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象(伊恩·M.班克斯“文明”十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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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吉纳-霍夫恩飘浮在淋浴花洒下,水流冲洗着身体。今天早上,全自动淋浴房吸回水的扇叶太吵了。他大脑的某个部分告诉他快缺氧了;他要么必须离开淋浴房,要么得摸到通气管,不过通气管可能在他永远也够不到的地方。不然他就得睁开眼睛。真费劲。他站在水下相当舒服呢。

他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

他的大脑对窒息感漠不关心。突然,他彻底清醒过来,像一个快淹死的普通人一样手脚乱舞,拼命地喘着气,但他还是不敢吸入身边的气泡。他将眼睛瞪得无比大。终于,他看见了通气管,急忙抓住。他猛吸里面的空气。该死,太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缩小,暗淡了视野。这样好多了。

洗得差不多了,他对通气管嘟囔着“关闭,关闭”好多遍,但水还是一直流。然后,他回想起轻便飞船此刻没有和他说话,因为他昨晚告诉制服,拒绝接受任何联络信息。显然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必定会受到幼稚的轻便飞船的惩罚。他叹出一口气。

幸运的是,淋浴房有个关闭按钮。水不再流出。重力柔和地重新涌入浴室,他随着沉下来的水滴一起缓缓落到地上。一个反向力场轻轻打开,他看着身处其中的自己,所有的水滴都流走了,一滴不剩,他吸了口气绷紧了腹部,扬了扬下巴,同时,他把脸转到最佳角度,抚平了金色卷发上几缕翘起的头发。

“好吧,糟透了,但我依然看起来很棒。”他自言自语地大声说。这一次,大概连轻便飞船都没有在听。

“抱歉,我劝你加快速度。”蒂什林叔叔的幻影说。

“没关系啦。”他嚼着一大口菲力牛排,又喝了一口温热的饮料,轻便飞船一直向他保证这个饮料可以在他睡眠不足时对身体有益。味道可是够恶心的,要么是真的对身体好,要么就是轻便飞船在捉弄他。

“睡得好吗?”他叔叔的幻影问。餐厅中,说话的生物正坐在吉纳-霍夫恩对面,这个地方通风宜人,布置了许多瓷器和鲜花,窗外是轻便飞船常吹嘘的看似实时风景的画面——阳光照射下的山谷三面风光,实际上,那个地方距离这里有半个银河系的距离。一个小型服务员嗡嗡机悬在男人身后墙边的半空中。

“挺好,两小时。”吉纳-霍夫恩说。当他第一次看到他叔叔的全息图幻影的时候,他就在想,他本该在前一天夜里保持清醒,他本可以分泌什么腺素的,让自己保持精神、清醒、热情,然后拒绝所有事情;但他也早就知道,他最终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想要告诉他们自己根本不想去蹚这浑水,仅仅是因为他们执意要求,因为他们去麻烦了他最喜欢的叔叔,还劝叔叔来录个“语意环境下大脑抽象状态信号”——还是别的什么称呼。他对所有紧急情况做出的唯一妥协就是故意不去做梦。当时他有一整套相当精彩的梦境场景,有些梦境中有感觉超舒爽的性爱,错过任何一个场景,都是一种主动牺牲。

于是,他上床睡觉了,睡了一个相当香甜但还不算长的觉,而此时蒂什林叔叔的幻影只能在轻便飞船的智能核心里反复斟酌词句,直到他起床。

到现在,他们只寒暄了几句,聊一聊旧事。当然,部分原因是吉纳-霍夫恩觉得叔叔和特情局派这个幻影来算是给了他一个面子——这个幻影不只是一个人格,而是两个,更有助于劝说他改变态度,去做他们想让他做的事(这个幻影也许是特情局伪造的高智能实验品,如此来看,特情局就更兴师动众了……只有妄想狂才会这么想吧)。

“我猜你昨晚过得挺开心。”蒂什林的幻影说。

“其乐无穷。”

蒂什林看上去很困惑,好像没听懂。吉纳-霍夫恩盯着他叔叔脸上的表情,想知道在飞船智能核心的编辑下,他叔叔的复本有多强的理解能力——有多像活人,你也可以这么想。被派到这里传达加密信息来劝说他配合特情局工作的幻影,到底有没有实际感觉?或者它只是看上去像叔叔而已?

