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这狸猫几乎是悄无声息杀到，若非庄寻安警觉，即便不被抓伤，恐怕也得破相了。
顷刻间，连遭两只野兽袭击，庄寻安暗暗纳罕，这豹子和狸猫都非普通野兽，像是有人饲养，可这荒山之中，谁会在这里养呢？
赤豹有了狸猫的帮助，好像增加了信心，二兽相视，似在沟通作战计划，然后各做攻击状。
庄寻安运功于掌，他本不想伤害它们，一来是怕引来它们的主人追究，二来这两只野兽确有灵性，不忍伤害。
可眼下为了脱身，他不得不狠一狠心了。
正在双方即将交手时，林中却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小红小花，快回来。”
庄寻安闻言一怔，赤豹和狸猫听到这声呼唤后，乖乖的从他身边跑开了，奔进迷雾中去。
这荒山之中，真有人居住？
庄寻安顺着二兽遁去的路线一直往前走，不多时，雾气转淡，一片惨白又变回一层轻纱了。
朦胧之中，一座两层木屋出现在眼前，那木屋依山而建，露出一大半，另有部分藏在山腹内，顺着木屋的台阶下去，是一条石子路，路的尽头是一条小溪，庄寻安之前听到的流水声，正是这条小溪发出的。
而在溪边一块圆石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女，垂足而坐，一双脚浸泡在溪水中，赤豹与狸猫正依偎在她身边。
庄寻安想到他所见过的白衣女鬼，心中一凛，难道传闻是真的，女鬼就在山中？
由于薄雾的原因，他看得不甚真切，他想如果是女鬼，断然不会饲养动物，于是他朝溪边走去。
白衣少女忽然起身，自朦胧中一点点走近，她每走一步，庄寻安就觉得呼吸缓慢一分。
终于，二人相距不过十步。
这个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脸色略显苍白，一声素纱白裙，散发赤足，足上尚有水渍，头顶戴着石兰编成的花环，纤细的腰间轻系着一束淡青色的松萝，衬得她身材窈窕，一双清澈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庄寻安见过很多女子，他也向来注重女孩子的眼波，但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子的眼神竟清澈至此，宛如群玉山上的瑶池，不染一丝尘埃。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庄寻安甚至有了“此女非灵即妖”的想法。
他又想到了黄文韬的那幅《山鬼》画，跟着便想到屈原的诗：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
眼前这个少女，不正是屈原笔下山鬼的形象吗，难不成她就是山鬼？
少女看他神情痴呆，不禁好笑，道：“你发什么愣啊，我问你话呢。”
庄寻安如梦方醒，道：“哦，我……”
少女莞尔道：“你是什么人啊，进山做什么。”
庄寻安道：“我叫庄寻安，我进山是……是为了找两个朋友。”
少女道：“那你找到了吗。”
庄寻安道：“还没有。”
这时，那只豹子和狸猫走了过来，蹲在少女身边，目露凶光看着庄寻安。
少女轻轻抚摸着它们，笑道：“小红和小花平常很乖的，只有感到我有危险时才会攻击人，刚刚没有伤到你吧？”
庄寻安道：“没有，它们都是你养的？”
少女道：“是啊，也是我的朋友。”
庄寻安道：“这只豹子，很特别。”
少女道：“你们也算认识啦，以后可不许随便咬人家。”豹子温顺地低下头，与之前的温顺神情可谓天差地别。
庄寻安暗道：“这豹子和狸猫如此雄猛，一个女孩子，是怎么驯服的？”
少女道：“叫我小灵吧，我爹娘就是这样叫我的。”
庄寻安看看一旁的木屋，道：“你爹娘也住在这里？”
小灵道：“他们已经死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已将生死看淡一般，这心态与她的年龄极大的不符。
庄寻安道：“那小灵姑娘，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小灵道：“从出生就在了啊，咦，你站那么远干嘛，过来啊，它们不会再咬你了。”
庄寻安依言靠近，小红小花还是瞪了他一眼，不过已不是先前那么凶恶。
小灵笑道：“我说吧，它们很乖的。”
庄寻安道：“它们很特别，很有灵性。”
小红小花随同她往小溪边走，小灵坐在那块圆石上，道：“我爹娘死后，就只有它们陪着我了。”
庄寻安也跟了过去，坐在她旁边，小灵一双玉足浸泡在溪水中，轻轻摆动，神情怡然。
庄寻安道：“小灵姑娘，你一个人住在这山里，不寂寞吗。”
小灵道：“习惯就好了。”
庄寻安抬头看看，四周仍是一片朦胧，他记得进山时，天上是有太阳的，而这里，竟像是被阳光遗弃的地方，那藏身在雾中的树木石头显得隐秘而狰狞，仿佛在密谋着什么。
只有眼前的这条清澈小溪，反倒有些可爱，而身旁却又坐着这样一个神秘的白衣少女，庄寻安真有亦幻亦真的感觉了。
庄寻安道：“你为什么不出去呢，一个人在大山里，也不方便啊。”
小灵道：“我也出去啊，不过我都是晚上出去。”
庄寻安奇道：“为什么？”
小灵神秘一笑，道：“这可是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庄寻安怔了怔，忽然压低了嗓子，做出一副阴险的样子，道：“你我初次见面，你就告诉我这么多，一点防备心都没有，难道不怕我是坏人？”
小灵闻言仔细端详着他，然后道：“你不是。”
庄寻安不死心地道：“难道坏人脸上会写明吗，很多人坏人表面看起来都像好人的。”
小灵道：“我相信我的感觉，我的感觉告诉我，你不是个坏人。”
仅凭自己的感觉，就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这未免太天真了，庄寻安心里这样想，这个女孩好像一点城府都没有，难道是在山里待得太久的缘故？如果她入了尘世，那只怕会吃亏啊。
庄寻安苦笑道：“好吧，那你刚刚说要跟我分享的秘密，现在还说吗。”
小灵道：“当然了，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能走到这里见到我的人。”
