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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闪婚
过了几天,王光勤店门口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男孩,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庞。长有一双小黄鳝眼睛,翻嘴唇,翘下巴,瘦瘪的两腮上长满了虼蚤屎,木呆呆的,不爱说话。
王光勤怀着同情而好奇的心情去问他,说:“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头,不说话。
又问:“你家住哪里?”
他还是摇摇头,不回答。说他是哑巴吧,他和那些小孩在一起玩,会讲点儿话,只是不太流利,有些口吃。到了吃中饭的时候黄竹林端一碗饭给他,他也毫不客气接过去默默地吃了。听知情人说他来东夏街有些日子了。不会挨家要饭,饭餐辰光有人端一碗给他,他就吃,连一句谢谢的话也不会说。弄到一碗,一天的日子就混过了。若没有人给他吃,他就挨饿一顿,甚至一天。
晚上他住哪里呢?这倒是个谜。天黑了,王光勤好奇地跟踪他。原来趁夜深人静时,他悄悄地去水产公司的草棚角落里,在那鱼醒臭的地方蜷缩着身子过夜。
“这过的什么日子呀?”好心的王光勤担心着他。
那天,王光勤去西街澡堂里洗澡,谈话时,把此事告诉了澡堂老板夏庭跃,说:“老夏,东夏街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十四五岁的男孩,蛮高的个子,内向,不爱说话。我看他东碰西撞生活没有着落,真是可怜。”
“哟,无家可归,这倒是蛮可怜的。你看他能不能做点儿事?”
“他有那么大个儿,肯定能做点事啥?”王光勤停了一下,又说:“那要当面试一试才知道。”
“如果他能替我冲冲开水或拖拖地面,我就收留他。”
“好好好,夏老板真是菩萨心肠,能给他一碗饭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省得他东碰西撞,挨冻受饿,我明天就叫他过来试试。”
第二天一大早,王光勤找到那孩子,对他说:“小孩,我替你找到了工作,你愿干吗?”
“干干干。”小孩不住地点头,很高兴的样子。王光勤立即带他来到澡堂,面见夏老板,进行测试。
夏姓老板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头口吃地说:“我----我没,没名字。”
“你哪里人?”
“不,不知道,很,很远很远。”
“你父母呢?”
“没有,不知道。”他还是摇摇头,什么话也问不出来,看来面试不及格。澡堂里的夏老板犹豫了一下,又站在老虎灶前示范冲开水的动作,说:“做这个活,你能做吗?”
他笑了笑说:“能做,能,能做。”接来水舀子很快地接手冲了两瓶水。幸亏他会说“能做”二字,尤其冲水动作也算利落,这样技能考试合格通过了。
“那你每天在这里给我冲开水,拖地面,吃住就在我家,好吗?”
“好,好,好”,他被录用了,甚是高兴。老板收留了他,给他每天三餐饱饭,也给些旧衣换洗。从此生活有了着落,王光勤放心了。
他没有名字,时间长了来冲水的人都喊他“小鬼”;因为问他话,一问三不知,有点儿呆相,也有人喊他“小呆”。从此他有了两个名字,不管你喊“小鬼”或“小呆”,他都知道是自己,准瓮声瓮气地答应:“哎-”
他一直在澡堂里冲开水、拖地面或挑洗澡水,一混就上了20岁。由于能吃上饱饭,个子长高了,也长胖了;加上没有太阳晒,养得白净净的,脸上的“虼蚤屎”也很少了;猛看小伙子有点帅气。澡堂成了他的家,他离不开澡堂,澡堂也少不了他。他逐步成为澡堂里有专业技术、体力较好的头牌伙计。原来那些老精怪伙计老弱病残,磕磕撞撞,连咳带喘,不中用了,虽然摆着老资格,嘴上有一套,却力不从心,对“小呆”刮目相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小呆到了娶老婆的年龄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惜他内相腼腆,相貌平平,身边一个个小伙子皆结婚成家,唯他单身独处。王光勤夫妻俩又担心他的婚事,提及他总是忧心忡忡,唉声叹气。
无巧不成书,东头有位叫滕福高的,他结婚迟,自己五十多岁了,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望弟”,小女儿叫“来弟”,后来姐妹俩一直没有“望来弟弟”。看来滕福高没有老来得子的福分,将要断香火了。他想招个女婿传承接代,为自己养老送终。那天他找来媒婆,说:“大婶,我想招女婿,请帮我找找看啥?有没有合式的。”
“你要招女婿?别别别!俗话说:‘招女婿,玩把戏’,不假,十有八九没有好结果!遇上狡猾的小赤佬把你的家产兜得精光,逃之夭夭,则你二老就被耍猴了。使不得!使不得!”