该死,感觉太糟了,吉纳-霍夫恩心想。自大学起,我就已经不再为这种感情上的屁事烦恼了。

“你怎么会玩得这么开心呢……和一帮外星人?”全息人影问,眉毛拧紧。

“志同道合。”吉纳-霍夫恩故意隐晦地说,又切开一片牛排。

“但你不能和他们一起喝酒,不能一起进餐,也不能真正触碰到他们,还不能憧憬相同的事情……”蒂什林说,仍然皱着眉头。

吉纳-霍夫恩耸耸肩。“有一种翻译程序,”他说,“你会习惯的。”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儿,留他叔叔的程序——或者可以称为其他的什么东西——慢慢消化他说的话。他用刀指了指叔叔的幻影。“我想要做一件事,当然这种情况不大可能会出现,他们若是想要我,我同意尽我所能。”

“什么?”蒂什林说,向后靠了靠,两臂交叉。

“我想成为进犯者。”

蒂什林的眉毛立了起来:“你想成为什么,小子?”

“呃,有的时候,”吉纳-霍夫恩说,微微转头向他身后的嗡嗡机,嗡嗡机立即快步上前,往他杯里倒满饮料。“我的意思是,我想要的只是一具进犯者的身体,一具我随时可以嗖地一下进入……呃,也就是纯正的进犯者。你知道的,为了社交嘛。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真的。实际上我一直告诉他们,这样做会维系好‘文明’与进犯者的关系。我真的能和这些人相处得来,我真能做好他们中的一员。可恶。这不就是什么外交大使应该做的吗?”他打了个嗝,“我相信不难办到。轻便飞船说它能办到,但是不应该这样做,这会被用到别的地方,我知道反对意见的模板是什么样子,但仍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敢确定我会很享受这一过程,我的意思是,我还可以随时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啊……这个想法吓到你了吗,叔叔?”

幻影摇了摇头:“你向来是个古怪的孩子,拜尔。我想我早该猜到能从你这得到什么奇怪的想法。任何被派来和进犯者打交道的人,首先都得有些怪脾气才行。”

吉纳-霍夫恩摊开双臂。“我只是在做你做的事而已!”他抗议道。

“我只是想见那些奇怪的异星人,拜尔,我并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见鬼,我还以为你会为我感到骄傲呢。”

“是很骄傲,但也担心。拜尔,成为一个进犯者,以此作为你为特情局办事的回报,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吉纳-霍夫恩说,眯起眼睛看天花板上的房脊梁。“我依稀记得昨晚我还申请了一艘自己的飞船,死亡与重力说可以……”他晃晃脑袋,笑了起来,“一定是想象的。”他吃完了最后一口牛排。

“他们已经告诉我他们为你准备了什么回报,拜尔,”蒂什林说,“你一定想象不到。”

吉纳-霍夫恩抬起头来:“真的吗?”

“真的。”蒂什林应声。

吉纳-霍夫恩慢慢点点头:“他们是怎么说服你做中间人的,叔叔?”

“他们只需要问一句,拜尔。我虽已不在星际事务部任职,但我很乐意在他们遇到问题的时候帮忙。”

“不是星际事务部,叔叔,是特情局找我,”拜尔平静地说。“他们的游戏规则还是略微有些区别的。”

蒂什林看上去很严肃,似乎非常戒备。“我知道,孩子。在接下这个差事之前,我问了一圈以前星际事务部的同事。所有事都能对得上,所有事似乎都……可以信赖。很明显,我建议你也相信,从我个人来看,他们告诉我的都是事实。”

吉纳-霍夫恩沉默了片刻:“好吧。他们告诉你什么了,叔叔?”他喝光杯中最后一滴饮料,皱起眉,擦了擦嘴唇,掂量了一下餐巾。他看着玻璃杯底下的残渣,然后瞟了一眼服务员嗡嗡机。它在嗡嗡声中摇摆了一下,相当于人类的耸肩,然后从他手里接过水杯。

蒂什林的虚拟幻影向前坐直,把胳膊架到桌面。“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拜尔。”

