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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宁仁

清明挂青时,后山坟岗添了几座无碑新冢。陈沼帮着陈安铲除杂草,发现某处土堆下露出半截皮甲绦带,染血的丝线被春雨泡成了酱色。赵铁匠往坟头压了块生铁片,说阴间的鬼差认不得新魂,得用金铁之物引路。陈宁编的柳条圈总被山风吹歪,最后系上孙婆婆给的铜钱才立稳,那枚洪武通宝的方孔边缘,留着道深深的箭簇擦痕。

谷雨浸种的水车比往年迟转了半月。陈安蹲在渠口掏淤泥,挖出个锈成蜂窝状的护心镜,背面阴刻的“骁骑营乙未“字样还粘着蚌壳。赵铁匠用草绳穿着护心镜挂在铁匠铺檐角,风过时撞出沙哑的嗡鸣,像极了货郎口中描述的塞外驼铃。陈沼数着铜镜表面的凹痕,最大那个坑洞边缘微微发蓝,似是淬过胡人的毒箭。

立夏称人那日,官道烟尘里混着马粪的焦糊味。陈沼在村口老槐树上掏鸟蛋,望见十里亭外有队黑衣骑士疾驰而过,鞍袋下露出半截黄绫卷轴。陈宁浣衣归来时说河滩卵石缝里嵌着几粒铁蒺藜,尖刺上挑着缕灰白的马尾鬃。孙婆婆翻出箱底的《百兵谱》,指给姐弟俩看三棱透甲锥的图样,书页间夹着的干薄荷叶突然碎成齑粉,落在地面拼出个残缺的“急“字。

小满祭车神的香案摆了双份草鞋。陈安磨镰刀时说县里征了三十车干草,说是要给官马加夜料。陈沼在晒场角落发现半张撕破的军帖,浸透的墨迹化开后隐约能辨出“换防““加急“等字样。赵铁匠借着修马蹄铁的机会,把铁砧挪到铺子门口,古铜色的脊背映着炉火,宛如一尊生了锈的镇关铁兽。

芒种开镰前夜,铁匠铺传来锻打声。陈沼起夜瞧见赵铁匠在月光下淬刀,通红的刀身浸进混了朱砂的井水,爆起的白雾里裹着丝血腥气。铁匠婆娘蹲在檐下编草绳,每根麻丝都捻进了三股头发——黑的、白的、灰的,像是集了全村人的发梢。陈宁清晨去采艾草,发现老井沿的青苔被马蹄踏出新月形缺口,苔藓下的石纹裂成个“征“字。

夏至纳粮的官仓新换了守库吏。陈安交黍米时,那吏员按册的手背上留着道蜈蚣似的刀疤。陈沼蹲在仓门口数蚂蚁,见缝里钻出只缺须的灶马虫,背甲纹路竟与赵铁匠那方玄色磨刀石一模一样。回程驴车经过十里亭,亭柱上新添了幅炭笔画的奔马图,马尾扬起处题着“幽州大捷“四字,只是“捷“字的提手旁被雨水冲花了半边。

大暑熬盐那日,河心漂来半扇残破的盾牌。陈宁浣衣时捞起盾面,生漆绘制的狴犴兽首缺了眼珠,空洞处爬满细小的藤壶。赵铁匠用铁钳夹着盾牌在炭火上烤,焦糊味里突然窜出股熟悉的松脂香——与当年游方郎中药箱上的气味如出一辙。孙婆婆抖开陪嫁的鸳鸯枕,棉絮里掉出片带箭孔的皮甲,边缘针脚正是幽州妇人独有的双股回纹绣。

立秋晒谱时,祠堂天井多了箱泛黄的兵书。陈沼赶麻雀的竹竿头沾了蛛网,挥动时带起的风掀开某页《城防要略》,插图上的弩机结构竟与赵铁匠修过的水车齿轮暗合。陈宁修补虫蛀的族谱时,发现某代先祖名讳旁批着“戍卒归田“的小楷,墨色比别处浅淡许多,像是被人蘸着清水反复擦拭过。

白露打枣的竹竿裹了层铁皮。陈沼仰脖挥竿时,震落的枣花里混着细铁屑,在衣襟上扎出星星点点的红疹。赵铁匠拎着新打的马嚼子来帮忙,铁器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整树麻雀。陈宁兜着围裙接枣子,突然发现铁匠虎口结着层青灰色的茧,与货郎展示的弓弩手老茧分毫不差。

霜降补墙的黄泥掺了碎瓷片。陈安夯土时说这是官窑流出的次品,青釉裂纹里还粘着焦黑的黍米粒。陈沼在瓷片堆里翻出半块带火漆印的陶碗,碗底阴刻的“幽州军造“四字被砂轮磨去了半边。赵铁匠借走陶碗当药碾,铁匠铺飘出的药香格外苦涩,陈宁说那味道像极了晒干的断肠草。

冬至祭灶的饴糖换了配方。陈沼偷尝时发现糖块里混着砂砾,吐出来的碎渣在雪地上拼出个残缺的狼头。赵铁匠家的灶王像贴得歪斜,画像边角的“上天言好事“被烟熏得只剩“言事“二字。当夜铁匠铺传来重物坠地声,陈沼起夜看见个黑影往青牛岭方向疾奔,雪地上的脚印深得能蓄住月光,靴底纹路与官差皂靴截然不同。

大寒前日,里正挨家派发新历书。陈安蹲在门槛撕黄历糊墙,发现某页夹着张泛红的桑皮纸,背面拓着模糊的虎符纹。陈沼用湿布擦拭时,纹路间渗出丝铁锈味的液体,在砖地上凝成个箭头状的斑痕。赵铁匠来借黍米酒时,袖口沾着星点火药渣,陈宁嗅到那味道突然说起货郎提过的边关烽燧,说狼烟燃起时会炸出靛蓝色的火星。

