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髓(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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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船(二)

雷莫拉族[1]不停地使出各种招数,想让迈尔辛感到不自在。虽然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每一次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譬如他们今天的这次尝试就非常典型。她正绕着船体外壳做例行巡视。她的向导奥尔良——一位还算有趣,但却臭名远扬的老者——驾驶着掠行舰越过船的前导面,在技术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经过各种标记、雕像和极小的纪念碑。他没有丝毫的委婉或歉意:应当是嘴的器官对副首领保持着微笑,戴着手套的手会在每个相关地点做出示意。他用低沉而黏稠的嗓音报告着这个地方的死者数量,以及死者里面有多少是他的好朋友,有多少是他庞大而争吵不休的家庭的成员。

迈尔辛未置一词。

她脸上的表情或许会被人误认为同情,其实她的思绪始终集中在别的事上,那些真正有益的事。

“这里死了十二个,”奥尔良报告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里是十五个。其中有我的一个曾孙。”

迈尔辛不是傻子。她知道雷莫拉族生存得很艰难,也对他们的困难感到一定程度的同情。但她有很好的理由,不把任何时间浪费在哀悼这些所谓的英雄上。

“还有这里,”奥尔良大声说,“黑暗星云杀害了整整三支队伍。仅仅一年的时间,就有五十三个烈士。”

他们所处位置下方的船体维修得很好。表层是一大片崭新的超纤维,十分明亮,与镜面相差无几,反射着防护罩的漩彩。那三座纪念碑是不到二十米高的骨色尖塔,只在瞬间可见,眨眼间飞行器就从它们的上空飞驰而去了。

“当时我们离那团星云太近了。”奥尔良告诉她。迈尔辛闭上了眼睛,这多少表达了她不耐烦的情绪。

但雷莫拉人都是厚脸皮,她的向导忽略了这明显的暗示。“我知道靠那么近的理由是什么。”他愤愤不平地嘟哝道,“那团星云附近有很多富饶的星球,星云里面也有。我们需要靠得足够近,才能吸引新的客户。毕竟我们伟大的航程已经行进了五分之一,而我们还有空着的泊位和指标需要填补……”

“不,”迈尔辛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她缓缓地、鄙夷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瞪着奥尔良,“船上没有叫作指标的怪物。官方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

“是我弄错了,”奥尔良说,“抱歉。”

但那男人的表情却像是一脸怀疑。

甚至是不屑。

但雷莫拉人的表情谁又看得懂呢?她现在看到的尤其惹人生厌:宽阔的前额呈蜡白色,上面密布着整齐排列的油脂粒。本该回应她目光的人眼,相应的地方被一对填满毛发的坑洞替代;她估计那些毛发的每一根都能感光,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种复眼。不知雷莫拉人有没有鼻子,就算有,也是隐藏起来的。但他们确实有嘴。那一大圈橡胶般的东西从来无法完全合上。它现在正大大地张着,迈尔辛不但能看到两条蓝色的舌头,还能数清里面的伪齿数量。口腔后部那个看起来像古代人类头骨的白色图案清晰可见。

至于这位雷莫拉人身体的其他部分,全都隐藏在他的防护服里。

那些部分长什么样,这是一个无解之谜。即使在与同族单独相处的时候,雷莫拉族也从来不会脱去他们的防护服。

但奥尔良原本是人类。对这种情况,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他是一名珍贵的船员,只不过从事了需要技巧和牺牲精神的工作。

带着刻意的威严,迈尔辛重复了一遍:“没有指标这回事。”

“我错了,”他回答说,“全错了,一直都错了。”

那张大嘴与其说在微笑,还不如说在龇牙咧嘴。

“而且,”副首领继续说道,“当务之急是考虑将来。眼前短暂的危机总比无穷的后患要好。对不对?”

