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水脉契约
潭水蒸腾的腥气混着腐藻味,就像打翻的臭鱼罐头扣在脸上,熏得人直犯恶心。月光下,那团由荧光水藻聚成的人形突然动了,声音沙哑得像卡碟的旧磁带:“小川,把龟甲放进匣子里。”
穿寿衣的老头捧着檀木匣往前挪步,礁石上长满滑溜溜的青苔,木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每走一步,潭面就荡开细小涟漪,那节奏听得人心里直发毛,就像小时候半夜听见的老式座钟摆声。
我攥着龟甲往后退,后腰“砰”地撞上块礁石。低头一看,上面密密麻麻长满藤壶,尖锐的壳刺透过牛仔裤扎进肉里,疼得我倒抽冷气,血珠子顺着布料渗出来,把裤兜都染红了一片。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震得大腿发麻。掏出来一看,屏幕亮得刺眼——导师的邮件附件里,正播放着潭边实时画面!穿寿衣的老头、水藻人形,甚至我惊恐得扭曲的脸,全都被拍得一清二楚。
“您往后退!我导师正往这边赶!”我举着手机大喊,声音都变了调,“再过来我报警了!”
话刚说完,屏幕突然雪花四溅,发出刺耳的电流声。等画面再亮起时,潭边只剩空荡荡的月光,连个鬼影都没有。
水藻人形突然剧烈扭曲,荧光粒子像被无形大手搅乱的萤火虫,不断重组。没一会儿,七岁的“我”出现在眼前。红肚兜上的金线发黑结块,脚腕缠着的红绳打着死结,和青铜樽封泥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老头掀开檀木匣,暗红淤泥里埋着半截银锁,锁面刻着的“水官赐福”字样都快磨平了——正是外婆临终前给我戴上的那把。“典当行收的是活契。”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黑的烂牙,“你爹押的是三魂,你太叔公押的是七魄。”
他指甲缝里的螺蛳壳“啪嗒”掉进潭水,水面瞬间炸开幽蓝涟漪,波纹扩散成诡异的螺旋图案,和当票上的指印如出一辙。我下意识摸了摸后颈,断裂的银锁还在渗血,黏糊糊的血腥味混着潭水的腐臭,让人直犯呕。
想起背包里还有半瓶矿泉水,我颤抖着拧开瓶盖浇在龟甲上。甲骨文刻痕突然渗出淡红血珠,就像伤口裂开在渗血。月光穿透水面,在潭底投下巨大的投影,密密麻麻的水藻组成古怪文字,螺旋指印处不断涌出鲜血,把整片水域染成猩红。
“喵呜!”黑猫突然窜出来,银锁链“唰”地缠住我的脚踝。还没等我反应,整个人就被拽进刺骨寒潭。耳后的鳃裂不受控制地开合,吸入的却不是水,而是带着砂砾感的粘稠液体,无数荧光水虺卵顺着呼吸钻进血管,痒得像有万千蚂蚁在啃噬。
浮出水面时,我死死攥着龟甲,指关节都泛白了。老头蹲在岸边抽着烟袋,火星明灭间,水面泛起鳞片般的反光,像是有什么巨大生物在水下蛰伏。“三百年前,林家人跟河伯借运,拿子孙血脉当利息。”他吐了口带着腥味的痰,“如今水脉轮回,该连本带利还了。”
顺着他烟袋指向的方向,潭底沉睡着几十口棺材,在水流中轻轻摇晃。最近的那口半开着,腐烂的中山装布料像水草般飘荡,袖口磨损的线头打着结,和父亲遗物照片里的细节分毫不差。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爱扯父亲袖口的线头玩,没想到如今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泡得发胀的手机居然还能开机,家族群里三叔的语音消息跳了出来。点开后,先是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接着传来带着哭腔的嘶吼:“祠堂供桌塌了,黑水漫到祖宗牌位......”背景音里,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混着铃铛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就像无数冤魂在叩门求救。
黑猫又扑了过来,叼住我的衣领就往潭底拽。肺里的氧气快耗尽时,前方突然亮起幽绿光芒。发光苔藓照亮了水下洞穴,洞壁刻满镇水咒文,最深处的青铜门环上,缠绕的铁链锈迹斑斑,和井底锁龙链一模一样,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小川!”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猛地转身,父亲完好无损地站在洞穴中,中山装口袋别着那支刻着螺旋纹的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和我小时候用小刀刻的痕迹重合。可再往下看,他脚边躺着一具白骨,腕间戴着螭纹银镯——正是族谱中失踪的太叔公!
“当年考古队打捞的不是文物,是林家祖辈典当的命契。”父亲撩起裤管,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黑点在游动,像极了显微镜下的寄生虫,“我们以为能解开诅咒,却不知碰碎了封印......”他说话时,嘴角渗出荧光蓝的黏液,滴落在地“滋滋”作响。
黑猫突然炸毛,浑身毛发根根竖起。青铜门缝涌出黑水,裹挟着乾隆通宝如子弹般射来,砸在脸上生疼。门内传来婴儿啼哭与黄河号子的混响,震得洞顶的发光水藻纷纷坠落,在水中打着旋,像极了燃烧的纸钱。
父亲拽着我冲向青铜门,他的手冰凉刺骨:“快把龟甲嵌进凹槽!”触到螺旋纹凹坑的刹那,龟甲烫得像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烙铁,我的鲜血顺着刻痕渗入,在水面激起千层血浪。
青铜门缓缓开启,手机彻底黑屏。巨大的水下洞窟中,岩壁挂满透明薄膜,每个“蚕茧”里都沉睡着林家先祖。从穿着长衫、梳着长辫的同治年间先祖,到穿的确良衬衫、戴着蛤蟆镜的父亲,他们胸口都伸出荧光水藻,根系般缠绕在中央的青铜樽上。
父亲的身体开始溃烂,皮肤一块块剥落,原来他不过是水藻凝成的虚影。“每代典当人的血脉都是容器,用来滋养河伯的契约......”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化作一团荧光水藻,融入洞窟的黑暗中。
黑猫的银锁轰然崩断,“蚕茧”接连爆开。腐烂的尸骸在水流中摆动,仿佛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潭底的红胶泥突然活了过来,像无数条触手顺着脚踝攀附而上,渗入血管的瞬间,我听见无数声音在脑海中嘶吼——那是三百年来,林家所有典当人的绝望与不甘。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浮现出儿时的画面:外婆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给我缝银锁;父亲背着考古包,笑着说要给我带黄河奇石;三叔公坐在祠堂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可这些温馨场景,都被潭水的腥臭味渐渐吞噬。
血管里的黑点疯狂游动,耳后的鳃裂越张越大。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下隐约透出青铜樽的纹路。原来从出生起,我就注定是这场百年契约的祭品,是河伯祭坛上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