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学习观(自序)
一
俄国诗人莱蒙托夫曾指出,“序”这种文体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序,总是写于最后而放在最前。”这确是“序”的一个规律性特征。在现行的序就是这样:序为书前文,跋为书后记,序一般是写于最后而放于最前。序、跋是“书前、书后”的一般性规范文体。但在中国古代却不是这样,序多列于书后,如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就是列入《史记》之末。
我现在写的这篇自序,既与司马迁的自序写于最后而放于最后不同,也与莱蒙托夫所概括的“序总是写于最后而放于最前”不同,它是写于最前而且也放于最前。之所以如此,其缘由始于2011年12月。那时,我得到商务印书馆为纪念1897年成立而制作的一本精装而厚重的2012年日历。这是一本别出心裁的日历,似乎就是为我“日有所书”设计的。其体例是:把2012年按第1日排列到第366日,突出每一日;然后列出“2012年:月、日、星期”;特别是每页的空白页面很大,可供我每日书写一二则、几百字、千把字的写作习惯之用。这就为我的日历提供了一个体例。我为这个体例感到兴奋。这册日历每页还有该馆职工在国内外的摄影,因而名为《我眼中的世界》,也把我带到了世界各国的风景之中。日历每日都有古今中外治学为人的名言,是从该馆出版书籍中摘选的,其中也有我主编的13卷《中东国家通史》中关于文明交往史观的话语。日历的“历”,为曆、歷和厤的简体字,可作“日记本”解。苏轼《东坡志林》的《修身历》就提到:“子宜置一卷历本,书日之所为,暮夜必记之。”“历本”也即“日记本”。总之,商务印书馆这个日历成为我2012年日书的新体例,是我每日不用电脑而用手书写心得的笔耕之地。这就是《老学日历》的缘由。我把自序放在日历之前,是为了自励。我觉得每一天的时间对自己是太宝贵了,我在思想理念上是关中农民的一句乡土话:“把日子过好,过好每一日。”当然,我应当对这本日历的编者表示感谢,谢谢他们为我提供了新的日历写作体例。
日历书名为《老学日历》,重在一个“学”字。学的繁体是“學”,据说其形状如小孩紧抱“文”而入怀不放。实际上,学是人一生的事,是一生通过“立学”而“立德”、“立言”、“立功”的事。英国政治哲学家迈克尔·奥克肖特在《历史是什么?》(王加丰、周旭东泽,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一书中,认为“只有人类才有能力学习”,“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是某种遗产的继承人,对这种遗产他只有通过学习,才能获得。”“学习是一种行为”,人们“在遥远的临终的床上,最值得拥有的东西,就是头脑和思想”。人的头脑和思想就是为学而生的。老年的我,把学的中心思想概括为“三学”:学习、学问、学思。“三学”源于我的“知足知不足”的箴言:“尽责知足,尽力知足,尽心知足;学习知不足,学问知不足,学思知不足。”其中的学习、学问、学思便是《老学日历》中的“三学”而“知不足”。这是对《大戴礼记》中的“学然后知不足”名言的具体化。“三学”之后,才感到自己知之甚少,甚至于无知;知不足进而促使“三学”。学是人的主观能动性见之于客观事物的认知观念和行动。学为前提,学然后才能知道自己之不足,才能自觉通过学习,弥补这些不足。如此螺旋式上升前进,方有人类文明发展和社会的进步。
二
“三学”是在为学问题上的三种自觉意识。第一,学习,是学习的自觉意识。这种意识自觉如孔子所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这是使学与习时时伴随,在实践中久习成惯,进而达到出自内心愉悦,递进上升的三种境界——“爱学—好(hào)学—乐学”的学习境界。第二,学问,是把学习和学问相统一的问题意识。学而无问,无以深学。《易·乾》有言:“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问辩质疑,是学有收获的关键。《荀子·大略》指出:“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这里的切、磋、琢、磨,就是研究,就是针对问题的发现、提出、分析直到解决的过程。第三,学思,是学习的理论思维意识,是思路的条理脉络的清晰性,用以处理学与思内在关系的路径。学与思之间的辩证关系,《论语·为政》早有明确的概括:“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荀子·劝学》则将这种关系具体化了:“吾尝终日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矣”;“故诵读以贯之,思索以通之”。学为前提,思为贯通,学思而贯通,是谓学思。《荀子·法行》则从人一生终身教育方面谈学思的意义:“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少而不学,长无能也;老而不教,死无思也;有而不施,穷无与也。是故君子少思长则学,老思死则教,有思穷则施也。”总之,“三学”的学习、学问、学思是不同侧面组成的有机整体系列结构,三者之间的互动自觉,推动着“求知向学”、实践笃行的深化。这是一种文明交往自觉的学习观。