“当然可以。”吉纳-霍夫恩说着从嘴唇上摘下什么东西,又用餐巾擦掉了药草末。服务员嗡嗡机开始撤掉餐桌上的其他物品。

“很久很久以前,大约两千五百年前吧,”蒂什林说,“在银河系外圈的一缕恒星束中——最接近阿塞提伊尔星丛,但也并不紧挨着,和任何星系都不挨边——一艘名为问题儿童的吟游诗人级早期通用星际飞船偶然发现了一颗古老恒星的余烬。那艘通用星际飞船开始调查。它发现了非同寻常的事情,不是一处,而是两处。”

吉纳-霍夫恩拽紧了披在身上的睡袍,向后靠了靠,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蒂什林叔叔总是喜欢讲故事。吉纳-霍夫恩最早的记忆是塞登环状星陆上故乡奥斯的房子,房中那长长的、阳光充裕的厨房;他的母亲、家里其他大人以及他的堂兄弟姐妹都在悠闲地晃悠,叽叽喳喳地说笑,而他呢,坐在叔叔的腿上听叔叔讲故事。有些故事是平常的童话故事——他之前已经听过,但从蒂什林叔叔嘴里讲出来总是感觉更有意思;有些是蒂什林叔叔自己的遭遇,都是他在星际事务部工作时的遭遇,他乘坐各种飞船在银河系中旅行,探索很多陌生的新世界,在星际间遇见各种各样的奇人,发现不少怪异又奇妙的事情。

“首先,”全息人影说,“消亡的恒星留下的所有迹象都表明它已经无比古老了。从当时的技术来看,它已经存在了一万亿年。”

“什么?”吉纳-霍夫恩疑惑地哼出一声。

蒂什林叔叔摊开双手。“飞船也不敢相信。为了确定这个不太可能的数字,它使用了……”全息人像的眼睛瞟到一边,样子像极了蒂什林叔叔思考时常做的动作,吉纳-霍夫恩不由得笑了笑。“……同位素分析和核融合反应测定法。”

“专业术语。”吉纳-霍夫恩一边说着,一边点头。他和全息人像都笑了。

“专业术语,”蒂什林的幻影附和着说。“但不论他们采用的是什么技术,怎么得出的数据,总是能得出同一个结论——那颗死去恒星的年纪至少是我们所在的宇宙的五十倍。”

“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件事。”吉纳-霍夫恩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是,”蒂什林赞同地说。“尽管就在这一切发生不久后,这件事就公开发布了。当时社会没有对此大肆渲染的原因之一是,当时飞船倍感沮丧,没有提交完整的报告,只是把结果保留了下来,保存在它的主脑里。”

“那个时候有主脑吗?”

蒂什林的人影耸耸肩。“那个时候还不叫主脑,只能称作‘智能大脑’,现今我们大概都叫人工智能吧。但那飞船的智能大脑有超强的感知力,关键是,这份信息一直保留在飞船的大脑中,自始至终。”

当然,数据依然保留在飞船上。实际上,“文明”社会体系所承认的私有财产的唯一形式是思想和记忆。从理论上来讲,公开发布的报告和分析人人都可用,但你的想法和记忆——不管你是人类、嗡嗡机还是飞船主脑——都被视为隐私。甚至,试图去解读别人或者其他机器的思想,都被认为是极其不端的逾矩之举。

就个人而言,吉纳-霍夫恩向来认为这一规则相当合理,尽管多年来,与很多人一样,他深深怀疑这项规则之所以存在,原因只在于它和“文明”众多主脑的主流目的一致,而特情局则特别受此约束。

多亏了这条禁忌,“文明”中每位成员都可以保留自己的秘密,在心里盘算小计划和阴谋。麻烦的是,在人类中,这一规则往往通过恶作剧、小小的嫉妒、愚蠢的误会和可怜的单相思等方式表现出来。上升到主脑层面,这一规则意味着它们会忘记告诉其他人自己已经找到了某个星际社会,或者把改变某一众所周知的文明社会的历史进程这一重担揽在自己肩上(这种行为似乎暗示,终有一日,它们可能不是想对某一文明动手脚,而是对那个“文明”……不过当然,还是假设他们还没有这样做吧)。

“那艘飞船上的人呢,他们怎么了?”吉纳-霍夫恩问。

“他们也知道,当然,但他们也保持沉默,没有张扬。除此之外,他们手中掌握着两件怪事,他们认为这两件事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关联起来,但他们没有成功,所以他们决定等等看,然后再告诉其他人。”蒂什林耸耸肩,“我想这可以理解。事情太过离奇,我想任何人都会在广而告之以前三思。现如今,你是不可能保持沉默的,但那时候就是这样。行为准则非常宽松。”

“他们发现的另一处不寻常之事是什么?”

