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分歧
排练厅内的寂静被打破后,并没有立刻爆发出对某一边压倒性的赞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泾渭分明的**分裂感**,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迅速扩散成截然不同的波纹。
“天啊…安安刚才那段…”一个饰演龙套贵妇的女生捂着嘴,眼圈还有点红,“我…我好像看到我实习期拼命表现,结果被空降关系户顶掉转正名额的时候了…那种憋屈和不甘…太真实了!”她旁边几个同样经历过求职毒打的同学纷纷点头,看向安安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共情。
“可不是吗!”一个负责道具、脸上还沾着点油彩的学长粗声粗气地接话,他用力擦了擦手,仿佛要把什么无形的压力擦掉,“卡洛塔是讨厌,但安安演出来的那种…那种‘老子拼了命才爬上来的位置,凭什么你说抢就抢’的劲儿,太特么扎心了!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卡洛塔了?”他的话引起了不少剧场基层工作人员心有戚戚焉的附和。在他们看来,郝千金那种“天降好运”、“被命运和贵人眷顾”的克里斯汀,美好却遥远得像橱窗里的奢侈品;而安安演绎的卡洛塔,笨拙、狼狈、甚至有点可笑的歇斯底里,却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们在现实泥潭里摸爬滚打的影子——那份为了生存不得不支棱起来的“狰狞”,那份害怕失去、害怕被取代的**生存焦虑**。
然而,另一边,以柳弯弯和一些家境优渥、尚未真正踏入社会漩涡的学生为主体的“郝千金支持团”,反应则截然不同。
“真实?扎心?”柳弯弯甜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她挽住旁边一个女生的胳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的人听见,“可这根本不是卡洛塔啊!原著里的卡洛塔就是个肤浅、善妒、仗着资历欺负新人的丑角!安安姐演得…是挺投入,但完全跑偏了吧?把反派演得让人同情,这不是扭曲角色吗?”她看向郝千金,眼神充满维护,“千金刚才多好!那种在压力下被推上舞台的惶恐,再到被音乐感召后自然流露的光芒,纯净又美好!这才是克里斯汀!这才是我们应该看到的‘希望’和‘天赋战胜世俗’的正能量!”
“对啊!”立刻有人附和,“音乐剧是造梦的艺术!我们想看的是克里斯汀这样纯洁美好的主角逆袭,谁要看一个歇斯底里、充满怨气的‘社畜’在舞台上发疯啊?太沉重了!而且,”这人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安安,“技巧上…差距还是很明显吧?千金的声音多干净!”
“就是!卡洛塔就该是那个被嘲笑、被打脸的反派!安安演得再‘真实’,也改变不了角色的本质!难道因为她‘不容易’,她排挤新人、耍大牌就对了?”一个戴着贝雷帽、自诩为原著党的男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学究气的批判。
争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排练厅俨然分成了两个无形的阵营。
***“共情派”(多为有社会经验/底层奋斗者):**他们被安安的演绎击中了内心的某个痛点。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反派,而是一个在森严等级和残酷竞争中努力捍卫自己位置、害怕跌落、充满不安全感的“人”。安安的破音、她的用力过猛、她强撑的傲慢下的脆弱,都成了这个角色“真实感”的注脚,反而让这个“恶毒女配”有了血肉和令人唏嘘的悲剧色彩。郝千金的完美在他们眼中,反而显得有些…悬浮和不接地气。
***“正统派”(多为学生/理想主义者/原著党):**他们坚持艺术和角色的“纯粹性”。卡洛塔就是反派工具人,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克里斯汀的美好与天赋。安安的演绎,在他们看来是“过度解读”、“抢戏”、“扭曲原著精神”,甚至有些“煽情”和“博同情”。郝千金的表演完美契合了他们对“主角”的期待——纯净、美好、天赋异禀、被命运眷顾。这才是他们想看的“梦”。
导演和几个核心创作成员被围在中间,表情各异。音乐指导摸着下巴,眼神在安安和郝千金之间来回扫视,显然安安这种充满“毛边”和“人性弱点”的演绎方式给了他新的冲击。而导演则眉头微锁,似乎在权衡艺术表达和观众接受度之间的平衡。
乔安娜挤到安安身边,递给她一瓶水,压低声音,语气兴奋又带着点担忧:“看见没?炸场了!一半人觉得你演活了卡洛塔的灵魂,另一半人觉得你毁了他们的白月光梦!安安,你这‘野蛮生长’的劲儿,可真是…一点就着啊!”
安安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有些灼痛的喉咙。她站在争论的风暴眼中心,红唇在灯光下抿成一条线,眼神却异常冷静。她看着对面被柳弯弯等人簇拥着、脸色有些发白的郝千金,又扫过那些为她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共情派”。
*(一个靠着自己努力(哪怕是扭曲的努力)爬上了位置,和一个从天而降、被命运和贵人(魅影、剧院经理、乃至观众缘)捧在手心的宠儿…)*她内心的小人冷静地分析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分裂。*(没有经历过社会毒打、活在象牙塔和美好幻想里的人,自然会偏爱那轮完美无瑕的‘白月光’,唾弃卡洛塔这种满身泥泞的‘失败者’。因为他们相信天赋和善良能战胜一切,相信世界是公平的童话。)*
*(而那些在现实中摸爬滚打过、尝过求而不得、怕过朝不保夕的人呢?)*安安的目光掠过道具组学长粗糙的手,掠过龙套女生微红的眼眶。*(他们太明白卡洛塔那身华丽羽毛下藏着多少惶恐的冷汗,太理解那份‘我当之无愧’的宣言背后,是多少个日夜悬在悬崖边的战战兢兢。郝千金的美好像橱窗里的水晶鞋,精致却易碎;而卡洛塔的挣扎,哪怕丑陋,却带着血肉的温度,那是他们自己身上也有的伤疤。)*
“所以,”安安放下水瓶,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周围的议论纷纷。她看向导演,也看向所有争论的人,红唇勾起一抹带着洞悉和淡淡嘲讽的弧度,“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歌剧魅影》,最终是想要一个符合所有人童话期待的、纯粹美好的梦…还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为她说话的“共情派”,最终落回自己身上那袭象征卡洛塔浮华与挣扎的黑色丝绒长裙。
“…还是一个掺杂着名利场的污浊、生存的狼狈、以及…在浮华喧嚣背后,那些和我们一样会恐惧、会失控、会拼命抓住点什么不肯放手的…‘人’的故事?”
她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更大的波澜和更深的思考。排练厅再次陷入一片更加复杂的寂静。郝千金咬紧了嘴唇,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不安的裂痕。楚云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挺拔的身影倚着门框,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定了舞台中央那个红唇似火、如同暗夜玫瑰般散发着危险又迷人气息的安安,眼神复杂难辨。
这场关于“谁诠释得更好”的争论,早已超越了演技本身,变成了一场关于现实与理想、奋斗与命运、以及艺术究竟该描绘何种“真实”的价值观碰撞。而安安,这个“恶毒女配”,无意中,已然成为了这场碰撞的核心风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