“不,你错了,现在年轻人中也有好的。我看中了一个人倒很好,不知他愿不愿?”
“谁,说来听听?”
滕福高附在媒婆耳边窃窃私语了一下,媒婆说:“对对对,你真有好眼力,那小伙子是狗追鸭子呱呱叫。我怎么没有想到?他无家可归,无牵无挂,人儿老实,长得也不错。行,我来帮你牵红线,必成!这媒人的28粒肉圆我是吃定了,这事儿保在我身上。”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媒婆满腔热情地接受了这桩差事,老滕甚是高兴。
一天,天气炎热,澡堂没有挂灯笼,说明不烧澡了。媒婆悄悄找来“小呆”,说:“小呆,你喊我一声好婆婆,我送你一个好老婆,好不好?”
“小呆”,你说他呆,其实一点儿也不呆,想要老婆了。立即说:“好婆婆!好婆婆!”一声声喊个不停,则媒婆忙说:“好了,好了,喊哪么多干吗?我帮你说还不行吗?”
吃了饼子套住了颈子,必须给他介绍对象了。媒婆说:“好,这婆婆喊得好,算你麻利,艳运相通。东头后街滕福高的女儿滕望弟,今年十八岁,长得漂亮,配你那是足足有余。她父亲说招女婿,连女儿和家产都交给你。天大的好事呀!讲成了你‘小呆’是糠箩里跃进了米箩里,成了有家有室的人了,多好的美事儿呀?”
“好好好,我我愿意,愿愿意。”他高兴起来更加结巴了。
“说去就去,反正路不远,安步当车吧,走。”
两人走了几步,“小呆”猛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事,说:“事关重大,婆婆,请等等,我,我有点事儿去去就来”,说罢他撒腿就跑。跑到竹林家里就喊:“竹林婶,婶,给,给我一点点东东西。”
竹林说:“什么东西呀?只要有,尽管拿,就跟自己家里一样呗。”
“雪,雪雪花膏。”
“雪花膏在梳妆台上,自己拿。”
“小呆”跑进房里找到了雪花膏,挖着就向脸上搽。竹林突然疑虑起来:这小鬼今天要雪花膏干啥?便跟后面进去一看,笑死人,他把雪花膏当石灰,像瓦匠粉墙一样,搽了雪白一脸,活像京戏台上的“奸人”。
“哎哟!看你搞成这鬼样!瓦匠粉墙啦?”
小呆结结巴巴地说:“搽搽少了,脸脸上的‘虼蚤屎’盖盖不住。”
“今天你为啥要盖住‘虼蚤屎’?”
“今,今天我要与滕,滕望娣,相相亲。”
“哎哟,这倒是桩好事,好事。那我来替你化妆一下。”黄竹林替“小呆”抹了点头油,梳了头,搽了粉,精心打扮了一下,弄得油头粉面,真像个新郎官。化妆手艺高,让小伙子好好出了个新,真票亮!
“小呆”高兴说:“婶婶,我,我去啦!”
“去去去,祝你马到成功。你先走,我马上过来看看,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竹林抱着很大的希望.
媒婆带“小呆”去了。
到了滕家坐定,宾主客套了几句。滕妻非常高兴,片刻端上来两碗红糖汤,每碗里还放了一双蜜枣。一碗给媒婆,一碗给“小呆”,希望婚事早早(枣)成功,甜甜蜜蜜的。
“小呆”刚好端起来准备喝,滕望弟羞答答从内屋出来,给他看得一清二楚。“小呆”立即放下红糖碗,站起来就走。媒婆赶紧跟屁股追上去,追问道:“‘小呆’,怎么啦?干嘛就走?没有看中?”
“小呆”说:“原原,原来她,她她是包包拯的女儿?我……我,我哪里敢……敢,敢娶她?”
媒婆说:“怎么啦,你嫌她长得太黑?”
“是是,是的啥,我,我这么白,他,她那么黑,我们结婚后生出个斑马来怎么办?”
“哎哟,我看你简直小呆要变大呆了,人怎么会生斑马呢?”