他眼睛里的毛发挤得更紧了,像是在眯眼。然后低沉的声音回答道:“不,坦率地说,我不这么认为。”

她没有说话。只是等待。

“什么是最好的?”奥尔良告诉她,“我们加速冲出这个旋臂,远远地躲开那些该死的障碍。那才是最好的,长官。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她不介意。真的不介意。说明白点,她可以把那些废话轻易地抛在脑后。

但这只雷莫拉得寸进尺,已经大大超过了惯例允许的范围,也超出了她的个性所能容忍的极限。她放眼凝望着超纤维平滑而遥远的水平线,空中布满了旋转的紫色和品红色,偶尔能看见有激光从防护罩经过。然后,带着冷静而有分寸的愤怒,她把那只雷莫拉已经知道的事情又告诉了他一遍。

“到这上面来生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她说,“我记得你是自愿成为雷莫拉人的。如果你不想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也许我应该替你做决定。你希望这样吗,奥尔良?”

毛茸茸的眼睛紧紧地攥成了小束。一个阴沉的声音问道:“如果我让你这么做呢,长官?你会对我做什么?”

“带你到下面去,把你从防护服里剥出来。复原你的身体和错位的基因,让你能再次被称为人类。然后,为了让你更加痛苦,我会让你成为一名船长。我将把我的制服和真正的权力交给你,同时给予你的还有我巨大的责任。包括像这样偶尔来外层巡视。”

那张让人厌恶的脸怒不可遏。

他激愤的声音听上去斩钉截铁,“他们说得没错。你的灵魂比任何人都要丑恶!”

“够了。”迈尔辛压抑住怒气,冷冷地回答。

她告诉奥尔良:“巡视到此结束。带我回埃里尼迪港。还有,这次走直线。如果再看到一座纪念碑,我保证,我会亲自划开你的防护服,把你剥出来。就地执行。”

尽管事出偶然,但雷莫拉族其实是迈尔辛创造的。

很久以前,随着巨船到达银河系满是尘砾的边缘,修复老化船体、保护其将来免受撞击成了当务之急。无论是船载装置还是人类制造的装置都无法从事这项工作。迈尔辛提出了一个建议:把人类船员送到船体外层。其中的危险显而易见:数十亿年无人照管,电磁防护罩和激光阵列已经满目疮痍;抢修队伍无法指望在撞击发生的时候得到保护,就连预警都少得可怜。迈尔辛创造的是一个所有人共同承担风险的系统。即使是天才的工程师和最高阶的船长也得按照义务规定的时间服役,他们遭到意外身亡的概率并不比其他人低。迈尔辛希望人们能像面对战争那样全力以赴,一次性修补好最深的那些陨石坑,然后工程师就可以将检修系统自动化,让人们不必再到船体外层走动。

但人类的本性破坏了她周密的计划。

低阶船员的错误会受到扣分的惩罚。这些错误可能只是略微违反了着装规定,或者有时不愿服从命令。违规者可以通过延长在船体外层服役的时间来清除他们档案里的负分。迈尔辛将这视作一种赎罪的方式,觉得派人去“上面”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有几位船长错误地把它当成了一种责罚手段。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驱逐了数千名下属。那些人有时只是犯下了一些小错,比如说了两句脏话,刚好被他们听见。

有一个女人,一个叫乌娜的怪人,她去船体表层以后就留在了那里。她不仅接受了她的任务,还非常乐意。她宣称自己过着纯净的生活,能专注于冥思和工作。她成了一个类似先知的人物,很快就笼络了一群信徒。那些信众形成了一个抱着相同的哲学观点的小团体,拒绝离开船体外层。

一开始,“雷莫拉”这个词是船长们对这些人的辱骂。没想到他们居然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而且引以为傲。

雷莫拉族从不离开防护服。从孕育到死亡,一个雷莫拉自成一个世界。精密的再循环系统为他提供水、食物和新鲜的氧气;防护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强悍的基因不断受到无尽的辐射流的重创。突变在船体外层十分常见,而且备受珍视。真正的雷莫拉还学会了主导自己的突变,能够迅速进化出新类型的眼睛、与众不同的器官,以及各种各样梦魇般的嘴。

乌娜死得很早,而且死得英勇壮烈。

但这位先知留下了成千上万的信徒。为了诞生后代,他们广辟蹊径,最后人口达到了百万之多。他们还创造了自己的城市、艺术和兴趣爱好。据迈尔辛推测,他们还有自己古怪的梦想。虽然对那些信徒本身不敢恭维,但在某些方面,她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文化。然而她一边看奥尔良驾驶掠行舰,一边想——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也许这些人已经变得太过固执,不利于这艘船的大业了;而她应该如何运用尽可能少的武力,在引起尽可能小的争议的情况下驯服他们。

加密消息传来的时候,这就是迈尔辛正在思考的事情。

这个时候,他们离埃里尼迪港还有一千公里。一定是条测试消息。黑色等级,阿尔法协议?当然只可能是个测试!

