药的情况。于是就有人解释道,不要把这里的正虚理解为精气血津液及脏腑功能活动不足,而应理解为只是一时性机能不利,或者是暂时的虚弱,或者是相对的减弱,等等。大家见仁见智,各执一端。

通过对《黄帝内经》经文的学习研究,我个人认为,“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是说邪气入侵乃因正气虚,所以这里的“虚”字最吃紧。针对邪气入侵而谈正虚,这一正虚主要是指抗病邪的能力不足。引起抗病邪能力不足的原因较多,并且具有抗病邪能力的部位既可以是全身的,也可以是局部的。①精气津液血亏损,脏腑功能不足,则正气抗病邪能力低下,以致邪气乘虚而入侵。正如《素问·疏五过论》说:“精华日脱,邪气乃并。”这时的正虚邪侵,是因其物质基础不足,从而导致正气抗病邪能力不足,其证应为虚实夹杂,这种情况下,治疗上必须要考虑到扶正。如阳虚外感可以用麻黄附子细辛汤,气虚外感可以用参苏饮、人参再造散,阴虚外感可以用加减葳蕤汤等。②机体在表在里的组织的功能紊乱而不和,导致机体抗病邪的能力不能正常发挥作用而有所减弱,邪气乘袭而入。《素问·生气通天论》说:“内外调和,邪不能害。”《素问·刺法论》说:“其气不正,故有邪干。”赵良说:“人气正则不受邪,不正则邪乘之。”(《订正仲景全书金匮要略注·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孙思邈引张仲景之言,“人体平和……勿妄服药,药势偏有所助,令人脏气不平,易受外患”(《备急千金要方·序论第一》)。用方有香苏散理气和中、疏风散寒。③因受日月、四时等影响,人体气血出现暂时性、周期性、局部性的减弱,此时最容易感受外邪的侵袭。如《灵枢·岁露论》指出“月廓空”,此时“人气虚,卫气去”,“皮肤纵,腠理开”,“当是之时,遇贼风则其入深,其病人也卒暴”。再如《素问·生气通天论》说:“平旦人气生,日中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乃闭。”一日之中,人气也有所不同,朝则人气生,日中阳气隆盛,日西阳气入里,在表的阳气相对减弱,此时应该避外邪,无见雾露,否则就会感邪而生病。④汗出腠理开,邪气因入。《灵枢·邪气脏腑病形》说:“新用力,若饮食,汗出腠理开,而中于邪。”汗出的过程有皮肤弛缓,腠理疏松,玄府开张,以及津液、卫气的外泄等生理变化,与未出汗时比较,出汗时人体的卫表功能相对减弱,所以汗出失慎,易致外邪侵袭。

正气充实,体质强壮的人,也可因天时日月、饮食、劳倦、情志、汗出等因素而使正气局部、暂时的减弱,导致邪气乘虚入侵,但就整个机体而言,仍为强盛壮实之体。江含征《医津一筏》说:“岂无壮年之人,违年之和,遇月之空,及思虑应酬之间,为虚邪贼风所乘?”意思是说,属这后三种情况者,见证为实,不用补法。从上可见,要对所推演的对象进行具体分析,方能不致发生误诊和误治。

(二)从“有无”“有余不足”看虚证实证的含义

《素问·调经论》曰:“有者为实,无者为虚。”《灵枢·刺节真邪》曰:“虚者不足,实者有余。”我认为,如果能够依据这两个观点,从“有无”“有余不足”的角度,可以帮助我们正确认识虚证和实证的含义。张景岳《类经》云:“故本篇(《素问·至真要大论》)首言盛者泻之,虚者补之;末言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虚者责之。盖既以气宜言病机矣,又特以盛虚有无四字贯一篇之首尾,以尽其义,此正先圣心传,精妙所在,最为吃紧纲领。”可见,“有”“无”“盛”“虚”这四个字,最为紧要。

1.虚证实证的邪气有无

有无,原指事物的存在与否,在此指邪气的有无。《素问·调经论》指出,“有者为实,无者为虚”,即有邪为实证,无邪为虚证,这是从邪气的有与无对虚证和实证进行了区分。当然,这里的邪气,是指那些能够客留在身体内的诸如六淫、痰湿、水饮、宿食、瘀血、滞气等邪气。