学习、学问、学思伴随着人的一生。人从呱呱坠地、喃喃学语、踉跄习步,直至活到老、学到老,整个生存、生活、生产各方面,都离不开学。在“三学”中,首要为培养脑体勤奋、诚实地勤学劳动。天道酬勤,人道励勤,勤学习、勤学问、勤学思,这是勤学与学勤的为学之道。“功崇惟志,业广惟勤。”西行求法而以释所惑的玄奘在《翻译论集》中就强调:“文惬义无谬,智者应勤学。”勤学是持续的动态过程,是自知不足以至于无知的危机感,是“三学”之动因,而浅尝辄止,自满于知足,为“三学”之大忌。汉代扬雄在《法言·学行》中有一则关于为学的比喻,说的是“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丘陵学山不至于山”,这是指学习如川流不息,流动不止的勤劳践行才有进步,停止不前则无所成。正像一副名联所示:“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也如成语所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不仅是向书本学,还需要向社会学、在实践中学,做学习路上的有心人。所谓处处留心皆学问,学问不负有心人,就是把勤学与学勤融入心中,体现在勤动脑、勤动手、勤动口、勤运腿的生活习惯之中。
三
三学的要义,是在勤学、学勤之中的善学。这是通过反复实践过程中养成的自觉学习观。中华民族是善于学习的民族,具有悠久的善学传统。《礼·学记》中对学有全面深刻的言说:“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游焉。夫然,故曰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论语》开篇即言学,它的为学纲领是“三句教”:“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以上两处谈的都是治学的交往目的、境界和广泛的社会实践意义。学在这里都被赋予人类文明交往自觉的内涵。学,不仅仅要求得广博的知识,而且通过广博知识的学习,从学习、学问、学思中求得文明自觉的“自知之明、知物之明和知人之明”的大道理。汉代有两位大学问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位是许慎,他在《说文解字》中明确指出:“学,觉悟也。”另一位是班固,他在《白虎通》中强调:“学之为言也,觉也,悟所不知也。”班固和许慎所说的觉悟是悟到善学的实质,悟到了学的深层目的,这就是从学中觉悟到宇宙和人生的真知、真理,体味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善学不限于“读书明理”,而且要在与自然和社会交往的实践中“明理”。韩非子的“知微之谓明”,是要人们从细微末节深处学习、学问、学思其中的智慧,明悟其中的道理,从而认识生命的真谛。这就是对天道、人生、德性的认识和领悟,善学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大学问,而不是一味谋取功名利禄而无视为社会、为人类文明做奉献的小学问。
善学的关键在于不要亦步亦趋,不要人云亦云,而要独立思考,要博采众长,要固本创新。学有模仿阶段,但不能老停留在这个阶段,而要在学习过程中,经过个人的独立思考、辛勤劳动,进入消化吸收、综合创新的高级阶段。进入这一阶段的路径是学而时习。习的繁体字是“習”,《说文解字》对它的解释是:“数飞也,从羽从白。”它上面是羽毛的“羽”,下面是白,意思是小鸟初学起飞时,首先要拍拍翅膀,张开羽毛,露出肚上的白毛。因此,习的本意是练习,引申为实践,如鸟之习飞不止。