庄寻安心中一动，想到了邱婉告诉他的，有关鬼雾山的恐怖传说，不过他还是把话压了下去，此刻他只想听听这个女孩的秘密。
只听小灵道：“我之所以要晚上出山，是因为我不能白天出去。”
庄寻安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小灵哀婉地道：“因为我不能见阳光，不然身上会起红疙瘩，时间久了，会昏过去，更会丢掉性命。”
庄寻安怔住，这样的怪病，简直闻所未闻，只听说鬼魂不能见阳光，难道她真是山鬼？
想到这，庄寻安感到后脊有些发凉，那些传闻中的山精鬼怪，都喜欢化作美丽的女子来勾引进山的男子，然后吸干他们的精髓……
结合他所处的环境，再看小灵的模样，种种迹象似乎都表明，他面前的不是人。
庄寻安摇摇头，马上停止这个荒诞的想法，她不过是个身患怪病的，可怜的女孩子罢了。
他道：“那么上天对你也还算眷顾，让你有了这么一座不见阳光的山。”
小灵轻笑道：“才不是呢，山里起雾是常有的，可这座山却和一般的山不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庄寻安道：“为什么？”
小灵道：“因为，这些雾都是我召来的。”
庄寻安再次怔住，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笑，最起码也会憋笑，可不知为何，他愿意相信小灵所有的话。
小灵道：“你不信是吧，那我让你看看。”说着她双手合握在一起，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像是某种咒语。
庄寻安正诧异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山林中那一层薄雾，顷刻间烟消云散，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阳光被树叶分散成零星点点，洒在溪水上，泛起粼粼波光。
小红小花想是司空见惯了，不以为意趴在一边。
庄寻安看得目瞪口呆，这时阳光照在小灵身上，她感到一阵不适，再次念咒，那真实的景象昙花一现，随即又被盖上了一层面纱。
小灵睁开眼，气喘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原本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正是受了阳光之故，而这红晕，才让她看起来更加真实。
庄寻安思维滞缓了片刻，眨眨眼，不可思议地道：“你……这……我算是开眼了！”
小灵道：“就因为我不能见光，所以我只好召来这些雾把山遮住。”
庄寻安道：“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巫术，你是跟谁学的。”
小灵道：“是我爹爹教我的，这可是我们家族的秘密，我爹爹说过了，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庄寻安道：“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小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道：“不知道。”
庄寻安觉得这个女孩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她整个人都像是从迷雾中走出的，而他同时认为，小镇闹鬼之谜，高玉儿黄文韬的下落，都和她有关系。
他沉思片刻，想着该怎么开口，小灵一跃而起，光着脚走上石子路，道：“我带你进屋吧。”
木屋的第一层是小灵父母生前的房间，房中物件摆放齐整，一尘不染，想是小灵经常打扫清理，二楼是她的，庄寻安进屋仔细打量，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奇怪的东西。
小灵邀他坐下，桌上摆着一盘水果，道：“大山里没什么好款待的，只有这种果子。”
庄寻安捏一个在手，这果子大小和梅子相同，颜色青黄，看上去有点涩，他轻咬一口，却香甜可人，小灵眨着眼，期待地道：“味道怎么样？”
庄寻安两三口吃完，道：“很不错，这是什么。”
小灵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山里长的。”
庄寻安叹道：“你一个女孩子，在荒山里住这么长时间，实在太孤独了。”
小灵道：“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庄寻安道：“我？”
小灵道：“对啊，你可以陪着我啊，这么久以来，你是第一个走进来的人。”
庄寻安道：“这，我……等等，你刚刚说，这么久以来，我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看到你的人？”
小灵道：“是啊。”
庄寻安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感到自己的智慧又回来了，至于刚刚跑哪去了，他也不知道，于是他问：“还有谁来过这里，他们为什么没走进来？”
小灵把玩着桌上的木杯，道：“有好多人都进过山，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庄寻安道：“你没见过他们，怎么知道有很多人进过山？”
小灵道：“我能感应到。”
庄寻安已知道这个女孩非普通人，所以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奇特的事，此刻他也渐渐能接受了，可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人怎么会有这种能力呢？
据小灵的讲述，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发现这个孩子有些与众不同，而小灵的父亲，便教给了她一些巫术，至于他父亲的巫术从何处学得，他也嘱咐过，不能对任何人说，除非是世上最信任的人。
