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果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1章 |水灾

黄竹林由衷地高兴,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多次不幸遭遇和挫折都挺过来了,不但没有被压垮,反而变得更加坚强和乐观。特别弃农经商以来,他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转变,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为了爱情,为了家庭,他一直忍辱负重,不屈不挠地奋斗着。

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总有一波三折。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又一场灾难向这个家庭袭来。

哎!生活为何这么难?

1947年6月,农历五月黄梅天,乌云密布雷霆万钧,连续几天倾盆大雨,长江中下游发大水。据史载这是几十年来罕见的一场洪水。

沙河发源于广德山区,几十里水路入南湖。东夏小镇位于该河入湖处的河畔。地势低洼,三面临水,一面靠圩。东下老人说:“广德下一寸雨,东夏涨一尺水。”这是为什么?因为广德山区面积大,大雨之后山水倾泻下来,汇成了奔腾的郎川河急流,汹涌澎湃地经过东夏流入南湖。洪峰倾泻,来势汹汹,入湖口窄,一时潮涌,泛滥成灾,东夏极易发生洪涝。

这次,广德连续几天特大暴雨,山洪暴发,夹带着泥沙的洪水滚滚而下。大浪滔滔,如猛兽怒吼,流经东夏,再入南湖;又因为下雨范围广,长江水位高,江水倒流,两头夹攻,造成南湖水位猛升,向外四溢。无疑,东夏淹大水了!

街上的店铺都进水了。水来土挡,家家用麻袋、草包装泥土围门。可是哪里挡得住?水位越来越高,家里进水了,只能搭起跳板出入。王光勤家里同样搭起了跳板,木板架在凳子上,从店门口搭到了内屋。

街上人惊慌失措。

街道领导发出通知:“凡十八岁到五十岁的男人全部去南湖堤上防汛。”竹林忙说:“光勤,你赶快去参加防汛。共同抗洪,保卫家园,家里事你先甭管。”

“好,我去防汛,你带好小俊。”舍小家为大家,王光勤丢下手中活和大家一起投入抗洪救灾第一线。

南湖堤上农民奋力抢救湖堤,用麻袋、草包装泥土加高堤岸,防水挡浪。大家坚守阵地,三昼三夜不下火线。等到第四天清晨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在湖岸上有个叫“和村”的村旁,湖堤倒塌了一个大决口。水飞流直下,发出如黄河一样的咆哮。决口不断加大,一会儿扩大到二三百米。大水卷走了几个抗洪人和几栋民房。

“破圩了!破圩了!跑!跑!”一阵惊恐狂叫,防汛人四处逃散,十分惊险。王光勤撒腿就往家里跑,洪水像夺命追魂魔鬼似的追来。

他跑回家,家里已进了一尺多深的水,水还在不断上涨。

“竹林,竹林”他一进门就喊,竹林在内屋应声:“我在这里呀。”原来水已淹没了跳板,竹林怕八岁的小俊溺水,抱着他爬在餐桌上,不敢下来。

“不得了,破圩了,水来得太猛,我们赶紧和大家一道逃命去吧!”

“店里货物怎么办呢?”

“顾不了那么多了,逃命要紧,我先把你们送去了,回头再来运货物。”

王光勤抱起儿子就走,竹林说:“吃饭要紧,我必须带点米。”她慌忙找来面粉袋装了些米,再拿了点钱塞进袋里,将店门锁好,跟着丈夫出了门。

街上、路上的水已漫过了小腿。竹林紧紧地扶着丈夫慢慢趟水出了街。距离东夏较近的高地就是北山头了,有八华里。好在路面较宽,逃难人集中在一条路上,成了一条“人河”,向同一方向淌去。行走时,每移动一步必须站稳脚跟,再挪动脚走第二步,前进非常缓慢。水恰恰横向流淌,带着大量的草渣、树枝、泡沫等漂浮物横掠过来,一不小心会被厚厚的草渣卷走,因此大家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路上大人喊,小孩哭,声声刺耳,事事愁肠。

雨暂时停了,但依然乌云密布,没有天晴的样子。经过了两个时辰的艰难行走,他们终于到了北山头。放下小俊和米袋,再回头看东夏,东夏街已漂浮在一片汪洋之中。滚滚的洪水已淹没了田野、道路和池塘。水还在流淌,猛涨。

夫妻俩触目惊心,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想到店堂里,提心吊胆,肯定柜台、床帐、家具都被汹涌的洪水淹没了,准是一塌糊涂,情况不堪设想。

眼下怎么办呢?大家都投亲访友,而王光勤举目无亲。在此为难时刻,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下,问:“王老板,你也来了?”回头一看是店里的老客户黄强。

王光勤惊喜地说:“黄兄,你好。你就住这里?”