雨水浸种的陶瓮裂了条细缝。陈沼跟着陈安去镇上补瓮,见城门守卒的皮甲换了新制式,护心镜边缘多出圈狼牙状的铁刺。粮铺掌柜拨算盘的手缺了无名指,断口处结着层青灰色的痂。回程时驴车被队黑衣骑士超过,陈沼数着马蹄印里的血渍,发现每隔七步就有一滴,在夕照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色。

惊蛰雷炸响那夜,铁匠铺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陈沼从窗缝望见赵铁匠在院中熔剑,通红的铁水流进箭簇模子时,混入了三根自己的白发。铁匠婆娘抱着捆新纳的布鞋立在檐下,每双鞋底都用朱砂画着北斗七星。晨起时陈宁发现井台青石板上凝着层铁锈,形状酷似北境堪舆图上的烽燧线,最末端的红点正落在青牛岭的晒谷场中央

白露过后的晨雾总裹着药草香。陈安背着竹篓往镇上赶,露水把草鞋浸得能踩出响来。篾条间隙钻出几支晒蔫的紫苏叶,沾着昨夜陈宁偷偷塞进去的野山菊——丫头非说镇东药铺的老先生爱闻这个味。

药王祠前的青石板被晨雾泡发了,踩上去像踩在浸饱水的棉褥。陈安蹲在檐下摆弄草药,紫苏按品相分作三堆,党参须子要捋顺了别打结。日头爬上飞檐时,药铺门板卸下一块,滚出团苦艾混着当归的烟气,惊得篓底蟋蟀蹦进石缝里。

穿靛青长衫的老者俯身拨弄紫苏叶,指节凸起处有圈常年捣药的茧。陈安瞧见他腰间悬的葫芦瓢缺了个口,裂纹用蜂蜡补成朵梅花状。“野菊配紫苏,祛邪扶正的好方子。“老者嗓音像晒干的陈皮,沙沙地响。他捻起片山菊对着光,花瓣边缘的锯齿映在瞳仁里,成了细细的金边。

称药的小伙计要除秤盘皮重,被老者用铜秤砣轻敲了手背:“山民跋涉三十里,汗珠子都滴在药草里,这份量该算进去。“陈安数着新得的铜钱,比往常多了七枚,钱孔还穿着截红绳。老者解下葫芦瓢倒出些褐色粉末,“回去拌在鸡食里,开春抱窝少生瘟病。“

午时三刻的日头晒化了街角的残雪。陈安攥着钱串子往粮铺走,忽听药铺那头炸开哭嚎。穿补丁袄的妇人抱着小儿扑在台阶前,孩儿脖颈肿得发亮。老者探出半截身子,银针在袖口晃成道流星。陈安瞧见他用艾绒裹着蟾酥灸肿处,三棱针挑破脓包时,左手始终护着孩儿眼睛。

次日送药,陈安多捎了把金线莲。药铺后堂正在熬膏方,铜釜里翻滚的何首乌染褐了半边窗纸。老者——镇上人都唤他宁先生——正在教乞儿认止血草,苇根似的枯指划过植株脉络:“七叶一枝花,山间背阴处寻,根茎比命金贵。“小乞丐掌心躺着颗麦芽糖,糖纸是张废弃的药方,陈安瞥见边角处写着“宁仁“二字,墨迹被糖渍腌得发涨。

雨水那日送药遇了雹子。宁仁留陈安在药堂烘衣,火盆里煨着橘皮祛湿气。陈安瞧见案头摊开的账本,墨字小如蚊足:“壬戌年腊月,赊王寡妇三七五钱;癸亥年惊蛰,免李瘸子接骨钱...“最新一页记着前日收的紫苏,后头却画了个葫芦瓢标记。烘干的衣裳带着股陌生香气,像是把整个春天的苦味都熬成了甘。

谷雨前最后一次送药,宁仁添了味新方。陈安蹲在檐下等验货,见学徒捧着瓷罐往马车上装药丸,青花罐底印着“赈济北境“的朱戳。宁仁往他篓里塞了包桑皮纸裹的物件,拆开是十二枚艾绒护膝。“山里湿气侵骨,“老者指腹有圈灸烫的疤,“老寒腿比不得年轻人。“

立夏时药铺添了位坐堂医师。陈安瞧见宁仁在教那后生号脉,将患者手腕比作琴弦:“浮脉如羽,沉脉似石,这妇人脉象滑如走珠...“后生忽而抬头问赈灾药的事,宁仁捣药的铜杵顿了顿:“医者眼里只有病家,没有南北。“

三伏天镇上闹时疫。陈安送药时见药铺支起三口粥锅,宁仁的靛青长衫前襟染满药汁。有泼皮要抢赈济药,老者举起捣药杵敲其虎口,手法竟与那日教小乞丐认药时一般无二。陈安帮忙分药时发现,每包药角都印着葫芦瓢标记,包药的桑皮纸背面隐约透出“安和堂“的水印。

白露前夜,宁仁跟着陈安进山采秋菊。老者攀岩时露出裤脚补丁,针脚与陈宁缝的一般细密。晨雾漫过山崖时,他指着岩缝里的石斛说药性:“滋阴圣品,长在背阴处,却要经烈日淬炼...“陈安忽然想起铁匠铺里烧红的铁,都是千锤百炼才成器。

药篓装满那刻,宁仁从怀里摸出半块青玉环。陈安瞳孔猛地收缩——那断口纹路,竟与陈沼襁褓里的半枚严丝合缝。“十五年前在北境救人所得,“老者将玉环按进陈安掌心,“如今物归原主。“山风掀起他左袖,腕间赫然有道蜈蚣似的箭疤,在晨光里泛着淡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