而小灵能够和山生出心灵感应，这件事也让小灵的父亲十分意外，他觉得这是上天的意思，是上天派给他这么一个绝佳的守护人，用来守护鬼雾山里的一个秘密。
那之后不久，夫妻二人就去世了。
关于鬼雾山里的秘密，他父亲还是那句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除非是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小灵的相貌随她母亲，自小就生得美丽动人，可奇怪的是，她却生来患有一种怪病，那就是不能见阳光，这个是夫妻二人始料未及的，小灵的母亲把毕生所学，有关药物的知识在脑海里过了许多遍，却找不到能够治疗她的办法。
夫妻二人打算出山寻找，可天不遂人愿，还没来得及准备，就撒手人寰了。
有时候，小灵想起二老，觉得很茫然，因为她发现对父母的了解极少，而他们也很少谈论彼此的过往。
因为小灵召来的雾，使得这座山终年大雾弥漫，而进山的人因为浓雾的原因，多半就迷路失踪了，这样做法虽有不妥，但一来小灵不得不这么做，二来是为了这座山里的秘密。
庄寻安一边抚摸扳指，一边听小灵讲述，他隐隐觉得，小灵与山的心灵感应，其实并非和山，而是和山里的那个秘密，至于是个什么样的秘密，她不说，也就不好问。
邱婉所说，有一男一女走进鬼雾山，是不是黄文韬和高玉儿，究竟有没有进山，不知确否。
小灵晚间出山，常去的地方就是二龙镇和其后的苗寨，说到这，庄寻安忙道：“等等！”
小灵道：“怎么了？”
庄寻安把思绪理了理，他觉得自己快接近真相了，问道：“你每天晚上都去吗？”
小灵道：“也不是，但是经常去。”
庄寻安暗忖，这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大半夜的被人看见，当成鬼怪，是极有可能的，那么二龙镇闹鬼的传闻，那只鬼想必就是小灵了。
可怎么解释庄寻安遇见的呢？
他问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去二龙镇。”
小灵道：“去了啊。”
庄寻安大惊，道：“具体地方呢？”
小灵道：“是曾婆婆的店里。”
庄寻安道：“曾婆婆是谁？”
小灵道：“是镇上一个捏糖人的，她捏的唐人不但样子好看，也很好吃，下次我带你去。”
庄寻安现在可没有心思吃糖人，他昨晚看见的那家开着灯的，应该就是小灵所说的曾婆婆，而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往曾婆婆家去的，那应该就是小灵了。
接下来，小灵的话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我去曾婆婆店里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还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好像在追那个女人，不过天太黑，我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
庄寻安急问：“你有看见那白衣女人去哪了吗？”
小灵摇头道：“没有，我是去找曾婆婆的。”
庄寻安道：“你确定看到的，是人？”
小灵道：“当然啊，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她是鬼啊？”
“如果是鬼那还则罢了，可如果是人的话……”庄寻安抚摸着扳指，陷入沉思。
小灵单手支颐，道：“喂，你在想什么。”
庄寻安道：“这件事太杂太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等有个合适的机会，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小灵见他还在思考，觉得无趣，又不想打扰到他，就在一旁干坐着，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庄寻安察觉到了，道：“你看我做什么。”
小灵道：“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和我说这么多话，还是在我家里。”
这句话若是从一般女子口里说出，那么男人多半会以为她是在暗示什么，甚至是在挑逗，可在小灵说来，却显得那么天真无邪。
庄寻安一笑，道：“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特殊的女孩子。”
小灵兴冲冲地道：“我长得好看吗，只有我爹娘和曾婆婆夸过我长得好看，其实我也很少看到其他女孩子的。”
庄寻安认真地道：“在我生平所见女孩子当中，若论美貌，你不是最美的，可你却是最特殊的，因为你的身上有一股凡俗女子所没有的清气，灵气。”
小灵兴奋地抱住他，扑在他胸膛上，喜道：“真的吗，谢谢你！”
庄寻安一阵心动，道：“谢我什么，我是实话实说。”
小灵轻声说道：“除了爹娘和曾婆婆，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庄寻安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花草香气，有些飘飘然，有体香的女子他也见过，用香薰的当然也不少，可那些香气和小灵身上的香气比起来，就显得世俗了。
不知是不是小灵常与花草山川相伴，她身上有一股纯净自然之气，令人神怡。
庄寻安拥着她道：“小灵，我知道有个人，他医术很高明，治好过很多疑难杂症，我想，他应该有办法治好你的怪病。”
小灵叫道：“此话当真？”
庄寻安道：“至少，我们应该试一试。”
小灵偎得更紧了，道：“寻安，认识你真好。爹娘和曾婆婆告诉过我很多外面的事情，我真的好像去外面看看。”
庄寻安柔声道：“等你的病好了，我一定带你去外面看看。”
小灵娇俏一笑，道：“那你可不准反悔。”
庄寻安笑道：“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