“一个物体,”蒂什林坐回到椅子上说。“一个完美的球状黑体,直径有五十千米,环绕着那颗异常古老的恒星转。飞船的探测传感器或者其他技术设备都无法穿透这个实体所在星域,这一实体自身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此后不久,问题儿童就出现了发动机故障——这几乎是前所未闻的,就算那个时候也不会发生——飞船只好离开了那颗恒星和那一实体。自然,它留下来很多微型和探测传感平台,用来监控那个实体,事实上,它把随飞船带来的所有装备和当时制造的装备都留在那里了。”

“可是,当三年后另一艘探险飞船到达那里时——要记得,这发生在银河系外围,当时的航行速度要比现在慢很多——它什么也没发现,没有恒星,没有实体,没有问题儿童留下的探测传感器和远程监控包;就在后续探险飞船进入可监控范围内之前,前方设备传输过来的信号停止了。投射在重力场上的波纹表明恒星和其他一切东西在问题儿童安全离开传感器监控范围的那一刻就彻底消失了。”

“就这么消失了?”

“就这么消失了。消失得毫无踪迹,”蒂什林肯定地说,“这也是最糟糕的事了。从来没有人弄丢过一颗恒星,即便它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对问题儿童进行维修的通用系统星舰报告,这艘通用星际飞船实际上遭受过攻击,发动机故障并不是制造上的缺陷,而是遭受外来攻击的后果。”

“除此之外,仍然无法解释一颗恒星就这么消失了,而银河系在那之后将近二十年都相安无事。”蒂什林的手在桌上拍了一下。“‘文明’展开了各种调查,成立了林林总总的调查委员会和协会,但他们能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整件事可能是某种超高科技的投影,也许是由先前不为人知的、颇具幽默感的长者文明所创造,也或者——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那颗恒星和其他东西都突然进入了多维空间,然后加速消失了,它们本该能被观测到的,但没有。所以,整件事到现在仍然是一个谜,每个人都反复思量过、推测过,还是没有什么结果,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在接下来的七十多年里,问题儿童决定不再参与星际事务部的工作了。它离开了星际事务部,加入了隐秘派——对于它那种级别的飞船来说,这是非常罕见的。同时,当时在飞船上的所有成员都进行了所谓的‘非常规生命选择’。”蒂什林露出迟疑的表情,似乎有些不确定自己使用的词是否能表达出足够的信息量。幻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大约一半的人选择了永生,另一半人选择自动安乐死。为数不多的人经历了十分微妙但详尽的调查,仍未发现任何异常。”

“然后说一说飞船上的嗡嗡机。它们都加入了同一个主脑群组——依旧属于隐秘派——从此被单独监禁起来。显然,这就更不寻常了。在不到一个世纪内,因为后续‘半矛盾’的‘非常规生命选择’,几乎所有选择永生的人类也都死了。接着,隐秘派和特情局——这一次产生了兴趣,不足为奇——都和问题儿童失去了联络。飞船似乎也消失了。”幻影耸耸肩,“那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事了,拜尔。直到今日,没有人看过或者听说过这艘飞船。随后,利用更先进的技术,‘文明’对为数不多的人类遗体展开了一系列调查,结果显示,这些人类大脑中的纳米结构发生了轻微改变,已经没可能再做更深一步的调查了。整件事发生了一个半世纪以后,最终公布于众,当时在媒体上掀起轩然大波,彼时已经物是人非,找不到当事人的踪迹:飞船、嗡嗡机、人类,亲历者全都消失了。没有人可以询问,没有人可以采访,没有人可以介绍当时的概况。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舞台。当然,最主要的角色——那颗恒星和实体——更是毫无踪迹可循。”

“哦,”吉纳-霍夫恩说,“非常——”

“等一下,”蒂什林打断,他举起一根手指,“还有一个开放性的结局。最终人们找到了一个问题儿童的幸存者,那是五百年前了。或许它会和什么人说话,虽然他们已经两千多年没有交谈过了。”

“是人类吗?”

