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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陶三四岁的时候,一次苏群抱着他去电影院看电影。前方银幕深处,一颗星球旋转而来,上面布满了丑陋的裂隙和坑洼。小陶被吓得啼哭不止。由于惊扰了邻座,苏群不得不抱着他提前退场。回到家里,老陶看着眼泪汪汪的小陶说了句:“这孩子真没出息!”
那颗扑面而来的星球自然是我们的地球了。的确,还有什么比地球更恐怖的事物吗?它呼啸着,旋转着,不由分说地砸了过来。小陶大约回忆起来到人世的一瞬,难道还有什么比出生更令人绝望的吗?据我所知,没有了。
既已出生,就再无退路,只有在无可奈何中慢慢长大。渐渐地,当初的恐惧已开始淡忘,求生的意志变得明确起来。小陶六岁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中国如火如荼地展开,这是史无前例的,也就是从未有过的。当然,年幼的小陶并不明白。对他而言,只是世界的细节变得空前明晰(相对于那颗作为某制片厂图标的模糊的星球),也更加地丰富多彩了。
炎热的夏天晚上,老陶一家搬了竹床在洪武路九十六号大门外的路边乘凉。一辆辆的三轮货车轰鸣着,疾驶而过,车斗上站满了戴着头盔、手持长矛的人。在街边路灯的映照下,矛尖闪着寒光。有的人还光着脊背,身上闪烁着一层油光。这些精壮的身体是前去武斗,也就是搏杀的。听说这些后,小陶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清凉,也不觉得那么热了。
第二天,由邻居家的一个大孩子率领,小陶和另一个孩子瞒着各自的父母,三个人去了武斗现场。
他们走过了好几条街,小陶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最后,他们来到一栋带草坪的三层楼前。那儿什么都没有,四周静悄悄的。三层楼上,只有一些窗户半开半闭。小陶发现,所有的窗户上面都没有玻璃。大孩子说,玻璃被武斗的人砸掉了。
没有玻璃的窗户黑洞洞的,让人害怕。大孩子对小陶和另一个孩子说:昨天某某某(其中一派的头头)肠子里的屎都被人家揍出来了。
在楼前的草丛中,他们发现了很多发亮的玻璃。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反射着下午的阳光。开始的时候,小陶还以为是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浴缸。
浴缸断成两截,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是那样地白和刺目,并且庞大无比。显然它是从楼上的窗口被扔下来的。把它扔下来的那个人定然力大无穷,在小陶看来他就像一个妖怪。
他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了,央求大孩子回去。大孩子执意要到楼里面去。他拉着另一个孩子进去时,小陶就站在草坪上等他们。小陶不敢朝大楼看,生怕大孩子他们被人从黑洞洞的窗户那儿扔出来。
恐惧以外更多的还是欢乐,是莫名的兴奋。
老陶和苏群去了五七干校以后,陶文江和陶冯氏由于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管束不住小陶。后者和邻居家的孩子成天在院子里、马路边乱窜,不禁看见了许多怪事奇景。
常常有头戴高帽、挂着牌子游街的人,站在高高的车斗上。也有的自己走在马路上,旁边是穿着绿衣服戴红袖标的红卫兵小将,他们手中的红宝书也是鲜红鲜红的。每一次游街都有喧闹的锣鼓伴随,像过节一样的热闹。那些被揪斗的人,有时自己手上也提着一面小铜锣,一面走一面当当地敲打。
如果说红和绿是时代的流行色,那么锣鼓家伙就是时代的最强音了。只要一见红绿二色,听见锣鼓喧天,小陶就无比激动,忍不住要跑出家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后来那红绿二色和锣鼓喧哗终于逼近了洪武路九十六号大院,破四旧的熊熊火焰在院子里升起来了。无数的书籍、字画、账本、绸缎被投掷到火焰里,还有那些烧不着的坛坛罐罐、雕像、砚台、茶壶等等。一场大火之后一概变得黑乎乎的,不分彼此。对于这场光明耀眼的大火,老陶家亦有贡献。穿绿衣戴袖标的人将他们家的几箱书籍以及老陶的大量笔记都搜罗一处,投进了火中。对此,最得意的莫过于小陶。
不久,那红绿二色和锣鼓家伙进入了大楼,上了三层,来到老陶家的门口。穿绿衣的人在他们家的门框上贴上鲜红的标语,振臂高呼口号。从这些口号中,而不是标语上小陶得知老陶被打倒了(小陶这时还不识字)。贴标语的人对小陶说,老陶之所以被打倒,因为他是一个坏蛋。
“你要和陶培毅划清界限,以后不能叫他爸爸,只能叫陶培毅!”他叮嘱小陶道,后者不禁深感荣幸。
让小陶兴奋不已的不仅是这送上门来的火热场面,此外还有一种惊喜,翻译成成人的语言就是:“我们家居然也出了坏蛋!我们家居然也有人被打倒了!”这样的荣耀小陶连做梦都不会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