“哪,哪可说不准,这是遗传基因,黑白相间可能要出现。”
滕妻跟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骂道:“你这小赤佬,若真是包拯的女儿,他会给你这个‘小呆’?!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又不去掂量掂量自己,你这个刷刷澡堂的小鬼,口气倒不小!你嫌我女儿黑,你还想不到!我女儿是烧煤炉熏黑的啥!只要几天不烧煤炉不就变白了么!”
“小呆”的话,滕望弟也听到了,她跑出来骂道:“你嫌我黑!你多好看呀?像一根芦柴棍棒!又细又长,大风吹来刮倒你!”
没有戏。真情实意的丈母娘不嫌弃女婿孤儿、呆傻、口吃、像芦苇棒一样等诸多缺点,1.90米的身高,体重只有90市斤,极不协调。丈母娘心甘情愿要把花容月貌的女儿嫁给他,他却嫌她女儿黑了点,拒之门外。遗憾,“小呆”真有点儿呆,不识时务,让这桩美好的婚事泡了汤。他孰不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多可惜呀?不知今后姑娘花落谁家?
双方各有缺点,互相没有看中。等到黄竹林急匆匆跑来,还是姗姗来迟,这桩婚事已经完全结束了。竹林叹道:“这闪婚也闪得太快了,我跑都来不及。”
后来“小呆”因为没有讨到老婆而后悔;滕福高没有招成女婿而苦恼,都是因为“黑”惹来的祸,两败俱伤。
几天后,又来了一次清除外流人口的行动,“小呆”无家可归,没有地方送。有人心眼里活泛替他讲情,说:“‘小呆’是滕福高的招女婿。”搪塞了一下,也就过去了。“小呆”还是靠了这个没有成功的“泰山大树”逃过了一劫。
现在“小呆”已长成了呱呱叫的劳动力,而澡堂老板还是管饭不给工钱,邻里们有些抱不平。那天王光勤门前来了两个人,向黄竹林借桌子、凳子,说:“我们是广德独山煤矿的,到东夏镇来招工人。”
竹林很快空出了台凳给他们,广告一贴招工开始。
好心的黄竹林想起了“小呆”这个“亲戚”,便悄悄在沙河水埠头找到了他,把招工的事告诉了“小呆”,问他愿不愿去。他欣然同意,立即高兴地跟竹林来报名。
招工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小鬼。”
“咦!这算什么名字?较小的人,大人都称他‘小鬼’,哪那里能分清?再没有别的名字了?”
“小呆。”
“那更不行,那是骂人的话。再没有别的名字了?”
“小呆”摇摇头。
登记人提着笔思考了一下,对另外一个招工人说:“这个小伙儿没有名字,我们给他取个名吧?”
“好,我来想想:这次招工人是上独山采煤,就给他取名叫‘采煤’吧?”
“不好不好,‘采煤’即‘倒霉’,不吉利,不能取。”
“那就取名‘上独山’。”
“好,好,这个名字好,独一无二。可是百家姓中没有姓‘上’的呀?”
“那就更好,添上一家,给百家姓出出头,就是‘一百零一家姓’喽!”
从此“小呆”第一次有了终身大名:“上独山”。
“小呆”招工的事很快成为东夏街上的特大新闻,很多同情的人说:“可怜呀,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总算有了归宿--有了正式单位。”而澡堂老板真舍不得他走,将失去一个主要劳动力;而滕望弟更是有种失恋感,她后悔相亲时没有多搽点儿雪花膏,也许变白些这门亲事就成了功,今天该是工人家属了。
“上独山”在独山煤矿表现很好,安心工作,团结工人,矿领导非常欢喜他。第一次拿到了自己的工资,做了笔挺的制服穿着,很是帅气。假日里,别人回家,他也回家,他的“家”是东夏。
“上独山”一到“家”--东夏,“家”里人一见面就“上独山”,“小呆”,“小鬼”乱七八糟地喊了起来,甚是亲热。
“来我家吃饭。”,“来我家吃饭”......大家争先恐后地请他做客,倒也蛮吃香的。东夏是他的“娘家”,他一直惦记着这条“之”字街和清清的沙河水!
王光勤夫妻俩用慈善和关爱的心换来了“小呆”这位亲戚。“小呆”也通情达理,知恩图报,每次来东夏玩,都要带点礼物向王光勤和竹林拜访一下,那是他最亲的亲人、恩人了。
后来他多年没有来了,听说他失踪了。王光勤也特地去查问过,没有得到结果,有人说他在矿难中牺牲了。
从此以后,东夏街上没有了“小鬼”和“小呆”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