“是人类,”蒂什林点点头,确认道,“这女人是那艘飞船的正式船长。”

“那个时候他们真有这种职位?”吉纳-霍夫恩说。他笑起来,真是新奇啊,他想。

“只是一种名义上的称呼。”蒂什林承认道。“与其说是飞船的船长,不如说是船员们的船长。反正呢,她现在还以某种缩略形式存在于我们身边。”蒂什林的幻影停顿片刻,仔细地盯着吉纳-霍夫恩,“她被存储在通用系统星舰睡眠者服务上。”

全息幻影停顿片刻,留出时间让吉纳-霍夫恩对这艘星舰的名字做出反应。他没什么反应,从表面来看,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幸的是,获救的只有她的人格构念,”蒂什林继续说道,“五百年前艾迪兰人攻击环状星陆时,她的身体被摧毁了。我想,按照我们的目的,这是一次契机。如果没有那次袭击的话——大概受了某些富有同情心的主脑帮助——她会始终隐姓埋名。她的身体被摧毁后,人们仔细检查才发现她的真正身份。关键来了,特情局认为她也许知道一些关于未知实体的事情。实际上,特情局认定她知道,不过他们也明白,她也不知道自己所知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吉纳-霍夫恩沉默了一会儿,玩弄着睡袍上的衣带。睡眠者服务。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甚至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老家伙。他有时会梦见它,有一两次甚至是噩梦,但他努力忘却那些噩梦,努力将那些回忆的片段推到脑海中的偏远角落里,而且他做到了,很成功地遗忘了,再次把这个名字从他脑海中翻了出来,这种感觉很奇怪。

“那为什么都过了两千五百年了,这件事突然变得重要了?”他问全息人影。

“因为有个类似的实体出现在一颗名叫‘埃斯佩里’的星球旁,在上叶旋涡那里,特情局需要调动所有可用的力量去处理它。这次,没有恒星灰烬,但有一个相同的实体出现在那里。”

“那我该怎么做?”

“登上睡眠者服务,然后和这个女人的余像谈话——显然,这个存储着人格构念的基片……”幻影看上去有点儿困惑,“……对我来说很新鲜。无论如何,你的任务是试图说服她,让她重生,重生后她就可以接受询问了。睡眠者服务不会轻易释放她的,它当然也不会乖乖和特情局合作,但如果是她自己要求重生,它会允许的。”

“但为什么——?”吉纳-霍夫恩问。

“还有,”蒂什林举起一只手,“即使她不配合,即使她拒绝回来,你也有另一种办法。我们会给你额外配备一个程序。届时,你与她的模拟形象交谈时,可以趁通用系统星舰不备,制造出连接线路,直接将她提取走。别问我怎么才能做到,我想应该是和他们送你去睡眠者服务的飞船有关吧,受雇的进犯者飞船送你回到叠层栖息地以后,转乘的飞船能教你怎么做。”

吉纳-霍夫恩尽力露出怀疑的表情。“这可能吗?”他问,“我的意思是,就那样把她提取走。在违背睡眠者服务意愿的情况下?”

“显然可行,”蒂什林耸耸肩,“特情局觉得没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我说他们指定由你去偷那个死去女人的灵魂时……”

吉纳-霍夫恩沉思了片刻。“你认识那艘飞船吗?送我去睡眠者服务的飞船?”

“他们没有——”幻影说着停了下来,看上去差点儿被逗乐了。“他们只告诉我是一艘名叫灰色地带的通用星际飞船。”幻影微笑了,“啊,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它。”

“是,我听说过。”男人说。

灰色地带。那艘飞船做了其他飞船强烈反对和鄙视的事情。它利用电磁效应器进入了他人的大脑——按照平均三级文明发展程度来说,这种电磁效应器是电子干扰设备的后代衍生装备,是大多数“文明”飞船上配备的最复杂、最强劲同时又最精准可控的武器——探入以细胞为基底的动物大脑的意识,试图将发现的东西为己所用,通常是用在报复上。卑贱的飞船,其他的主脑都叫它绞脑机,因为它这种令人不快的嗜好(尽管当面不会这么称呼)。这艘飞船仍然想成为“文明”正道上的一员,虽然名义上它依然是,但几乎所有同行都绕着它走。这艘飞船在号称包容的多元舰队星际事务部中,实际上是个异类。