“是的,你店里进水了吧?”

“哎哟,何止进水,怕要淹没了喽!”

两人握过手,客套了几句。王光勤落难遇知己,自然高兴。黄强热情地说:“天灾人祸,谁能料定?你们先去我家落脚吧?”

“好,好,那我也就不客气,大难临头,实无办法,麻烦你了。”在这走投无路之际,王光勤也不拒绝了。黄强迅速替黄竹林扛起米袋,穿过一条单人巷。巷头有棵大槐树,树下有篱笆围着羊舍,羊舍对面有三间小瓦房,这便是黄强家。

四人进了屋,黄强妻子从卧房出来见到了黄竹林他们,高兴地说:“王老板,你们怎么来的啥?哦,是大水给冲来的?稀客,坐坐坐。”黄妻贤惠、热情好客。

“是的哟,嫂子,给你添麻烦了。”黄竹林有些激动。

“不不不,来吧,住我家吧。没有好的招待,水退了再回家。”她见竹林还带着米,便说:“哎哟!你们怎么出门还带米呢?怕到我家来挨饿是吧?”

“不瞒你说,大水来得太猛,我们走得仓促,什么都忘了带,真是不好意思。”

“哎哟,这又不是平常走亲戚,是逃难,怎么怪你呢?不来是两家,来了便是一家人,住下吧。”

北山头人上街常去东夏,黄强是竹林店里的常客,老朋友。黄妻又是端凳子,又是沏茶,甚是热情。

“老王,你用不着犯愁,既来之则安之。吃住暂在我家,等水退了再回去。”黄强这样说,王光勤夫妻俩就定心了,患难之时遇知己甚是高兴。

王光勤说:“有你这个朋友我心定了。黄兄,你尽快帮我找条船来,抓紧时间去东夏店里抢些货物出来,去迟了怕捞不到。”

“哦,这倒是急事,水来得太猛,我这就去找船。”

他去找了几家,大家同时忙,一时找不到船。几小时后租来一条船,已近黄昏,船夫带上他俩划进那茫茫水域。雷声轰轰,雨脚绵绵,水流很急,船速缓慢。来到东夏,天已黑了,借着闪电的光看见东夏镇全部淹没在水中。“三岔囗”街面特别低,王光勤的店面,水已漫过了门头。他一看“哎呀!”一声悲叹,惊呆了,欲哭无泪。

“我下去!摸进门看看。”

黄强说:“老王,不能下去,门在深水里打不开。进去了也摸不出来,太危险呀!”

“我会游泳。”

“会游泳也不行,天这么黑,人在水下摸不到门怎么出来?货物已泡水了,进去有何用?你拿什么?随它去吧。”黄强抱住王光勤,使劲把他按捺在船舱里调头就划走。

天灾人祸,有什么办法?浑身是劲的七尺男儿,面对这茫茫大水,束手无策。想着货物,心如刀割。

他回来把水情告诉了妻子,竹林伤心得晕倒了。黄妻抱着竹林说:“弟妹,甭悲伤,淹水是千家万户的事,别人怎么过,你也怎么过,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黄竹林啼哭着:“这些货物是我们多少年的心血,大被淹了,将一无所有,这日子怎么过呀?”

一连串的灾难向这个苦难家庭袭来。大火烧去了他的房子,洪水淹没了他的商店。王光勤又一次遭遇灭顶之灾,倾家荡产,再度陷入了困境。

整个东夏街和很多村庄都不同程度的浸在水里,灾民们迁居在四周较高的农村里。北山头住着很多淹水人,灾民们搭建了一个个草棚蜗住着,一家一户围着土墩砌了临时土灶煮饭。雨一停家家同时做饭,条条烟柱缭绕,犹如战地硝烟。

淹了水,大人心力交瘁,怨天尤人;而不懂事的小孩却异常开心,互相追随、嬉戏;倔强老头骂天恨地,不住地唠叨,乱发脾气;那些驼背老太太在三岔路口烧纸烧香磕头,嘴里叽里咕噜地念道:“求求龙王爷,开开恩,停停雨,饶恕子民们吧?”

