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居手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我喜欢听蟋蟀叫,因为它是黑暗里的声音,也是清凉的声音,好像他是替我当了隐士。

蟋蟀的叫声一般在大暑之后出现。今年天热得久,又不下雨,大暑后,外面像是火烤的一样。我走在竹林外,听到细弱的蟋蟀叫声,好像是被这热浪呛住了嗓子。七月的最后一天,一场并没有张扬的夜雨把持续了一个月的高温拍在泥土里。气温微妙地凉下来了。

黄昏走在小花园里,蟋蟀的叫声突然灌满了草地,好像喝足了雨水后无上欢喜。每年夏天,我都在等待着他的声音,细碎而悠长的声音让人对酷热的告退有了信心。蟋蟀声音繁密时,秋天的凉气已经在树叶的后面集结了。

晚上回宿舍,听到门后的花盆里有细弱的蟋蟀叫,我吓得屏声摄气,不敢惊动他。他是如何进到家里,又如何知道门边有一个花盆,这似乎是个秘密。我取了一朵南瓜花放在花盆里,据说蟋蟀喜欢食之。夜深,月光破窗,我醒,听到蟋蟀叫,是他,但声音锐利明亮,好像月光给了他胆量。他是从《诗经》里跳过来的吧。那样悠长的思无邪,从七月流火到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节令与时间淌淌地流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现在是七月底,夏天如火如荼,烈火烹油,好像这繁花似锦永远也没有尽头。但蟋蟀声是个转折,那些凉气是从泥土里缓缓上升的吧?我们还在热浪里浮沉时,蟋蟀已经敏感地感受到了。心里烦躁,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听蟋蟀叫,他“折——折—”的声音有露水的清亮,听着,人就安静下来。

今年院子里葡萄结得很多,但个头小了。黄昏时我总是站在葡萄架下,伸手摘一颗放在嘴里吃。葡萄一秒钟前还在枝头上,这一秒已经在口腔里,她连惊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在我的牙齿间碎了。一股酸甜的汁液充满了口腔。我喜欢与自然的这种无隔,好像我就是那个站在石榴树枝头的喜鹊,葡萄就是我所有的欲望。葡萄的紫色是一种特别苍茫的紫,不是闪亮的直接的,上面挂的那层白霜,让她的紫色呈现了一种浑厚质朴。这一木架葡萄在院子里,院子就像一幅齐白石的国画,有蝴蝶,有蜻蜓,还有麻雀和喜鹊,都是闲笔。我开门,穿过画出门;我回来,穿过这幅画归家。

下了一场雨,早晨开门,葡萄落了一地。熟透了的葡萄哪禁得起雨的打击呀。晚上散步回来,远远地已经听到清亮饱满的蟋蟀叫声,不在树丛,也不在麦冬地,就在我的小院里。两只,鸣叫声不一样,一个是高低音“唧——吱—”,满足而幸福,一个是清亮的“唧——唧—”,兴奋而欢乐。我能想象他们发现了葡萄的样子,吃一口,酸甜美味,可是比植物的根或者麦冬更好吃呀。太阳落了,露水迅速集结,清凉的日子是多么美好。科普书上说,蟋蟀在二十摄氏度左右的气温下最自在,最开心,若气温超过三十二摄氏度,他就不爱吭声了。我没有进屋子,直接坐在台阶上,听蟋蟀一高一低地唱。他们唱着,我觉得夜色更加广大起来,且在叫声中起伏不定。我感觉不像坐在台阶上,而像是在海水里。加勒比海,大西洋,我在黄昏的海浪里,被奔腾而来的潮汐托举又放下,那种载浮载沉的感觉就像现在,此刻。此刻,我也很是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坐在由蟋蟀鸣叫连成的海浪上,还是坐在台阶上?

接近处暑的时候,是蟋蟀最欢喜的时候。凉意正好,草丛里,灌木林里,小河沟边,越是黑暗的安静的地方,蟋蟀叫声越密集。大地被这密集悠长的叫声抬高了三尺,人在黑暗里走路都有点飘浮不定。这是一年最好的时候,暑气正消,初秋清凉。欢乐吧,过了白露,就是霜降,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

清代的蒲松龄写过蟋蟀,他们山东不叫“蟋蟀”,叫“促织”。南阳人也说促织,但南阳话后音太强,读成“促主儿”—这只促织因为皇帝喜欢斗,就主宰了普通人的命运。为了帮助自己可怜的父亲,成名的儿子变成了一只促织,一番拼搏,献于宫中。这多么让人悲伤啊。有时看到灯下两只蟋蟀相斗,就疑心是不是“聊斋”里的促织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