但她还是遵守了古老的协议。她不发一言地从奥尔良身边走开,步行到机舱后部,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她扫描了墙壁、天花板、地板和其他固定装置,确保现场连分子大小的“耳朵”也不会有。

迈尔辛通过脑内植入的网络节点下载了那条简短的消息,又将信息在脑海里转化。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不会让任何情绪泄漏出来。但她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却诚实得多,它们拧在一起,互相较着劲——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谁也不可能赢得比赛。

雷莫拉将她送到了港口。

迈尔辛知道这一刻很重要,于是想给奥尔良留下几句安慰的话。她撒谎说:“我很抱歉。”然后把手放在他灰色的防护服上,那上面的模拟神经元将她手掌的温度传递到他古怪的皮肤上。“你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下次在首领议事席上,我会好好提一提我们今天的谈话。这是我的承诺。”

“你说的这些鬼话,你管它叫什么来着?”蓝舌头橡胶嘴说,“承诺?”

可恶的家伙。

但迈尔辛挺直脊背,对他佯作尊重。略点了点头之后,冷静地走进了港口正合时宜的混乱之中。

乘客们正在往一辆极高的胶囊车里滚。他们是外星物种,单个体积比大房间还要大。从他们加装了车轮的自持性防护服可以判断出,他们属于低密度物种。她几乎想在节点中查询这个物种的情况了。但一转念后,她垂下了目光,迈着利落的步伐向前走去。在两个外星生物之间疾行的时候,她看起来心不在焉,几乎没有听到仿佛大量水流通过狭窄管道的声音。

“是副首领。”她的植入翻译机说。

“看啊,瞧瞧!”

“再聪明不过的,就是那一个!”

“强大啊!”

“看啊,瞧瞧!”

迈尔辛的私人帽车就在附近等候,但她看也不看就从旁边走了过去,踏入了将外星人带来埃里尼迪港的众多公用车中的一辆。这是一台巨大的机器,空无一人,正合她意。她设定了目的地,又匿名支付了信用点数。车一启动,迈尔辛就摘下帽子脱去制服,习惯性地将它们摆放在带软垫的长凳上。她禁不住盯着那身制服,审视着自己的倒影,反光面料上的褶皱和凹陷扭曲了她的面容。

“看啊,瞧瞧。”她低语道。

她访问了亲自创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命令账户。顺从的帽车发现自己有了一系列的新目的地要去,还有一系列奇怪的琐碎任务要完成。其中一个停留点附近有个小衣橱,里面都是些毫无特色的衣物。

迈尔辛暂时没去动那些衣物。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和数千公里的行进过程中,她取到了两个密封的包裹。第一个包裹里是一小笔匿名信用点数。另一个包裹自动打开后,露出了一个蝎子模样的机器人,它既没有制造商的代码,也没有任何正式编号。

机器人扑向帽车唯一的乘客。

这辆车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夫人?您需要帮助吗?”

“不,不。”迈尔辛回答说,同时极力在长凳上保持躺着不动的姿势。

蝎子的尾巴伸进她的嘴里,狠狠刺了下去,力道之大足以撕裂骨骼。那一刻,她挺直了裸露的身体,陷入了死亡的怀抱。然而很快,她的基因就苏醒过来,利落地修复着她身上的损伤。骨骼和各种神经连接被修复了。但植入在迈尔辛身体里的多个节点,上百个千年期以来一直是她的一部分的东西,却被专门为此设计的机器人用钛制的钩子猛地扯了出来。

机器人吃掉了那些节点,在等离子炉中将它们消化。

它对副首领精致的制服也做了同样的事。

最后,等离子炉内外翻了个面。随着一道紫白混合的光,原本的金属蝎子变成了一摊正在冷却的液体,散发着经久不去的臭气。

只有少量溅出的血液需要清理。处理完这项杂务之后,迈尔辛穿上一袭简单的、看上去可能属于任何人类游客的棕色长袍。她从附带的挎包里掏出了小片的假肉,那些假肉在她冰冷的手指间颤抖着,乞求着改变她外貌的机会。