王光勤第二天坐船来到东夏,情况更是糟糕,水位又涨高了,齐了店面屋檐。泡沫、草渣等厚厚的漂浮物覆盖到屋檐,连门也看不见了。三人没有办法进去,又只能扫兴而归。

头天晚上,一家人聚在香油灯下闲聊,香油灯芯开了花,黄竹林风趣地说:“黄嫂,你屋里明天要来亲眷啦。”

“你怎么知道?”

“你看,香油灯芯开了花。”

“那是你家要来客啦!”

“我们私下江南,这边没有亲眷。”

“哪不见得。”

洪水无情人有情,白鹤塘的义兄王光满夫妇,知道老弟店面被淹了,牵肠挂肚,特地乘船来东夏探望。船驶进百里水域,如入汪洋大海。唯见高处的房子淹了半截,低处的房子留张屋顶;大树留点儿树梢浮在水面上,小船可以从树头上划过去;远处的磨盘山,黄龙嘴成了茫茫大海中的孤岛;村落、圩堤、树木等都漂浮在水面上,犹如白纸图文。水天相连,坡岸模糊,没有人影,唯见白鸟在空中翱翔。

船来到东夏,只见高高低低的店面、民房,犹如一池荷藕,漂浮在水面上。面目全非,成了陌生地方,认不出是谁家。

王光满料定老弟去了北山头,他们马不停蹄,船又追访到北山头。这几百户人家的村庄,密密麻麻的农户,要找一个人,有“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老弟,你在哪里?”王光满,满面愁云。

他们问一位老人:“老爷爷,你知道东夏三岔口‘孵鸡婆百货店’的王老板到你们这里来了没有?”

看来是问对人了,老人说:“店老板王光勤?我知道,知道,他投宿在黄强家里。从这条小巷进去,到巷口有棵大槐树,树下那家便是。”老人顺手一指。

他们谢过老人,穿过小巷很快找到了王光勤,见面便问:“老弟,弟妹,遭大难了吧?”

“哥,嫂,这次算把大水冲光了,店里什么货都没有拿出来,就逃出三条人命。你们怎么来的啥?”朋友是远方来不亦乐乎,王光勤见哥哥来了,很是高兴。兄弟俩有千言万语说不尽,哥哥打破沙锅璺到底,弟弟叫苦连天。

“请了船家才摸来的呗。涛涛呢?”光满关切地问。

“王涛住校读书不在家。”

黄竹林含着泪水告诉大哥大嫂,说:“这种大水我从未见过。那天王光勤去防汛时,店里进了水,并越来越深,我惊呆了。我带着小俊爬在餐桌上不敢下来,直等待他爸回家。”竹林绘声绘色地说着。

“有多吓人呀!幸好人都逃出来了。”

“是呀。那些老东夏人有经验,前几天就把商品转移了,我们却一无所获。”竹林心疼店里的货物。

王光勤说:“那时我和大家在南湖堤上防汛已三昼夜了,第四天大清早湖堤塌了个决口,大水滚滚而下,‘哗啦啦-’发出如黄河咆哮的声音。卷走了几个人和几栋民房,防汛人四处逃散,十分惊险。当我跑回东夏,东夏已淹水了,我慌忙带着小俊和竹林逃了出来。”大家听着大惊失色。

王光满说:“龙王爷是东夏的常客,经常光顾。连续下几天雨就听说东夏淹水了。年年淹,年年在,也不必担心,等龙王爷走了,大水退了,你们再回去重起炉灶,红红火火做生意吧。”

“恶水无情人有难,不知何时退水,只能耐心等待了。”王光勤诅咒这抹煞一切的洪水。

黄强也劝道:“人说‘走遍天下,离不开东夏’,此地是鱼米之乡,天府之国。王光勤,甭烦恼,水灾后你再回去重建家园,大展宏图。”

“事已至此,急也无用了。有你们大家照顾和关心,大难总能度过的。”在朋友的劝说下,王光勤心宽了许多。

“对对对,坚强些。”王光满又向黄强说:“朋友,我小弟给你添麻烦了,请多多照顾。”

“放心好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何况我们是朋友?”

