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袖定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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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东暗潮

建安七年的寒冬,似乎将所有的酷烈都倾注在了长江下游。

丹徒水寨外的江面,失去了往日的浩荡奔腾,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铁灰色。凛冽的北风如同裹挟着无数细小的冰刃,呼啸着从铅云密布的天空刮下,抽打在岸边林立的战船楼橹之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呜呜”声,如同巨兽垂死的呜咽。

巨大的楼船、蒙冲、斗舰,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寒风中沉默地起伏着,船体上凝结的厚厚冰甲,在阴霾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了无生气的光泽。

水寨深处,一艘最为高大坚固的五层楼船旗舰顶层,一间陈设雅致却难掩杀伐之气的舱室内,暖炉烧得通红,却依旧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带着水腥味的刺骨寒意。

窗户被推开了一道缝隙,大乔(本名乔莹)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劲装,外罩一件素色狐裘披风,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支简朴的玉簪绾住,几缕碎发被强劲的江风拂起,贴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碴,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透过窗缝狠狠扑打在她脸上,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她却恍若未觉,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透铅灰色的江雾,死死锁定在远处那片被薄冰覆盖、芦苇丛生的宽阔江湾。那里,本该是江东水师赖以生存、最为隐秘的几条内河粮道交汇之处!

“夫人……”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舱门口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怆。是老艄公周泰——这位昔日追随孙策父亲孙坚起家、在江上搏杀了一辈子的老水鬼,此刻佝偻着腰,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仿佛都嵌满了冰屑和绝望。他扶着舱门框,似乎连站直的力气都已耗尽。

大乔没有回头,扣在冰冷窗棂上的指节,却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周泰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刚……刚派出去接应粮船的小艇……回来了……空着……芦苇荡里……漂着的……全是……全是锦帆兄弟们的……尸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血气,“……粮……粮道……又……又断了!”

“锦帆兄弟”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大乔的心尖上!

锦帆贼!那是她夫君孙策早年纵横长江、尚未依附袁术时,在江上结下深厚情谊的一支水寇豪杰!首领甘宁,悍勇绝伦,性情豪爽,与孙策意气相投,歃血为盟!

自孙策渡江立业以来,锦帆贼便化身为江东水师最锋利也最隐蔽的触角,他们熟悉每一处暗流险滩,掌控着无数条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水道,如同水底的幽灵,为江东水师输送着至关重要的粮秣军资,更在无数次关键的水战中,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给予敌人致命一击!他们是江东水军真正的根脉!是孙策敢以江东一隅之地,傲视群雄的底气之一!

是谁?!是谁在如此精准而残忍地屠戮江东的根脉?!断粮道,如同扼住咽喉!这绝非寻常水匪或敌对势力能做到的!每一次袭击都发生在最隐秘的节点,每一次都如同未卜先知!内鬼!只有内鬼,才能如此熟悉锦帆贼的行动路线和粮道布防!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这窗外的寒流,瞬间浸透了大乔的四肢百骸。她猛地转过身!

案头,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素帛,在烛火下异常刺眼。那是孙策亲笔密令,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带着战场硝烟未散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凿斧刻:

“粮道危殆,军心将溃!查内鬼,保粮道,不惜一切代价!阻我霸业者,死!”

“不惜一切代价!”这五个字,如同重锤,砸在大乔的心上。她深知孙策性情,更明白这封密令背后,是前方将士在断粮威胁下苦苦支撑的绝境!是孙策对后方、对她——这位被托付了水寨重责的夫人——最沉重的信任和最深切的焦灼!

大乔闭了闭眼。江风穿过窗缝,发出更加凄厉尖锐的呜咽,如同无数枉死水鬼的悲泣,在她耳边回荡。

锦帆兄弟漂浮在冰水中的尸首,孙策密令上那刺目的“死”字,还有这被无形黑手死死扼住的粮道……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就在这死寂与悲鸣交织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穿透呼啸的江风,由远及近,速度快到极致!

大乔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寒光爆射!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那厉啸已至窗外!

“夺!!!”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巨响,伴随着木屑爆裂的刺耳声响!

一支通体漆黑、毫无反光、如同毒蛇獠牙般的精钢弩箭,带着千钧之力,狠狠钉入了大乔身后那根粗壮的楠木舱柱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劲力之强,竟将坚硬的楠木射入近半尺深!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老周泰骇然失色,下意识就要扑过来护住大乔!

