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居手记](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977/40679977/b_40679977.jpg)
月亮和花朵都会尖叫
雨水过后,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坐在窗口,听到斑鸠在对面的密林里深沉地呼唤着,像是想念一个人,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脆弱而又矜持,但我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身影。看不到就看不到吧,贾母不是说,箫的声音是要远远地隔着水听才好。鸟声也是。
能听到鸟声是幸运的,能与她们偶遇更是神迹。那天,正在小区散步,女儿扯了一下我:“看,是不是鹩哥?”一只黑身子、黄嘴巴的鸟正在树隙间鸣唱,她一会儿发出喜鹊的“吱吱”,一会儿又像吹口哨一样叹起气了。我想起姐夫家的鹩哥会学公鸡叫、猫叫、狗吠,甚至会像姐夫一样咳嗽、叫姐姐的名字,惹得一家人大笑。鸟给人带来多少乐趣呀。我也是看到姐夫养鸟,羡慕不已,回来到花鸟市场买了一只鹩哥。因为是秋天的鸟,不像春天生的鸟爱说话,我每天都无数遍地教她说“你好,你好”,她刚刚开始时说不太清楚,渐渐学会了,见到我走近,就开始含混地说:“你好,你好。”我出差,叮嘱家人每天给她添水续粮,几天后回来,急步进屋,看到鹩哥两眼无神,站立不稳。她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我慌忙地给她换了水,还没有走到鸟笼跟前,她就一头栽在笼里,断了气。我忘不了她看我的眼神,似有万语千言,却什么也说不出。
那日与故人相见,坐在小桌子旁相谈甚欢,忽然窗外一只橘红嘴巴、灰白胸脯的鸟停在窗台上。好像是受了我俩的感染,他转动脖子,黑眼睛也随之转动,开始鸣叫时,脖子上的羽毛蓬松,翅膀也不由自主地张开,每叫一声,尾巴就朝下点一下。我俩都不再说话,聆听着从这只小身子里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为我俩持续绵长的情感装饰了背景音乐。叫了一小会儿,这只椋鸟低头在窗台啄了起来,我俩也相视一笑,好像这只椋鸟拉近了彼此,我们之间有一点小小缝隙,也被这绵密的鸟声填得密不透风。这只椋鸟再一次歌唱时,活脱脱一只画眉的声音,婉转清亮,落在两个有情人的心里,瞬间成了日后相认的印记。
小区林密,鸟种类渐渐多起来,自前年开始,一过春节就能听到一种奇特的空洞的声音。经过反复辨认,应该是啄木鸟,它们长长的嘴巴,在树林里“嘟——嘟—”地响着,好像在模仿春天的脚步声,听着听着,天气就燥热起来了。湖边的荷里,每年都有新的鸟,野鸭子一直都有,刚开始在荷叶深处嘎嘎地叫着。一群黑灰色的小毛团团漂浮在水面上,在荷叶间若隐若现,让人觉得荷与水之间有秘密无数。前年下半年我病了,经常呆坐在湖边,有一种小黑鸟,细长腿,瘦,黑羽毛,像极小鸡雏,叽叽喳喳,但是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还一跳上了荷叶上,比露珠走得稳,看得我发呆,羡慕得紧。有人说是水鸡,长不大。
我小时候喜欢养动物,大概是没有玩伴。家里猫狗不断,每年春天都要养小鸡。奶奶不让我从路边买,一般她都要让自家的老母鸡抱窝。想生孩子的老母鸡脸红着,嘴里不断地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奶奶说她是害喜了。这种病好像是会传染,鸡群里,会有三四只鸡都狂叫不停,奶奶选好一只让她抱窝。选好的鸡蛋放在铺有麦秸的草筐子里,母鸡坐进去就安静了,垂下眼睛准备好好养孩子。其他狂叫害喜的母鸡,奶奶在她们的尾巴上拴了红布,母鸡被身上的怪东西吓得咯咯直叫,叫着跑着,把生养孩子的事情就忘记了。
小鸡的声音是粉色的,听着心里毛茸茸的。一个个跑起来不稳,好像随时要摔倒,母鸡带领着他们,一会在土堆里,一会在草丛里,刨出食物她自己退到一边,让孩子们去吃。两只小鸡有时也会为一条小虫子争夺起来,然后在母鸡的呼唤声里重归于好。在我听来,小鸡的叫声有依赖与娇憨,完全是个幸福的童年发出的声音。我童年缺爱,对这种娇憨的声音没有免疫力,听了心和身子都是软的。后来看国画,陈老莲、徐渭、齐白石他们都画小鸡,娇憨从记忆钻进纸上,让人感慨万端。
我家不养猪,不养牛,只养羊,还是山羊。奶奶说猪脏,牛个子太大,山羊最干净。山羊格外调皮,叫声甜美。母羊长有胡子,眼睛温顺,而我最喜小羊羔,他们通身洁白,眼睛纯洁,嘴唇粉红,叫声除了和小鸡一样娇滴滴的,还有十二分甜美,尾音颤抖。特别是三只小羊经常离开母羊跑到田野去,疯了一样顺着草埂跑,跑累了,听到了母羊呼唤的声音,三个小家伙一路应答,一路奔跑,现在我还能看到他们的样子。他们跑起来时,脖子上两个小肉铃铛左右晃动,快到母羊跟前,叫声更加密集,然后,他们一头拱进母亲的腹下吃奶去了。吃奶时的小羊还哼哼着,嘴巴四周沁出白白的奶液,我也好想去吃一口呀。