“患难见真情,四海皆兄弟。有你这样的真情实意的朋友落脚,太好了,我们真放心,告辞。”王光满风尘仆仆赶来看望义弟,听了黄强的一席话,便放心地离去了。

为了王俊上学读书,竹林一家没有去白鹤塘。东夏小学迁移到了北山头,教师在农民家里办公,学生在草地上上课。竹篙支撑黑板,木板架起来当课桌,教学倒也能顺利地开展了。王俊启蒙读书,母亲细心地赶饭餐供他上学,坚持不缺一节课。

有经验的东夏商人已在熟人家里开起了小店,也有沿路架起门板,摆起摊子的。王光勤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悔莫及。重新进货做生意?不可能,仅有的一点积蓄要准备给王涛上中学;即使去进货?这大水漫漫的,去哪里进货?进来货又卖给谁呢?看来继续营业是不可能的。

夫妻俩在艰难的水灾生活中弄得焦头烂额。

一家三口在黄强吃住时间长了过意不去。为了心安理得,王光勤对黄强说:“黄兄,大水一时退不掉。我们长期在你家吃住实在不好意思,你也扛不住了,我想另起炉灶,单独开火。”

“怎么啦?嫌我家生活太苦,饭菜不合口味?还是招待不周?”

“不不不,你们这样款待,我们已过意不去。只是大水不退,我们一时回不了家,单独开火才心安理得。亲兄弟也要分家吗。”

“你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强扭的瓜不甜,依你,要分开就分吧?”

“我看这样,你正屋住宅太小,人多住不下。你把小屋篱笆羊舍空给我,打理一下,砌口小灶就能住人了。”

“嘿,王老板,这不委屈你了。”

“不委屈,这样好得很,有个住处就行,总比露天草棚好。”

“那好,就这么定了,两只羊子我来处理掉。”

黄强很快把羊卖了,羊粪运往田里。屋内坑坑洼洼的填补了一下,换了一扇竹门砌了一口小灶,架起木板铺了张床,大功告成。王光勤一家三口搬进了篱笆羊舍。

黄强开玩笑说:“竹林弟妹,我来放几个大炮,祝贺你乔迁之喜。”

“黄伯,拿我开玩笑了。这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给我住处,我们只能风餐露宿喽!”

不管屋大屋小,不管牛棚羊舍猪猡窝,总算有个独门独户的“家”。

走进羊舍,浓浓的羊腥味,初来乍窒息,久住亦怦然。竹林安心地买来米、油、面;王光勤砍些茅柴晒晒,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日三餐,侵占羊舍为窝,共同创造了一个温馨的“家”,平平安安地生活起来了。

十四岁的王涛在县城读高小,即将毕业报考初中。学校通知家长来学校商讨升学事宜,王光勤和黄竹林都去了。问先生说:“王涛在校好吗?”

“哦,你俩是王涛父母吧?”

“是是。”

“王涛很优秀,成绩很好,在班上名列前茅呢。”

“哎哟,多谢先生教导有方。”

“这次升学考试我们统一报考,报名费和伙食费大约要20块钱,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带来了,老师交给你吧?”

“你暂时交给王涛就行。”

他俩谢过老师,把钱交于王涛,并再三叮嘱儿子:“把钱保管好,千万要当心,白天装袋里,晚上放枕下,不能丢了。也不要惦记家里事,淹水跟你读书没有关系,专心复习考出好成绩就行了。”王涛点点头,他们放心回家来了。

第二天邮局小童又跑来说:“叫你们去学校交钱,怎么没有去呀?”

“昨天我们去了,钱已交了呀?”

“奇怪了?刚刚又收到电话,叫你们迅速去交钱。”

“出了什么问题?”两人疑虑重重,只得准备钱再去。到了那里王涛委屈地说:“钱被人偷了。”

“哎呀!你怎么不当心,这大水茫茫,到哪里张罗钱呀?”竹林心急欲哭。

“算了,算了,甭多说了,不能影响涛涛复习。钱我今天又带来了,你及时去交吧。”

竹林说:“失钱的事我来投诉孙先生!”

“你省省吧,非常时期,不能弄得鸡犬不宁,影响大家复习情绪。”

“我一定要去,否则先生认为王涛撒慌呢?”竹林执意要去。

“也好,我们三人一道去。”王光勤思考再三,觉得竹林言之在理。

沈先生见了王涛家长,忙说:“我们管理不善,王涛钱被偷了,真不好意思,此事我们一定要追查。”

“唉,别别别,先生追查万万不可。大家在安心复习,决不能影响学生学习情绪。”

“还是你谅解我,知我者,王涛父也!我也实在怕影响升学复习。”沈先生收下钱,还多了两块交于王涛,说:“你零用吧,再不能被人偷了!”

夫妻俩谢过先生,叮嘱过王涛,便回家了。

竹林回到家默默地流泪,为钱而心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三餐茶饭,这柴米油盐样样要买,大水茫茫到哪里去挣钱?