吉纳-霍夫恩听说过灰色地带的事。这就明朗了。如果有飞船自带劫掠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它也许非常喜欢劫掠——那么在睡眠者服务的鼻子底下去偷一个人的灵魂,这差事就非灰色地带莫属了。如果他听说的关于这艘飞船的事情都是真的,过去十多年间,它一直在精进从各种生物的头脑中窥探梦境和记忆的技艺,而根据传言,睡眠者服务在过去四十年间,技术一直停滞不前,它把时间都花在琢磨稀奇古怪的事情上了。

蒂什林叔叔的脸上浮起一种遥不可及的神情,然后说:“显然,这一点很微妙。睡眠者服务也是一个怪胎,而这不代表它比其他的通用系统星舰更能接受灰色地带;那艘通用星际飞船也许会被要求停在一定距离之外,那样的话倒更容易完成偷取灵魂的任务。如果那时灰色地带在通用系统星舰内部,它大概就没法在主人毫不觉察的情况下将灵魂带走。”

吉纳-霍夫恩似乎又想了很多。“这个未知天体,”他说,“有没有可能是——叫什么来着——超认知悖论?”

“危机,”蒂什林纠正道,“超认知危机,OCP。”

“嗯,是的。就是这个。差不多吧。”

超认知危机,也就是绝大数社会只会遇到一次的危机,遇到这种危机就如同一句话画上句号,直接结束了。通常举例说明时,你要想象自己生活在一片相当广阔的沃土上,你在土地上耕种,发明了车轮、文字或者其他什么,你的邻居要么很合作,要么被奴役,但无论如何,生活还是和平的,你忙着用自己生产的剩余物品供奉神庙,你几乎对周遭拥有绝对的了解和控制能力,这是你的神圣祖先做梦也想不到的,整个生活就像在湿滑的草地上顺利前行的独木舟……突然,一些没有船帆、拖着蒸汽的笨重铁箱子出现在海湾,一些家伙拿着可笑的绑着刺刀的长棍上了岸,他们宣布你们被外界发现了,你们现在是他们君王的子民了,他们很喜欢一种名为“税”的礼物,这些眼中闪着精明的神圣来客想和你们的牧师谈谈。

这就是OCP。同样也有适用于高科技社会的版本,发生在整个星际文明之间,比方说,当进犯者这样的种族恰好遇见了,嗯,“文明”。

“文明”自身曾经发生过很多小型OCP事件,如果处理不当,可能是致命的,但迄今为止,“文明”挺过了所有诸如此类的困境。大多数人猜测“文明”的终极OCP可能是被一个残暴的长者文明“霸王星群”吞噬;或者当远征探险队最终到达仙女座星云时,整个银河系突然被来自该星云的邻居入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明”始终都伴随各种小型OCP,也始终同那些已经“隐退”的长者文明发生交集,但到目前为止,“文明”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一个OCP制约或者控制。然而,时刻提防真正的OCP,对于即使在乌托邦世界也能发现灾难威胁的人类和“文明”主脑来说,这种等待是很消极的选择。

“差不多吧,也许是,”人形幻影赞同地说,“也许在你的帮助下,这个问题会化解。”

吉纳-霍夫恩盯着桌面,点点头。“那这件事由谁来负责?”他笑着问,“通常会由主脑扮演任务的控制者吧,或者你们有其他称呼?”

“任务协调者是一艘通用系统星舰,名为非此处发明,”蒂什林告诉他。“它希望你知道,你可以向它索要任何所需的东西。”

“嗯哼。”吉纳-霍夫恩没有想起从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那为什么是我,一定得是我?”他猜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睡眠者服务比以往更加古怪,”蒂什林说着,看上去有点儿痛苦,“它更改了它的计划内行程,也不再允许其他人登舰,还几乎完全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但它说,它会允许你登舰。”

“毫无疑问,它是要给我个下马威。”吉纳-霍夫恩说,目光扫向墙面,欣赏着餐厅投影墙壁上显示的一片云飘过山谷草地的风景。“她还在星舰上?”他问。

人形幻影缓缓点头。

“该死。”吉纳-霍夫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