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剧本来敲门
《洗澡》完结之后,我接下来想拍的是贾宏声和他父亲的故事,请他们父子两人真实出演。当时想过很多种方式,其中有一个设想是拍成一部公路片。其主线是父亲带着他从北京去拉萨,一路上帮着他戒毒。副线是一组朝圣的人,从青海出发,磕着长头去拉萨。在路上某一个时段他们相遇了,然后互相之间发生了一些故事。
这样的设计当然和我自己每次进藏时,看到、听到的许多朝圣的故事有关系。我心里一直就有拍朝圣题材电影的念头。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该怎么拍,生硬地融合效果反而不好,所以在做剧本的过程中放弃了这个想法,最后还是决定从他们父子本身的经历和生活切入,就是后来大家所看到的《昨天》。
直到《落叶归根》上映之后,我还一直跟旁边的人念叨,说想拍关于西藏的电影。当时一个朋友拿给我一个纪录片看,讲的是一帮青海的藏族人,在羊年去梅里雪山转山的故事。他们的朝圣方式是先坐车到雪山脚下,然后再转山。我看完之后说,我以后会拍一个真正的磕着长头朝圣的电影。
后来在香格里拉,认识了一个藏族朋友二毛,他本身就是一个编剧和作家,也开客栈。他跟扎西达娃很熟,跟我说如果你特别喜欢西藏,可以看看扎西达娃的小说。回到北京我就买了扎西达娃的书看,一下子就觉得对路子了,特别喜欢,其中有几篇特别适合做电影。
二〇〇六年,我让二毛帮我联系上扎西达娃,我们在成都的小酒馆见了面。当时我还瘸着腿,拄个拐杖,我们聊到小说里的一些东西,其中一篇叫作《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讲的是一位作家去寻找他小说里人物的故事,是一个很好的概念,很适合拍电影,但是内容不够。另一篇叫《去拉萨的路上》,内容很好,讲兄弟俩复仇的故事。我提议把两部小说融合成一个故事。扎西达娃也很感兴趣,觉得是个不错的尝试。我们聊了一个大概的方向后,他就着手写剧本去了。
几个月后,扎西达娃写完了第一稿,到丽江和我会合,那时我正在丽江排演音乐剧《鲁班鲁饶》。我们拿着剧本讨论,虽然两部小说提供了很好的故事基础,但这稿剧本在场景转换时都处理成了回忆的方式。我不喜欢这种,回忆这方法太老套了。我很清楚我想要一个什么感觉的东西,就是把几条线索在平行的时空同时展开。观众一开始都不知道,随着故事往后走,才发现原来是不同时空交织发生的,抽丝剥茧,一层层展开,到最后才解扣整个事情。所以这一次我和扎西达娃把电影的结构和时空观念聊清楚了,他又回去写。
二〇〇七年八月份,写到第三稿的时候,故事已经基本成形,但还有一些细节和情节上的矛盾点没解决好,需要修枝剪叶,精益求精。
我计划这年的九月一日从北京出发,开车把整个西藏走一圈,一方面,可以在实际的环境里寻找剧本里的一些灵感。另一方面,也是想完成一九九一年的一个夙愿,因为那一次在西藏走的地方其实并不够多,我觉得很不过瘾。当时就幻想以后自己有车了,一定要开车自驾,再把这里好好走一遍。
周围的很多朋友知道了我的计划,纷纷表示想要一起去,但我知道大多数是不靠谱的,日常生活里的琐事和牵绊太多,一下子从这个网里跳出来,是需要勇气和魄力的。直到临行前,才有杜家毅、刘芸和周美军最终确定下来。
到拉萨后,二毛和扎西达娃请我们吃饭。同席的有一位巴德活佛和他的徒弟。巴德活佛年纪比我还小,据说原来是当地的一个四处流浪的平民。忽然有一天,他被确认为某位活佛的转世,巴德活佛说,他当时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完全不信。
过了一两年,他的上师说要带他去他的“本寺”,那是地处青海和四川交界的一个小地方。他就半信半疑地跟着去了。到了那里,发现所谓的“本寺”已经在“文革”中毁坏殆尽,只剩一片废墟。寺庙虽然被毁,但人们心里的信仰依然虔诚。周围的牧民们听到海螺号的召唤,从四面八方麇集过来,席地而坐听上师讲经。巴德活佛说,就在那一瞬,他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特别笃定地相信这里是和他有关系的,放浪的心好像一下有了归属。
回来后他就开始跟着上师学佛法,一直学了六年。第七年的时候,他决定用磕长头的方式进一步修行。这时候他自己也有了徒弟,于是就带着徒弟,用七个月时间从青海一路磕过来,正好和我们同天抵达拉萨。师徒俩额头上全是大包。徒弟的故事就像巴德活佛的翻版:原来也是个小混混,妈妈管不了他,就跟他说,你跟着巴德活佛磕头去吧,他就这样踏上了修行的道路。
那徒弟的长相简直就跟耶稣一样,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都惊呆了。浑身散发着的也是柔和、敦厚的气息,让人完全想象不出半年之前的痞子样。
巴德活佛汉语很好,能把很多深奥的道理用非常朴实的话讲出来。杜家毅和周美军听了半小时后,感觉心里很诚服,哭得一塌糊涂,跪在地上就磕头。我特别能理解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虔诚。