那些“老东夏”有经验,转移来的商品依然在开店营业。竹林心里很不是味儿,对光勤说:“这坐吃山空总不成事呀?明天我去找孙秀秀要木料钱去,找到了要到一点儿是一点。”

“这个办法好是好。可是你不知道她住哪里呀?”

“她说住在郎溪去江苏的路旁,路在嘴上,我边走边问呗,不信找不到她!”

“反正当下无事,你去找找也好。”王光勤信任竹林。

第二天清早,王光勤醒来妻子已走了。便起身做饭,送孩子上学,安心地等待妻子的好消息。

等到天黑,竹林回来了,她累得疲备不堪,把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朝缸盖上一放,端起杯子就喝水。

“你回来了,辛苦,辛苦了。”

王光勤看到米袋鼓囊囊的,沉沉的,又说:“没有讨到钱却讨来些米?”他手也快,顺手一摸,觉得软绵绵的不像米。慌忙打开一看是各色的剩饭,有粳米饭、籼米饭、红米饭、锅巴,还有几只粽子。他一切全明白了:她那里去讨钱,分明是去讨饭!他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痛,顷刻间双眼一片模糊,深感惭愧,觉得羞涩。他嗫嚅片刻,终于忍不住啜泣,猛然咯噔一声向竹林跪了下来,说:“我不是男子汉,连老婆都养不活,该死!该死!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对不住啦!”。

“起来,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随便跪呢?跪天跪地也不跪老婆呀!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真没有出息,这大把年纪了还哭啥?”

满腹辛酸口难开,

竹林岁月谁能知?

只有丈夫更清楚,

千难万苦因我起。

黄竹林像一只可怜的小绵羊,为了生活和生存,无怨无悔默默地煎熬着,一声不吭。洪水一直不退,她一直生活在苦难之中,心情落寞。但是从来没听她说过一句牢骚话,王光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深感愧疚,不住地自责:逃婚时承诺过,我就是做苦工也要养活你,今天却食言了。他柔肠百结,觉得对不住她,对妻子说:“你跟着我风风雨雨十多年,只落得此般田地!我不忍心让你受苦,受委屈。对不住你,你甭烦了,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我责无旁贷。明天我出门去找工作,决不能居家吃软饭!”

“这大水茫茫的,你去哪里找工作?女人是男人的家,男人是女人的娃,你必须听我的,在家里好好地呆着,哪里都不准去!”

“我有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拉倒吧!这大水茫茫的荒年,你那点狗屁手艺有个屁用场?”竹林疑虑了。

第二天,王光勤怀着一线希望来找黄强,说:“黄兄,看来这洪水一时退不走。人总要吃饭吧?不能坐吃山空呀?歇着也穷极无聊。不如出门找个活儿做做。”

“话是不错,但眼下到处淹水,闲人多的是,到哪里找工作?”黄强显得有些为难。

王光勤说:“附近有没有砖瓦窑?我做过窑工,什么做坯、装窑、看火候、出货,我都在行。”

“你做过窑工?会看火候?”

“能。”

“这倒是个稀罕技术工。”黄强想了想说:“对了,我们这里十五里棚村有个土窑,不知道是谁家开的?当下是否招工?”

“那好,你有空吗?请陪我走一趟,问问看。”

“好,今日无事,走就走。反正路不远,以步当车,去。”

雨过天晴,蓝天白云,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沿路两旁花草芳菲,蝶飞燕舞。云雀直冲九天,嘎嘎吱吱地叫着,好一派自然风光。

两人边走边聊,七八里的山路很快就到了,十五里棚村的土窑就在路旁。土墩窑,一个墩头设两口窑洞,一切活儿都需用手工操作。

见两位伙计在做砖坯,黄强向前一步问道:“请问师傅,你们的老板家住哪里?”

“你找我们老板?他就住这个小村,最后面一家瓦房便是,很好找。”那伙计顺手一指,王光勤他们谢过师傅,顺着指引的方向进了村。

十多户人家的小村,村前垂柳清池,村后翠竹小丘,莺歌燕舞,泉水叮咚。路面平坦,清静幽雅,是一处美丽的小乡村。

两人径直向那瓦房走进。见堂前坐着一位先生,五十开外,人体偏瘦,精神尚可。他见来人迅速站起来问道:“你们是?”

“您是窑厂老板吧?”