凡是有邪,即为实证,不必邪正俱盛。邪正俱盛,固然属实,但不能很好地解释虚实夹杂证中的实。因此,实证(包括虚实夹杂证中的实)着眼于邪气。例如,阳明胃家实,就是病邪深入阳明胃肠所致的病证。成无己、章虚谷等人都以“邪在阳明为实”立论,并不强调其正气盛。如清代医家陆懋修说:“阳明属胃,故曰胃家。胃家者,中焦也。实者,邪也。”“不知邪之所到即谓之实。”(《伤寒论阳明病释》)再如,有因太阳病误治后,“亡津液,胃中干燥”,导致病邪深传于阳明而形成胃家实者),确实难以让人相信其中是“正气充盛”。再如少阴阳虚,水气内停为患的真武汤证,这种虚实夹杂证中实的形成,显然不是因为正气盛,而是在正气亏虚的情况下导致水湿停聚。因此,凡有邪气,皆为实证,只是正气不虚者为纯实证,正气亏虚者为虚实夹杂证。

凡无邪气,而病在正气(主要指精气津液血、脏腑经络形身等物质基础)亏虚,称为虚证。

但有人提出,虚实是相对的,虚证之中也有邪,只是邪气不盛,主在正虚罢了。我认为,虚实是相对概念,为反对关系,它们中间还有一类证候,就是虚实夹杂证。它兼括了虚证与实证二者的特性,但它既不是虚证,也不同于实证。根据邪正盛衰的不同,虚实夹杂证大体可分为虚多实少、实多虚少、虚实各半三种类型。如果持上述那种“虚证”(虚中有邪)之见,则很难将其与虚多实少的虚实夹杂证加以区分。况且,对那种所谓的“虚证”,若要施用补法的话,则不免因为其中有邪而碍手掣肘,唯恐“闭门留寇”。然而虚证用补,从来毋须置疑如果是虚不受补者,除了要考虑所用的补法是否对证外,还要探究是不是有邪气存在。陈实功说:“受补者,自无痰火内毒之相杂;不受补者,乃有阴火湿热之兼攻。”(《外科正宗·痈疽治法总论》)所以,对“无邪无积之人,始可议补。其余有邪积之人而议补者,皆鲧湮洪水之徒也”(《儒门事亲·汗下吐三法该尽治病诠》)。反证回来,自然虚证无邪了。

也有人认为,有些病证,正气亏虚较甚,又存在着不盛的邪气,纯用补法其病可愈,既然补法是针对虚证而设立的,岂不是虚证之中也有邪吗?我认为,要确定某个病证究竟属虚属实,不能单凭治法来推断,特别是仅根据一两次治疗就加以判断。古人的“微虚微实治其实,甚虚甚实治其虚”,就不能因为一度采用了补虚或泻实的治法而断定其证属虚属实。在正虚较甚、邪气也较盛的情况下,只要邪气一时不会蔓延而加重病情,此时可以不必顾邪,而专意扶正,待正气渐复,再来祛邪。张景岳说:“微虚微实者,亦治其实,可一扫而除也;甚虚甚实者,所畏在虚,但固守根本以先为己之不可胜,则邪无不退也。”(《类经·邪盛则实精夺则虚》)必须指出,这里用补只是一种治疗手段,毕竟补法的目的不在于祛邪。所以对虚实夹杂证来说,一般是补泻兼施,特殊情况下,可以“独行”。

在历代医家中,张景岳深得《黄帝内经》旨趣,他明确指出,“所谓有无者,察邪气之有无也。凡风寒暑湿火燥皆能为邪,邪之在表在里、在腑在脏必有所居,求得其本则直取之,此所谓有,有则邪之实也;若无六气之邪而病出三阴,则惟情欲以伤内,劳倦以伤外,非邪似邪,非实似实,此所谓无,无则病在元气也。不明虚实有无之义,必至以逆为从,以标作本,绝人长命,损德多矣,可不惧且慎哉!”(《类经·邪盛则实精夺则虚》)。对这种虚实证邪气有无的认识在他的《景岳全书》中体现得最为充分。如“呕吐一证,最当详辨虚实。实者有邪,去其邪则愈;虚者无邪,则全由胃气之虚也”。又如“不寐证……有邪者盖实证,无邪者皆虚证”。而今则以任应秋先生之论最为详明,“凡有邪气之存在,无论其微与盛,皆为实证。凡无邪气之存在,只是精气的亏损,无论属气属血,在脏在腑,皆为虚证”[27]

