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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小陶就不再叫老陶爸爸了,而是直呼其名,叫陶培毅。老陶偶尔从干校回家,拿些换洗衣服和咸菜。他总是愁眉不展,低垂着头,很少说话。这个灰暗的形象在家里一晃,不一会儿就走了。小陶喊他陶培毅,老陶置若罔闻,或者含糊地嗯一声,算是答应。小陶觉得怪没趣的。
每天傍晚,陶文江从三楼的窗口探出身来,呼喊在院子里玩耍的小陶,晚汇报的时间到了。每次小陶总是飞快地蹿上楼,从不耽误,而吃饭的时候叫他就没有这么爽快了。后来陶文江也只是在晚汇报的时间叫他,吃饭则随他去了。楼道里被粉刷一新,早请示晚汇报时邻居们聚集一处,拿出预备好的毛主席画像往墙上一挂。红宝书则每人一本,由自己保管。小陶对参加晚汇报很积极,因为他又看见红宝书和绿衣服了(邻居的大哥哥大姐姐穿着绿衣服)。小陶也有一本红宝书,但没有绿衣服。他很想参加早请示,吵着让陶文江叫醒他,但每次陶文江都不照办,为此小陶很不满意。
一天,晚汇报刚结束,大家发现了从干校回来的老陶和苏群。他们一起回家,这还是第一次。以前,由于所在的干校不同,他们总是分别回家的。当时邻居们还站在楼道里,眼看着老陶和苏群就要走进自己家的门,小陶大喊一声:“打倒陶培毅!”
小陶完全是灵机一动。以前,他喊“陶培毅”,老陶总是不为所动,而老陶不为所动,小陶就觉得很没趣。他要使家里的坏蛋有所触动。
听到小陶的喊叫,陶冯氏从房间里奔出来,一把逮住了小陶,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家门。一面拉陶冯氏一面骂:“小炮子,我看你是作死噢!”进门以后又给了他一巴掌。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人就丢大了。为抗议老陶的沉默和陶冯氏的暴行,小陶哭得震天动地。
小陶边哭边骂,他骂陶冯氏是“地主婆”,骂老陶是“反革命”,骂陶文江是“历史反革命”,骂苏群是“女特务”。但任他怎么骂家里人都不再理睬他了。小陶被反锁在房间里,陶冯氏说:“霉他!”
小陶被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停止了哭闹。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和四周纹丝不动的家具,不禁觉得很没趣,甚至感到了一丝空虚。
由于这次失败,小陶又开始叫老陶爸爸了。
去干校以前,老陶和苏群有临睡前阅读的习惯。他们倚靠在床头,各自捧着一本书。小陶则坐在他们中间。老陶和苏群读书时,他一会儿抬头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大约八点半左右,陶文江走进儿子的房间,把小陶抱出去,抱进他和陶冯氏的房间、小陶自己的小床上。每次小陶都很不情愿离开,表现得恋恋不舍。
这次老陶和苏群一起回来,没有像往常那样当天返回干校,他们在家里住了一夜才走。这一晚,老陶和苏群又开始读书,可小陶没有爬上床去,坐在他们中间。他在另一间房间里赌气。后来,气也消了,仍不见老陶苏群来招呼他,小陶觉得很难过。
第二天,老陶和苏群分别回干校去了。苏群临走,蹲下身去搂住小陶,眼睛不禁湿润了。苏群走后,老陶也走了,临出门前他摸了摸小陶的头,叮嘱他说:“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父子俩都没有提昨天的事。后来,老陶就真的走了。小陶站在楼梯口,能看见下面楼梯的扶手。他看见老陶的一只手搁在上面,一截一截地向前移去。然后再转过来,一截一截地向前移动。那只手越来越小,甚至比小陶的手都还要小了,然后就彻底消失了。自始至终,小陶都没有看见老陶的身体在楼梯口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