“称‘老板’不敢当,区区小窑,不足一提。请问贵客有何事?”

“你窑上缺人手吗?我这位兄弟能做砖坯、能装窑、烧窑、看火候,您需要的话我介绍给你。”黄强先发制人介绍了一番。这位老板本来不想添人,听他这么一说,这倒符合需求,便问:“你会装窑?会看火候?”

“对,我做过多年窑工,有装窑、看火候有经验。”

“我很需要你这种技术工。但是我们山沟里生意清淡,工资低,小工一天八毛,能装窑的大工才一块二。你愿意来吗?”

“行行,一块二,就这么定了。”王光勤只图有事做,工资多少也不强求了。

“不过丑话在先,最少要出三窑货才付工资,如果砖窑倒塌或烧成黄货要赔损失。”他这一招真够狠的。

“吕老板,您放心好了,不会有事故发生。就依你所言,三窑货大约两个多月吧?”

“对,你明天就来上班。”

“一言为定。”

王光勤找到了这份工作,第二天开始就认真上班了。他处处小心谨慎,怕出纰漏。一个月后新砖出货了,砖瓦非常漂亮,全是青色货。砖瓦的撞击声当当响,带有锣声。质量大大超过了该窑以前的产品。吕老板非常高兴,但是他坚持合同,非得两个月再付工资。真无奈,王光勤只能在那里安心工作,等待两个月领工钱。

一天早上,王光勤上工去了,有个妇女来说:“竹林,我们在家穷极无聊,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出门转转,行动行动三分财气吗。”

黄竹林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去就去。但是,今天星期天,小俊放假在家,没有人照顾呀?”

“带他去呗。”

俊俊在屋内听到了跑出来说:“去哪里呀?”

“去玩!”他妈有些怨气,心情自然不好,冲出一句,而小俊却信而有征,高兴得拍手说:“我去玩了!去玩了!”他开心极了,蹦蹦跳跳跟去了。

三人一道走了五六里路来到一个陌生村庄,竹林倚靠到一户人家门口,俊俊跟在后面不知何事。只见主人挖了一勺子剩饭给他妈,竹林用布袋收下,儿子全明白了。在妈身上又是擂,又是哭:“你怎么干这等事,丑死人了!回家!回家!我不‘玩’了。”

他妈说:“有什么办法呢?淹了大水,人要吃饭呗?”

“吃饭只需买米回来烧吗?”

“钱呢?钱从哪里来?”

“钱?爸爸不是在窑厂拿钱么?”

“嘿!拿钱?快两个月了还没见半个子儿!”

在这现实面前,小俊无话可说。他像咀嚼苦黄连一样的难受,幼小的心灵深知父母的艰难。但是,这次出门玩,他不知道是这样的“玩”法。想回去吧,八岁的孩子已不认得回头路了,他精神沮丧,远远的跟在妈妈后面。

过了一会儿,一只黑狗猛窜过来在小俊腿上一口咬,小俊“哇”!一声惨叫,腿上深深留下四个牙印,鲜血直流。竹林慌忙过来用手指捺住伤口,撕下一片内衣布给他包上了。埋怨道:“有狗来怎么不跑?”

“哪里知道它会咬人!”小俊挂着泪水,后悔莫及,不该跟出来“玩!”

“好了,好了,没事了,回去不要跟爸爸说。”她妈叮嘱着,小俊懂事,连连点头,他知道妈妈的苦衷。

回到家他爸爸回来了,母子俩不露声色,瞒得天衣无逢。睡到半夜小俊发烧了,王光勤说:“小俊发高烧,怎么感冒了?”

黄竹林疑虑了一下,说:“赶紧送医院,看医生!”

“你大惊小怪的,孩子发点儿烧,是‘长热’,并无大碍,明天白天再去吧?”

“去去去,连夜进医院!事关重大。”竹林大惊失色,忐忑不安。王光勤疑虑重重,背起小俊立即送进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哟!这不是感冒,这种发烧有点特殊,有没有撞击、跌跤或被狗咬什么的?”

黄竹林只得说出实情了:“是被狗咬的。”

“你们赶紧送县医院,打狂犬病针,小医院没有这种针打。”

王光勤背着小俊当夜坐船赶到县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的针,挂了消炎水。第二天才退了烧,险遭不测。

至于怎么被狗咬的?对王光勤来说一直是个谜。

淹了水,黄竹林一直沉沦于恐惧、忧虑和痛苦之中,直到现在,一想起那段难忘的日子依然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