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焦卷
枯井底的陶罐正吞食蝉蜕。六月的阳光将陶土晒出盐霜,那些咸涩的结晶沿着罐口螺旋纹路攀爬,像极了《东京梦华录》里被晒化的酥油鲍螺。某日我俯身谛听,竟听见罐内传出蝉鸣的慢板——是光绪年间某个小贩遗落的竹篾笼中,僵死的蝉仍在用蜡质翅膀切割凝固的暑气。
井沿青苔早被晒成陶器表面的冰裂纹,某道裂隙里卡着半枚铜钱。钱孔里凝结的盐粒正与井底盐霜共振,在正午形成微型的海市蜃楼。忽见陶罐表面凸起细密水珠,原是井壁深处渗出的阴凉在对抗暴晒,如同某位前朝画师在《炙热图》上暗藏的留白。
老槐树虬结的根系裸露在烈日下,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我用指甲刮下些碎末,竟在陶罐底凝成微型冰河纪:三叶虫化石在树脂里舒展触须,猛犸象獠牙间冻结着永冻层的叹息。树根凹陷处蜷缩着陶俑残片,釉面剥落处露出内芯的竹篾——定是某年暴雨冲垮窑址时,被烤焦的陶工随手捏就的镇邪物。
树冠最高处的蝉蜕正在融化,背甲上的眼斑逐渐塌陷成盐渍。忽有黑蚁沿年轮纹路搬运磷火,它们搬运的轨迹竟与《营造法式》中“举折之制“完全吻合。当正午阳光垂直刺入树心空洞时,千年树液突然沸腾,在地面积成微型沙漠里干涸的月牙泉。
古寺铜钟被晒出青铜瘟疫,绿锈如脓疮般从兽首裂口溢出。敲钟人失踪那年的日晷底座,此刻正被晒得发烫,晷针投影在《金刚经》石碑上灼烧出焦痕。我抚摸钟体凹陷处,发现某道裂痕里嵌着半片风干的指甲——想必是铸钟匠在开炉时,被飞溅的铜汁烫落的岁月残片。
钟声在烈日下变得稀薄如蝉翼,余韵坠落在晒得发白的蒲团上。忽见铜钟表面浮现出盐渍经文,那些结晶化的梵文在热浪中扭曲,竟与敦煌藏经洞某卷《地志》中描述的“火浣布经文“完全一致。当最后一声钟鸣被晒成白炽的针尖时,整座古寺突然在热浪中透明,露出内部蜂巢状结构的陶俑胚胎。
晒盐场结晶池里,盐粒正模仿钟乳石形态生长。老守盐人枯槁的手掌纹路里,结着盐霜铸就的《齐民要术》残章。他总说盐粒会记住所有被晒干的往事,某日我偷尝池中盐粒,舌尖竟尝到咸涩的《天工开物》页码——是万历年间某个晒盐工,将毕生经验腌渍成盐粒的隐秘。
西晒的土墙突然渗出盐泪,在墙面勾勒出《山海经》异兽的骨骼。忽见盐柱群中有透明人影在结晶,那人穿着葛布短褐,正用陶罐舀取蒸腾的暑气。当他转身时,我认出是晒盐场西北角那尊残缺的陶俑——此刻他眼眶里正凝结着盐的泪滴,而陶俑缺失的左臂处,赫然长出晒得发白的槐树枝桠。
暮色降临时,所有被晒干的记忆开始返潮。陶罐底部的蝉蜕重新分泌蜡质,古槐树脂里冻结的磷火开始游动,铜钟锈壳缝隙渗出带咸味的月华。老守盐人蹲在结晶池边,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晒成盐柱,而那些盐粒的晶体结构里,分明囚禁着七百年前某个晒盐女被晒脱皮的掌纹。
当最后一线天光被晒成盐霜时,整个世界突然在咸涩中结晶。我看见自己的掌纹里涌出盐柱,那些透明的晶体里封存着所有被烈日晒褪色的表情。而更遥远的地方,某座未被命名的古城正在盐渍中崛起,城墙上所有砖缝都流淌着液态的黄昏,如同被晒化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