鸟最喜欢栖在竹林里。原来姐姐家门前的护城河边有一大片竹林,黄昏一到,众鸟归巢,竹林成了一个巨大的音箱,各种鸟都在交谈一天里的见闻,方言俚语,花腔小调,你说你的,我唱我的……让人想起旧日乡村的集市。鸟的寒暄与人的寒暄有多么相似,他们唱歌一样的声音里满含着欢乐与满足,也许鸟儿们主要在报告,我今天意外在构树上发现了风儿故意留下的构果一枚,我在河边的草丛里捉到了三个苍蝇还有若干小虫子,肉可多呐……咳,我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女贞果,甜蜜蜜……这是我臆测鸟儿们的对话,谁能确切地知道这些欢乐的声音里到底说了一些什么呢。也许说什么都不重要,关键的是人类从中感受到了小小的满足与喜悦。有一天,女友海燕在巩义的石窟寺的小竹林里听到黄昏的鸟鸣。“这是我听到最美的合唱了,人类无法模仿其一。”她说。
最喜欢群居的鸟莫过于麻雀,这种布衣葛巾的小鸟儿,像人类一样热衷于开会讨论,尤其是秋冬季节,也许食物危机让他们必须讨论觅食路线,也许居于弱者地位让他们必须团结对外。多年前,女儿刚转学到郑州,小小人儿第一次感受到孤独,她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动物,还是她发现了一棵大树上聚集的麻雀,她拉我一起去听。那是一棵落光了树叶的杨树,上面站立了几百只麻雀,如果不是他们热烈的讨论声,我还以为是满树的叶子都还没有落呢。麻雀的声音平时是琐碎而唠叨似的,但此时合唱却是气势如虹。他们热烈讨论的声音是那样动人,我想,回家把那袋小米撒在院子里,告诉他们一定要去哇。
女友们有一次在南湾相聚,竟然是农历的四月十六。月光如银,泻了一地。大家起身向南湾湖走去。一路上,左边的水田里是阵阵的蛙鸣,时停时响;右手山坡上草丛里,有虫子在轻声鸣叫。绿萼说,率先鸣叫的是公青蛙,声音嘹亮,自由奔放,接下来和声的是母青蛙,温柔悦耳,时断时续。我们羡慕了一会儿信阳的青蛙,感慨动物的命运因为地域不同而不同。山坡上的草丛里的虫鸣不是蟋蟀,可能是金钟儿,声音细腻悠长,带着南湾湖的水音。路边的广玉兰正在开花,如荷花一样飘浮在黑夜里,那醉人的清香让我们嗅了又嗅。
到了南湾湖,满月下的南湾湖水面缥缈,湖边青山更是隐约如梦,远远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乳白的轻纱,让人突然间如跌梦境。更远处的湖水有着碎银一样的光芒,一切静了下来,连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都听得如此清楚。鱼跃出水面,就像情人从梦里走到眼前,那细微的声音都被寂静与黑夜放大了无数倍,好像这几尾鱼不是跳出水面,而是跳进月光里,泼剌一声,是月光碎裂的声音。大家都被这美震惊得无语,各人看着月光下梦幻的湖面出神。有人提议走下湖堤,水面就在眼前,月亮在水中散成了无数个,随着水波晃呀晃的。这种梦幻之美真有一种让人沉溺的冲动,想那大诗人李白“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此时此地,真的太能理解了。湖是安静的,让人出神的,荷花开时月光下窸窸窣窣的声音,青蛙连片的叫声,鱼从水面跃起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人尘虑尽消。
但海却是让人兴奋动荡的。我是个中原人,从小没有见过海,对海一直有一种距离感,内心总有一种又恐惧又喜欢的感觉。海广大无边,那澎湃的潮汐,那不倦的涛声,总让人不安。九十年代带女儿去普陀山,黄昏潮汐陡起,海里有一股蛮横神秘的力量在冲撞着,推动着海水,远远的涛声如雷,水面起了高高的水墙,奔腾着向着岸边奔来。我没有经验,沉醉欢笑,拉着女儿站在海水里。瞬间,海水没顶,女儿的小身子被海浪托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出于一种生物的本能,我闪电一样抓住了女儿,心一阵狂跳,这漫天轰然的声音差点夺走了我的女儿。我说过,海好像是情人,他给予的美好总是动荡不安的,变化莫测的,每次我沉醉在海的美中时,总是又兴奋又不安,这样的感觉,久了就会累。
原来,我一直想住在山里,觉得山里有许多动静都是我喜欢的。有许多植物在我的屋子周围,花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果子想什么时候落就什么时候落,月亮从东山上缓缓升起,喜鹊被惊得飞起来,我坐在自己的茅屋前,就这样一直看着月亮。露水悄悄地要落下来了,星子越来越明亮。花开的声音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鸟在鸣叫,果子落时像天上的星子一起闪着光落下来,月亮从东山上升起时也有溪水流动的声音,露水降落时有神秘的“噗噗”声。为了这些美妙的天籁,为了让我的耳朵被清洗,我亦愿意死皮赖脸地活下去。我的世界里一直有各种鸟在说话,一直有着月光那空灵神秘的声音,一直有着开不完的花朵。为了明净与自由,我也要努力做一个勇敢的人,生出无限的力气,长出坚韧的枝条,不论是放在山上还是海里,都能像植物一样开出好看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