在中国古代学习史上,有“邯郸学步”的哲学寓言,可供善学者借鉴。它首先记载在《庄子·秋水》篇上:“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1]这个当时已经流行颇广的哲言,由于寓意深刻,后来盛传不衰。在《汉书》中,又大同小异地重复一次:“昔者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其髣髴,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在《周书·赵文深传》则用此成语以讥讽学而无成之学风,称之为“谓之学步邯郸”。此成语也简称“学步”。南朝宋鲍照《侍郎满辞阁》中就有“释担受书,废耕学文,画虎既败,学步无成”的提法。《庄子·秋水》篇中的“学行”、“故行”的“行”字,与“步”字相通用。步行,是赵国的国能技艺。燕国寿陵的余子慕名而去学习,由于只知模仿而不善学习这种步行技艺,只知亦步亦趋,终于学无所成。不仅如此,余子又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故行”、“故步”,甚至连正常的路都不会走了。“直匍匐而归”,是爬行着回来的,真是失败得够惨的!这则生动的哲学寓言,也启示了后代许多学人。宋代姜夔就有“论文要得文中天,邯郸学步终不然”(《送项平甫倅池阳》)的诗训。总之,要把勤学与善学紧密相结合,要独立思考,要创新,要创造,千万不要在模仿中迷失自我,失去主体。独立思考,才能学习有方向,学步有路向,善于学习,保持清醒头脑,培养起主体自觉的学习意识。
《汉书》叙传中的“曾未得其髣髴”中的“髣髴”与“仿佛”、“类似”相同。屈原《远游》中有“时髣髴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之句。宋玉《神女赋》也有“目色髣髴,乍若有记”。苏轼在《和柳子玉喜雪》中更有“诗成就我觅欢处,我穷正与君髣髴”的诗句。按《汉书》叙传的理解,余子的邯郸学步,学得不认真,连学习的形似程度都不到位,更不要说是神似的善学了。既未得真谛,又失去本位,两败俱伤,真可为当今学习者引为鉴戒,值得习古泥古、食洋不化、随俗媚俗者戒!
四
“三学”要有学力。学力是学而有得、有获、有成果的动力。成就大小、造诣深浅,产生于学力的大小强弱。学力,实质是人类文明交往中传播与传承的交往力。学力根植于沃土的为学“生长点”之上。它是一种坚毅的力量,如鲁迅所说的,是“韧性的”战斗力。这种为学的生长点,如果选择得当、判断准确、鉴赏得体,就成为生生不息、具有源头活水、生机盎然的学习自然习惯。记得20世纪50年代初,侯外庐先生任西北大学校长时讲过,大学生在一入学,就要寻找科学研究的“生长点”,一生都要为这个“生长点”而进行韧性坚持。他还举了他选择中国思想史的“生长点”并为之努力学习的一些故事。后来,在晚年时期,他有《韧性的追求》的自述。“生长点”的提法,对当时在大学历史本科学习的我来讲,印象极深。他用山西口音讲的“生长(zhàng)点”至今言犹在耳。可以说对于我,是影响终生的事。我正是在那时选择亚洲史中的印度史为生长点,后又到北京大学攻读亚洲史研究生专业,再后来进入由苏联专家瓦巴柯切托夫主持的东北师范大学远东和东南亚教师进修班,以至于后来从事世界近现代史、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和中东史的教学与科研工作的。我感到,一个自觉学习的人,一生都在学习、学问、学思过程中寻找、选择、判断、确定自己学习的生长点。学术史告诉我们,学有所成者其成功的深处就是成长于学术“生长点”上的学力,也正是这种学力使他们与时俱进地坚定而不动摇、坚毅而不懈怠、坚守而不折腾地在学术生长点上生根、长叶、伸枝、开花、结果。这种学力的进步,可以形象地比作“学殖”。《左传·昭十八年》:“夫学,殖也,不学将落,原氏其亡乎?”注云:“殖,生长也,言学之进德如农之殖苗,日新日益。”殖,也作“植”,把学比作植根于沃土之树,树的生长犹学业进步、学力增强,的确与学力的道理是一致的,也与前面的“勤学”中“人勤地不懒”的农民勤事耕作是一个路数。这里,也用得上北齐的刘昼在《论崇学》中的话:“道象之妙,非言不津;津言之妙,非学不传。”学,实在是关系着人类文明交往中文明的内在传承和文明之间的外在传播问题,是这种经纬纵横交往中的文脉所在。
五
谈起“三学”,我想起梅晓云教授写的《“三”的智慧,诗的才情》(见黄民兴、王铁铮编《树人启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6—90页)一文。该文说,我喜欢“三”,并列举出了许多例证。现在我提出的“三学”,又为她增添了一个例证。她认为,中华文明中有“尚三”的传统,这是“执两端用其中”的思维优势,是不同于一个中心和二元对抗的“中道”智慧。她为文简明、精练、意深。“三”是“一”的延伸和“二”的再加入,在哲学上表示着“一”和“多”关系的辩证思维。言“三”而不止于三,而是言其多。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学”是在“学”的统一之下的“一”与“多”之间的有机联系。清代汪中在《述学·释三九》中指出:“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以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以九,以见其极多。”