所以我在考察了历代医家的认识后,重申凡有邪气存在者为实证,凡无邪气存在而病在正气亏虚者为虚证,有邪又有正虚者为虚实夹杂证的观点。

2.虚证实证的病理盛衰

有余不足,指超过或不及于一定的标准,这里指病理的盛衰。

《黄帝内经》把正常人体(平人)作为标准,认为虚实就是偏离了这一标准而出现的有余或不足的病理改变。

正常人体处于“阴平阳秘”“阴阳匀平”的平和状态,而疾病的根本则在于由某种致病因素引起的阴阳的偏盛偏衰。在阴阳偏盛偏衰的时候,也就出现了虚实,阴阳偏盛为实,阴阳偏衰为虚,换言之,病理上亢盛有余属实,衰弱不足属虚。正是由于机体失和,阴阳偏盛偏衰,才会导致虚实。所以在《素问·调经论》中黄帝提出“虚实之形,不知其何以生”的问题时,岐伯回答的是“气血以并,阴阳相倾”。而《素问·离合真邪论》说:“营卫之倾移,虚实之所生。”张景岳注曰:“营卫倾移,谓阴阳偏胜,虚实内生而为病。”说明了虚实是阴阳倾移,偏盛偏衰的结果。元代医家王履对此论述十分中肯,“阴阳之在人,均则宁,偏则病。无过与不及之谓均,过与不及之谓偏,盛则过矣,虚则不及矣”(《医经溯洄集·阳虚阴盛阳盛阴虚论》)。

可见,虚实是病理概念,只有在人体阴阳失和后才会出现,它反映了疾病状态下的亢盛有余或衰弱不足两类病理改变,因此都应该予以消除,使之恢复到阴阳平和的标准。故《灵枢·刺节真邪》说:“泻其有余,补其不足,阴阳平复。”

实证反映了亢盛有余的病理改变,而引起这类病变的必需条件是有邪气。虚证反映了衰弱不足的药理改变,而引起这类病变的必需条件是正气亏虚。

中医学的虚实病理,主要还是根据外在表现来确定的。一般亢盛有余的脉症反映了实的病理,衰弱不足的脉症反映了虚的病理。《灵枢·终始》所谓“三脉动于足大指之间”,若“以指按之,脉动而实且疾者”,是病理为实,故“疾泻之”;如果按之脉“虚而徐者”,是病理属虚,治“则补之”。

总之,病理上有余为实,不足为虚。而虚实夹杂证,病理上则包含有余与不足的两个方面。譬如实脾饮证,既有身肿、胸腹胀满等有余的病理表现,又有身重懒言、纳呆、手足不温等不足的病理表现。再如血虚血瘀证,既有头晕眼花、心悸失眠、舌淡脉细等不足之症,又有肿块、疼痛拒按、舌有瘀斑等有余的病理见症。

3.对“邪气盛则实”的认识

实证离不开邪气,但又不能说形成实证的原因就是邪气亢盛。如果说邪气亢盛才导致实证,那么邪气微(同时正气不虚)所致的又是何证呢?比如,辛凉重剂白虎汤治疗的是邪气亢盛的病证,肯定是实证,那么辛凉轻剂桑菊饮治疗的是邪气轻浅的病证,那它又是不是实证呢?引人生误的关键在于人们对《素问·通评虚实论》中“邪气盛则实”这句经文的不同理解。《素问·通评虚实论》“邪气盛则实”中的“盛”,一般都作“亢盛”讲,所以才有诸如张志聪等人的“邪气有微盛,故邪盛则实”的注解。然而我认为,这里的“盛”应当解释为“受”,其音读作chénɡ。《汉书·东方朔传》有“壶者,所以盛也”。注曰:“盛,受物也。”《广韵》也明确指出,盛者,“受也”。而《素问·灵兰秘典论》中也有“小肠者,受盛之官”的经文,其中受与盛同义。因此,“邪气盛则实”,指机体受邪则为实。杨上善的注语“风寒暑湿客身,盛满则实”也反映了机体受邪,病理亢盛者属实这种认识。缪希雍说:“凡言虚者,精气夺也;凡言实者,邪气胜也。是故虚则受邪,邪客为实,法先攻邪,邪尽治本。邪犹未尽,勿轻补益。犯之者,是谓实实。”(《神农本草经疏·通评虚实论》)这样解释,既与前面的“有邪为实”文意相符,而且“受”为动词,又与下文“精气夺则虚”的“夺”字对应。受邪气即为实证,夺精气即为虚证。所以,不仅邪气盛能导致实证,邪气微也能导致实证,辛凉轻剂桑菊饮证与辛凉重剂白虎汤证都属实证,前者邪气盛,后者邪气微。所以任应秋先生强调说:“凡有邪气之存在,不论其微与盛,皆为实证。”(《虚实补泻赘言》)

总之,我认为,将邪气的有无与病理的盛衰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可以从整体上更好地把握虚证和实证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