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底线公平理论形成的背景
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任何一个理论,当要触及福利问题的时候都要陷入非常困难的境地。福利这个东西,缺少了不好,但过分了也不好。那些被称作“福利国家”的发达国家,纷纷陷入了福利危机。但是当它们遭遇危机之后,像撒切尔夫人、里根总统都曾试图对此进行改革,可改来改去,福利的基本框架都动不了,说明福利这个东西在老百姓那里有根。直到现在,虽然经过了经济危机、金融危机,欧美国家社会福利的基本框架却没有被撼动。
当我们探讨这一问题的时候,就面对一个核心问题:一方面,要提高社会福利水平,增加福利支出;另一方面,如何既防止西方所谓的“福利病”,又让社会保持相当的活力,也就是要处理好社会公平和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鱼和熊掌能不能兼得的问题。这是所有讨论这一问题的人面临的最大的智力上的挑战。如果光顾一头,那就可能陷入福利危机;如果搞到另外一头,那就可能陷入社会动荡。社会福利与经济发展怎么协调,怎么结合?
1996年,我主持“中国社会保障体系研究”课题的时候,遇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问题。我们课题组经过四年时间的研究写了一本书,叫做《基础整合的社会保障体系》。在中国建设社会保障也好,建设社会福利也好,必须在基础、基本层面,面向老百姓最基本的需求来解决问题。所以,我把它总结成六个“基础”和六个“整合”:(1)以最低生活保障线为底线,整合多元福利;(2)以卫生保健为基础,整合多层次需求;(3)以服务保障为基础,整合资金、设施、机构、制度等多方面保障;(4)以就业为基础,整合多种资源;(5)以社区为基础,整合政府作用和市场作用;(6)以制度创新为基础,整合城乡统筹的社会保障。
2001年这本书出版以后,我感觉我们这些做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研究的人,还是没能回答基本的理论根据问题。就是说,在中国搞福利,核心的理念是什么?理念的基础是什么?我们到底选择什么模式?很明显,欧洲高福利、高税收的模式在中国不可行。这一点大家都很明白,不单我们看得很明白,欧洲人也看得很明白,欧洲人自己也在改革,我们就更没有必要去照搬他们的模式。我们的路怎么走,首先就要弄清楚理念的问题,社会保障问题在中国的理论基础是什么?
2002年我应邀到吉林大学演讲,讲的就是中国社会保障的理念问题。我意识到要从社会保障最根本的社会功能出发考虑这个问题,在中国怎么实现社会公正,你就怎么实现社会福利。尽管当时还没有形成“底线公平”这一个基本概念,但是已经触及了这个问题。经过2003年的研究,到2004年,在第36届国际社会学大会上,我的主题演讲题目就是《论底线公平》,正式提出了“底线公平”的概念,这个演讲的基本内容此后摘要发表在《光明日报》上(景天魁,2004)。那么,为什么要提“底线公平”呢?“底线公平”这个词一开始很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因为中国人的读音,“底”和“低”差不多,所以很多人以为底线公平就是低水平的公平。其实“底线公平”是指在福利权利上确定一致性的基础,在政府责任和市场作用之间找到一个界限。为什么要找到这样一个界限呢?因为,无论是欧盟国家,还是我国,所有在福利上出了问题的,就是界限没有划好。或者是政府大包大揽,完全靠财政,财政没钱就去借贷,形成了所谓的福利危机;或者完全听任于市场,忽视或者过分削减福利,社会严重不公平,导致社会危机。
譬如说农村的义务教育,在1985年以后,我们提出一个“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的口号。义务教育本应是政府的责任,但在这个口号下,首先是中央财政不出钱了,接着,省级财政也不出钱了,最后要乡镇财政、村级经济去出钱。可是,20世纪80年代随着家庭承包责任制的确立,大多数乡镇财政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最后义务教育只好由学生的父母出钱,义务教育已经完全谈不上“义务”了。这是教育方面出现的问题。根源在哪里呢?就是政府和市场的界限没有把握好。到了2000年左右,大家都感觉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才改由中央和地方财政出钱。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医疗领域。看病也是这样,特别是农民,在农村合作医疗体系解体以后,看病完全要自己掏钱。再往后大家看到住房也是这样,福利分房停止了,所有人,不论穷富,都要到市场买房,结果又造成了很大问题。所以社会福利中的第一个大问题,就是政府和市场的关系到底要怎么处理?
第二个问题,就是在福利结构里面要不要分基础部分和非基础部分。社会是分层的,福利需要也是可以分为不同层次的。如果不做区分,或者全部由政府和社会负担,或者全部由家庭和个人承担,就谁也完全承担不了。我们可以在福利需要中,区分基础部分和非基础部分,政府承担基础部分,政府承担的部分不能有大的差别,差别大就摆不平了;非基础的部分由社会、家庭和个人承担,就可以采用市场机制,可以有差别。
第三个问题,是权利与义务的关系问题。1942年,著名的《贝弗里奇报告》就强调“权利和义务相结合”(贝弗里奇,2004:9)。你必须缴费,有劳动能力者必须劳动、必须工作,然后才能获得福利。这跟我们国家传统的生活伦理观念非常合拍。后来,马歇尔提出“公民权”,主张福利的获得是每个人基本的权利,无论有没有承担义务都有权获得福利(彭华民,2008:76)。在这种理念的基础上,在欧洲高福利国家,我们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比如在伦敦的公园里,你会看到年轻力壮的人背着睡袋,在草地上睡懒觉,饿了到饭馆吃饭。钱是哪里来的?是福利金。在剑桥大学的商业区,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人在那里晒太阳,都是有劳动能力的人,不但他们本人有福利,连他们养的狗都有福利。这种现象是贝弗里奇当初所反对的。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在福利问题上权利和义务要不要结合,是否可以分开?在“公民权”的理念下,权利和义务是分开的,不缴费,不劳动,不对社会有任何贡献,也照样可以有获得福利的权利。当然,如果是一个残疾人、一个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如果是一个儿童,或者是一个老人,这是完全可以的。但是,如果是年轻力壮、有劳动能力的人都这样做的话,那这个社会还了得吗?福利的来源就枯竭了。
这三个基础性的问题,是研究社会福利模式问题所必须回答的。然而,从欧洲国家搞了那么多年的福利研究来看,要想解决这些基础性问题,得到大家都认可的结论是很难的。而我们国家搞社会福利、社会保障研究,大多都是属于应急性的,是考虑具体的问题怎么办,失业了怎么办,医疗问题怎么办。搞了多年,还是没有搞清楚社会福利的基础理论、基本理念、基本模式到底应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