车子又为它古怪的乘客停了三次。

先停在一个重要的干道车站里,然后停在充满点头哈腰的淡黄色树木、刮着永不停歇的风的山洞中央。最后,它小心而缓慢地驶入了安静的富人公寓街区,那里居住着整个银河系最富有的人类和外星人,他们每一个都拥有这艘巨船上至少一立方公里的空间。

至于乘客在哪里下车,车没有记住,更不在乎。

在那之后,它急忙奔向自己的目的地。但那些坐标从来都不存在,而车辆的人工智能受了过于严重的毁坏,意识不到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它在最长最宽阔的干道上疯狂疾驰,真空使它达到了极高的速度。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它将整艘船环航了好几遍。直到一个安全小组用他们的武器将它毁坏,这辆车才停了下来。他们做好一切准备闯了进去,没想到里面空空如也。

一星期后,吃着早餐,看着过往行人的迈尔辛问自己: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必须消失?首领到底有何打算?

这项计划极其古老,同时无微不至。在与翡尼克斯族的战争之后,首领曾命令她的船长们准备好逃离方案。如果船被侵入,敌人自然希望俘虏船长们,很可能会杀了他们。如果每个船长都准备好了逃脱的手段,而且是没有其他人——包括首领在内——知道的手段,那么,也许整艘船上最聪慧的血脉终能发动反攻,夺回船只。

首领称这项计划为“极端预防措施”。

后来,船上的生活虽然日趋安逸,但出于某些原因,这些应急方案还是保留了下来。

例如用作测试。

首领办公室会向年轻、缺乏经验的船长发送加密消息。他们是否忠诚到能够服从会让他们陷于困境的命令?以他们对船的了解,是否能够消失数月甚至数年而不被发现?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消失期间,是否仍然以船长的方式行事?

另一个原因是官僚体制的惰性。避难方案一经建立就很难取消。迈尔辛每年都会花上几分钟来保证逃跑路线的畅通。她可能比她的大多数下属更缜密些。

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未知。

继翡尼克斯族之后,没人试图入侵这艘巨船。但在环绕银河系的旅程中,抛弃任何可能救命的工具,都是不正确的。

万一真有什么事发生了呢?

迈尔辛坐在一个小咖啡厅里,她的伪装很周全。她注意到有十几个身穿黑衣的安保人员正在调查当地的客流量。在这片区域,这只是正常公务。她想知道其他船长的情况。除她之外,首领还对多少个船长下达了这道命令?

她有种冲动,想使用秘密工具来统计失踪人数。但她的探测器可能会被发现、被跟踪。蒙在鼓里显然比落入别人张开的大网要划算得多。那队安保人员的半数人手正向咖啡厅这边走来。他们在两百米开外的时候,迈尔辛突然萌生了疑虑。她撂下没享用完的香肠蛋糕和冰咖啡,起身的姿势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随后,她选择了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向,溜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在这个地区,每条街道都差不多有一百公里长,它们的宽度恰巧是长度的千分之一,高度则是长度的万分之一。上千条一模一样的街道嵌在各地的岩石里,以精确的几何精度排列着。

第一批调查小组做出了最初的猜测,他们认为这些几何关系大有深意:这艘船的建造者的聪明程度绝不亚于发现它的人,只要画出房间、街道、燃料罐和火箭喷嘴的精确图纸,就能揭示出无数的数学线索。也许可以从这些复杂的比例关系中解析出一门真正的语言。一句话,这艘巨船为自己提供了说明,只不过需要足够的数据和聪慧才能解出这个奇妙而棘手的难题……

迈尔辛一直对这个逻辑持怀疑态度。

聪明顶多算是一项有好处也有坏处的天赋。至于想象力,她相信,更是只会糊弄它的主人,引诱他浪费时间,追逐每一个一厢情愿的可能性。所以她早就预言,无论是人工智能还是人类,或是任何别的有智力的存在,都不可能从这艘巨船的体系结构中找出任何特别重要的东西。无趣又呆板的人总能给出最好的答案,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这千条大道,还有巨船内的每处空地,都是由无菌的、冷冰冰的机器依据同样冷冰冰的计划凿出来的。这就可以解释这种重复的、昆虫般的模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为另一个重大现象提供解释,那就是,没有任何一次考察发现过生命体留下的哪怕一丝痕迹。

