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镜刻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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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血书未央

李铭的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鼓般的节奏。

他攥着那枚刻着“梁“字的铜纽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自从小林医生把纽扣塞进他掌心,这金属便像块烧红的炭,隔着布料也烫得他心慌。

“梁“,这个字在他舌尖滚了三滚。

重庆的巷弄里飘着辣油香,他拐进第七个路口时,终于在斑驳的木牌下停住脚步。“福来茶馆“的旗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褪色的“老兵茶座“四个字——这是他连跑三家旧书店,用半块大洋从说书人那里换的消息:“梁大勇?

那老梆子天天晌午蹲茶馆,逢人就讲他当年守桥头堡的事。“

茶馆里飘着粗茶的苦涩味。

李铭刚跨进门,就听见角落里传来拍桌子的脆响:“龟儿子的炮弹跟下饺子似的!

老子抱着挺机枪,枪管烫得能烙饼......“他循声望去,只见个干瘦的老头正用缺了门牙的嘴喷着唾沫星子,灰布衫洗得发白,左袖管空荡荡地垂着——是独臂。

“梁大爷?“李铭挤过茶桌,把纽扣轻轻放在老人面前。

老头的手突然抖了。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缓缓抚过“梁“字,喉结动了动:“哪来的?“

“八十年后。“李铭蹲下来,声音发颤,“有人托我找您,找那个......总抱着铜镜的兄弟。“

梁大勇的眼睛突然红了。

他抓起纽扣贴在胸口,茶碗被碰倒,褐色的茶水在桌布上洇开,像块凝固的血渍:“是他......是那小崽子的。

那年他才十六,说他娘走前塞给他半面镜子,说'照见光就回家'。“老人的独臂在空中虚抱,仿佛要搂住某个看不见的身影,“桥头堡打了三天三夜,阵地被炸成筛子。

最后那波冲锋,老子被弹片掀翻在沟里,迷迷糊糊看见他扑过来——“他突然哽住,用袖口狠狠擦了擦眼睛,“小鬼子扔了颗手雷,他就扑上去了,压着手雷喊'勿忘我'......“

李铭的呼吸陡然急促。

他摸出袖中的铜镜,月光从糊着报纸的窗户漏进来,恰好落在镜面上。

镜面突然发烫,像被投入熔炉的金属。

梁大勇的声音突然变远了,他看见血色的火光在镜中翻涌——焦黑的断墙,燃烧的军大衣,一个少年蜷缩成虾米状,后背的布片被掀翻,露出狰狞的伤口。

他的手死死攥着半面铜镜,指缝里渗出血,在镜面上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红梅。

“就是他!“梁大勇的独臂重重砸在桌上,茶碗跳起来又摔碎,“镜子上的血印子,和我当年看见的一模一样!“

李铭的指尖抵住镜面。

镜中的血印突然流动起来,化作一行模糊的小字:“母留半镜,待儿归时合。“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正是爷爷临终前反复念叨的话。

原来八十年前那个用身体挡手雷的少年,竟和李家有着如此深的羁绊。

“叮铃——“

茶馆的铜铃被撞响。

李铭猛地抬头,看见张德林的影子正堵在门口。

那家伙叼着烟,身后跟着两个扛步枪的宪兵,目光像刀一样扫过来。

“跑啊?“张德林吐了口烟圈,“老子在你住处搜出这玩意儿。“他甩来一张旧报纸,头版标题刺得李铭眼睛生疼:“可疑男子私藏敌占区文物,或涉间谍案“——下面压着的,正是他落在枕头下的铜纽扣拓印。

梁大勇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盘砸过去。

瓷片擦着张德林的耳朵飞出去,老人扯着嗓子喊:“小同志快跑!

后巷有个狗洞!“

李铭抄起铜镜就往后厨钻。

灶台上的铁锅还冒着热气,他撞开腌菜缸,潮湿的霉味灌进鼻腔。

后巷的砖墙下果然有个半人高的洞,他刚要钻,腰间突然被人拽住——是梁大勇,老人把个布包塞进他手里:“这是那小崽子的家书,我偷摸藏了八十年。“布包上还带着体温,“记住,他叫陈念生,他娘在信里写的!“

“砰!“

枪声在身后炸响。

李铭滚进狗洞时,听见梁大勇的骂声:“龟儿子敢动老子?

当年老子端掉三个鬼子炮楼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

他在巷子里跌跌撞撞地跑,直到撞进一堵结实的人墙。

抬头望去,李明远正握着步枪,身后跟着五个端枪的士兵。“王掌柜让我来的。“年轻的志愿兵冲他挤了挤眼,“说有人要请你去城外'执行任务'。“

李铭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陈念生的名字像团火,烧得他胸口发烫。

队伍在暮色中开拔。

李明远走在他旁边,靴底碾碎了路边的野菊花。“你说的那个小念生......“他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像敲鼓,“我老家有个弟弟,和他一般大。“月光漫过他的钢盔,在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你护着那面镜子,就觉得......有些东西,确实不该被埋进黄土里。“

李铭摸出铜镜。

镜面上,陈念生的血印正随着月光流转,渐渐和镜身的刻痕重合。

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眼睛,那里面也有这样的光——温暖,坚定,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到了。“李明远停住脚步。

远处传来哨兵的喝问声,营地的篝火在山坳里明明灭灭。

李铭把布包和铜镜小心收进怀里,突然觉得这分量比任何勋章都沉。

陈念生,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八十年的风烟里,终于有人能替你说出这个名字了。

而铜镜里那些未干的血,那些被炮火撕碎的家书,那些永远停在十六岁的目光,就要随着黎明的光,重新照进人间。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重庆城的某个阁楼里,张德林正把一张照片拍在桌上。

照片里,李铭和李明远并肩而立,身后是那面泛着幽光的铜镜。

照片背面,用红笔圈着一行字:“注意此人与志愿兵李明远的异常接触。“

而在李铭怀里,陈念生的家书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起伏。

信纸上的墨迹已经褪色,却依然清晰可辨:“吾儿念生,见字如面。

母留半镜,待儿归时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