杜家毅觉得自己口孽太重,巴德活佛就跟他说要“禁语”。杜家毅果真就十五天没讲一句话。对于一个整天闭不上嘴巴的人来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但我相信这对他一定是好事,嘴上安静了,眼睛就会更透亮,内心也会更沉静,可以有时间和自己认真对话了。
我们先在拉萨待了七天,主要是跟扎西达娃调整细节、完善剧本。当然这次进藏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勘景和采风。《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的主编加措和我们一起喝酒时,建议我们除了玛旁雍错和冈仁波齐,还可以去看看札达土林和古格王国。七天后,我们就开车离开拉萨,四处转悠。
在路上,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骑行的人和各种形态磕长头的队伍。只要碰上了我都会停下来,和他们打个招呼、聊聊天,也会拿DV和相机拍点视频、照片。临别就送他们一点东西:一瓶矿泉水、一袋饼干或者一百块钱……
后来到了阿里地区。那时候还没有柏油路,基本上就是沿着坑洼不平的河床走,经常会有五六条大车轧出来的土路,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不知道具体该选哪条路,只知道一路向西狂奔。七天的颠簸之后,终于看到了圣湖玛旁雍错和神山冈仁波齐。圣湖四周,有很多藏族的信徒在转湖。旁边的楚古寺外的平台上,很多印度来的香客在诵经打坐。我们下车后,用圣湖的水洗了把脸,身上的浊气好像一下都没了。
当时冈仁波齐旁边是一条正在修缮的破旧公路,我们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往前开。到了札达境内,上到一个观景台,倏然看到了札达土林的全貌,我整个人立马惊呆了。因为剧本里有一个叫“掌纹地”的地方,是整个故事最关键的场景,我们之前一直不知道“掌纹地”在哪儿,该是什么样,脑子里完全没有概念。本来都以为要用电脑特效来做,但一看到札达土林的时候,我觉得可以了,这里就是“掌纹地”。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场景解决了,这电影就可以拍了。当时非常兴奋,在土林里转了好久,把所有的地形都摸透了,拍了很多非常漂亮的照片。
几天后回到拉萨,这时候杜家毅经过活佛的再次点拨,知道“禁语”并不是要一句话都不说,所以才开口说话,也可以和我们聊剧本了。扎西达娃和我们三个人又聊了几天剧本,我对这部电影是越来越有底气了。
然后我们继续上路,走三一八国道到芒康,再转滇藏线到丽江,在丽江参加完雪山音乐节之后,绕回川藏线,开回北京。通过这一趟,我把大部分藏区都走了,对剧本里的很多场景和细节,似乎心里都有了数,所以我觉得《皮绳上的魂》可以实施了。十月中旬回到北京,我便开始谈投资,计划着二〇〇八年就拍这部。
二〇〇七年底的时候,剧本送到统战部,藏学专家给了很好的评价。次年二月份的时候,审查意见下来:通过了!
正当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向前推进的时候,突然之间西藏出事了:“三·一四”暴乱。这事一出来我就知道完蛋了,现在肯定不适合去西藏拍电影,我只能很痛苦地做出决定:搁浅这个项目。
也许和这次旅行有很大关系,几年之后,杜家毅在西藏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转山》。而我在之后的几年里,不得不考虑别的项目了。但我知道,当条件许可的时候,我还是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完成《皮绳上的魂》这部电影。
一九九一年 租辆自行车当交通工具
路途中休息的僧人
路边等车的牧民
玛尼石堆下的两个演员
皮央遗址,《皮绳上的魂》后来在这里取景
一九九八年电影《洗澡》中的两位演员
纳木错圣湖边的那根拉垭口
在那根拉垭口拍摄时的工作照
巴德活佛
巴德活佛和扎西达娃在二毛的酒吧
巴德活佛师徒三人
在青藏路上遇到的朝圣者
独身上路磕长头的朝圣者
一九九八年拍摄《洗澡》时的经历
在纳木措找到的两个演员
剧组住的村公所,大家只能用方便面充饥
刚吸上氧气,浑身还在发麻,有濒死的感觉
吸了会儿氧气之后,人似乎清醒了一些
车陷在了河床里
无奈地等待救援
二〇〇七年
印度的朝圣者在玛旁雍错圣湖边洗礼
去往冈仁波齐的路,那时候根本没有柏油路,只能在土路和河床间穿行
玛旁雍错圣湖边
看到心中的掌纹地,我“飞”起来了
第一次看到冈仁波齐神山
磕长头的人在休息,我送了他一瓶水
在巴德活佛拉萨临时的住所里,杜家毅听他讲经
朝圣的人磕长头到拉萨时,人们都会到大昭寺门前,献上哈达迎接他们。这是大昭寺前,迎接师徒三人的喇嘛们
路上磕长头的人
磕长头的人在休息,我送了他一瓶水
青海湖边的宿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