大乔却纹丝未动!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支兀自震颤的弩箭箭尾之上!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一小片……不,是半片!被粗暴撕裂的、沾满暗红色粘稠血污的锦缎!被坚韧的牛筋死死捆扎在箭杆尾部!那锦缎的材质、颜色、边缘熟悉的波浪纹饰……大乔再熟悉不过!正是锦帆贼悬挂在桅杆之上、象征着他们纵横长江的骄傲与标志——锦帆!

是谁?!竟敢如此猖狂!如此恶毒!用锦帆兄弟的血染之帆,作为恐吓的箭书!

大乔一步踏前,动作快如鬼魅,无视那仍在震颤嗡鸣的致命弩箭,右手如电伸出,一把扯下了那半片染血的锦帆!

入手冰冷、粘腻,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江水的腥气,瞬间冲入鼻腔!

她猛地将锦帆展开!

帆布上,以某种暗褐色的、如同凝固污血般的墨汁,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狰狞如鬼画符般的大字:

“欲断粮道,先诛乔氏!”

烛火被大乔带起的疾风搅得猛烈摇曳,昏黄跳跃的光影在她脸上疯狂地明灭闪烁。那八个如同诅咒、如同挑衅、如同死亡宣告的血字,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狞笑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毒气息!

“乔氏”!目标直指她大乔!这已不是暗中的阴谋,而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是对方宣告正式开战的檄文!幕后黑手,终于撕下了最后一层伪装,将矛头对准了她这个坐镇水寨后方的女主人!

老周泰看清了帆布上的字,浑浊的老眼瞬间布满血丝,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门框,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夫人!贼子猖狂!老奴……老奴这就带人去搜!定要将这狗贼碎尸万段!”

大乔却仿佛没有听到周泰的怒吼。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了手中这片冰冷、沉重、浸透同袍鲜血的锦帆之上。那刺鼻的血腥味,那狰狞的诅咒,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灵魂深处!

她的目光,从帆布上那八个血字,缓缓移开,落在案头孙策那封同样沾着无形血腥的密令上。“不惜一切代价”!“死”!丈夫的决绝,敌人的猖獗,锦帆兄弟的惨死,粮道断绝的绝境……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呵……”

一声极轻、极冷、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的轻笑,从大乔的唇间逸出。那笑声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玉石俱焚的极致冰冷!

她猛地抬手!

“锵啷!”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声!

一直绾在她发髻上的那支简朴玉簪,被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披散在她肩头,在摇曳的烛光下更添几分肃杀与决绝!

她看也不看那支价值不菲的玉簪,右手紧握着它,如同握着一柄匕首,高高扬起!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簪尾那尖锐的玉质尖端,朝着身旁坚硬的红木案角,刻了下去!

“嗤——!”

刺耳的刮擦声响起!坚硬的玉石与红木剧烈摩擦,爆出细碎的火星!

一下!深而狠厉!一道深刻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凹痕,出现在光滑的案角!

两下!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第二道凹痕与第一道平行,深可见木!

三下!如同最后的宣战!第三道凹痕落下,力道之大,竟让那坚韧的玉簪簪尾,“啪”地一声脆响,崩裂开一道细小的裂纹!

三道深深的、带着玉石粉末和木屑的刻痕,如同三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狰狞地烙印在红木案角之上!也烙印在大乔此刻冰封燃烧的心头!

“江湖路断……”大乔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平静,却如同淬火的寒冰,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那便……”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的长发拂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再无半分温婉,只剩下焚尽一切的、足以掀翻这浩荡长江的滔天怒火!

“掀了这江!”

话音落下的瞬间,舱外呼啸的北风陡然变得更加狂暴!卷起千堆浊浪,狠狠拍击在楼船厚重的船舷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条大江,都在回应着这位江东女主人的滔天战意!

烛火在剧烈的风浪震动中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昏黄的光影里,大乔挺直如标枪的身影,与案角那三道狰狞的血痕——玉簪划破了她紧握簪身的手指,鲜血正顺着裂开的玉质缝隙,缓缓渗入那三道刻痕之中,如同燃烧的岩浆注入大地裂谷,构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宣告战争开始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