《易·乾》中对“九”的“疏”有“乾体有三尽,坤体有六尽,阳得兼阴,故其数九”。《素问·三部九侯论》也有“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这里说的,不是一分为二,而是一分为三,一分为九,实质上是一分为“多”,是“一”与“多”互动辩证联系。言“三”是在说不要走极端,也吸取各端的合理之处,不要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尽量准确深入,合乎辩证逻辑思维。我有文明交往自觉论九条概括,见于《两斋文明自觉论随笔》及《中东史》二书,它也是始于“一”而终于“九”,以言其极“多”。
除了“一”与“多”之外,“同”与“异”和“常”与“变”之间的联系互动,也适用于“三学”。“同”、“异”、“常”、“变”都是多元的,也体现于“三学”之中。学习的根本目的在于学会求知、学会做事、学会共处,而关键是学会做人。这四个“学会”,正是“三学”的主旨。《管子·权修》中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个人终生都需要学习,而学习其实就是在学着书写好这个“人”字。“人”字,左一撇,右一捺,只有两画,看似简单,然而要写好它,得用一生的力量去学习书写,要把“人”字写好,真是不容易!
孔子从学习的角度,总结了他书写“人”字的经验:“吾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这是讲立德树人的生命个体的时间体验,其中体现着处事做人的学习自觉意识、道德情操和实践理性精神。十五岁也许是一个人生的立志学习年代。法国作家雨果,1817年,十五岁时,以《学习之益》一诗参加比赛而受到表扬,因此而名扬巴黎。学习需先立志,立志之后,经十五年才使人开始树立了立学的主体性意识。此后,十年一台阶,拾级而上,坚持学写“人”字,于是有了自立和“不惑”的理性自觉;有了“知天命”的知客观的规律性和主观能动性的互动精神;有了“耳顺”、“随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由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自由境界。这不仅仅是孔子,西方哲学家也有类似的精神境界。德国的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也有类似精神。不过,他没有直接谈学习,而是谈人的意识、自我意识、理性、精神,最后归之宗教、绝对意识,把“主体性”绝对化成“万物皆备于我”。黑格尔虽未讲到学习和书写好“人”字的问题,他实际上是在讲人的德性,是讲现代化意义上人的“主体性”建构。这是因为现代化的根本是人,是人的文明化。
我常想,为了人的文明化,老年人应当把为时不多的学习心得记录下来。这本《老学日历》是我在2012年每日学习手书的记录。人的一生中,有成千上万件事会被忘记,但文字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文字标志着人类文明的产生,也传承着文化的日积月累能力。如《诗·周颂》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写作也是学习的实践。人老,知识不能老化、退化,思想不能僵化。学习对于人人都需要,尤其是对正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人特别需要。我将记住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中的话:“我不会停止阅读,即使每本书总有读完的时候,如同我不会停止生活一样,即使死亡必然来临。”
《礼·学记》中强调问疑答辩,认为“善待问者如撞钟”,“不善答问者反此,此皆进学之道也”。我愈到晚年,愈感到学问、问学的童心萌生。《儒林外史》有“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为‘小友’”。2012年,我将进入81岁的门槛。我确有入学应考之感,进学之心日增。人老,惜时、爱命、勤学、多思、常写,将些许学习心得留于后世。老年多忘事,独不废学习。望九之年,犹有春梦,为人类文明再做点滴贡献。这就是我暮年面对人类文明交往发展前途的一点心愿。
彭树智
2011年12月25—30日写于北京松榆斋
[1] 这里《庄子》讲的是“学行观”,人要立而行,即立、行之学,因而有“学行于邯郸”,又有“学步于邯郸”的说法,其意详见本书第43题《学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