一具外星人的尸体也没有。

也没有不明微生物。

甚至连一个曾经是某种生物的蛋白质的分子结也没有。

想象力认为神秘莫测的地方,在迈尔辛看来却很容易解释。很明显,建造这艘船的目的不是在恒星之间旅行,而是在星系之间穿梭。它的设计者,不管他们是谁,在建造它的每一个阶段都使用了无菌机器施工。然后,出于不明原因,建造者们从未登上过他们的造物。

最简单的猜测是,他们受到了某些自然灾害的袭击,极有可能是那种巨大而可怕的灾难。

在宇宙还年轻、密度也更大一些的时候,各星系常常爆炸,使人不得安宁。赛弗特星系[2]、类星体、超新星接二连三地爆发。所有这些都是危险的宇宙青年期症状。有充分的证据显示银河系也有着相似的历史。在它青年时期出生的生命都被不分是非的伽马射线脉冲给灭绝了:一次、两次,或是上千次。

最乏味、最可信的专家们提出了一种理论——这种理论也是迈尔辛迄今坚信的:过去,在某个平静又极其遥远、与世隔绝的地方,曾经出现过一个聪明的种族。这个种族预测到了“风暴”的来临。于是他们安排了一个应急方案,把能够自我复制的机器送到某颗类木行星,可能是一颗远离任何恒星、在尘埃状的星云里飘流的星球。依照简单的昆虫筑巢般的程序,那个世界被改建成了巨舰。燃烧的氢为它提供了速度,多次飞临天体的弹弓效应又将速度提升了许多。但是,当它从那个种族的家园附近疾驰而过的时候,那里已经无人可救了。巨舰上空空如也的街道等待着已经在赛弗特星系的火焰中丧生的类人生物。在之后的数十亿年里,这艘船继续耐心地等待着,不断地、盲目地往来于这条跨越星系的航线。它的状态越来越差,但总算坚持住了。最后,它来到了银河系。

无人能够找出它的母星系。

回首这艘船过去的轨迹,人们找不到任何一个看起来能对上号的黯淡的矮星系。

这艘船的年纪也是一个争议众多的难题。

官方意见是五十亿年。一个巨大的时间跨度,但又大得恰到好处,不需要大幅改写宇宙早期的历史。

问题在于,它的原生岩完全可能比五十亿年更加古老。在凝固之前,花岗岩和玄武岩被加工过了。能说明问题的放射性元素已经被某些超高效的手段尽数采集,席卷一空。是为了掩盖它的年龄,还是为了别的、不那么像阴谋论的目的?总之,这些岩石如今又冷又硬,无法提供所需信息。就这样,这艘船的建造者又为今天的科学家留下了一个难题。

热心而喜欢幻想的人,灌足了鸡尾酒和其他药剂之后,喜欢说这艘船的年纪更可能是八十、一百或者一百二十亿年。而且一百二十亿年还不是这一估计的上限。他们享受着那些无法估量的因素所带来的乐趣,认为这艘遗船来自那些诞生于时间的开端、美丽而遥远、零星散落在最远的天边的蓝色小星系。这种幻想无法解答那么早的时候怎么会有类人生物,甚至任何生物的问题。但让这些人着迷的正是不可理解之事,对他们来说,这一整件事比任何饮料都更加令人沉醉。

但迈尔辛不喜欢没完没了的问题,也不喜欢那些荒谬的解答,尤其是当两者都没有必要的时候。

依她所见,有一个更简单的解释:这艘船如今五十亿岁。也许它出生后不久,就在星系与星系之间的某个地方,被一个无形的黑洞或是被某些未在地图上标注的暗物质团改变了航向。这就解释了它为什么是个孤儿。

不这么想的,都是想得太多,或者是功夫用错了地方。

它一直是个孤儿,是艘弃船,然后人类发现了它。

而现在,它就是他们的。是迈尔辛的,至少部分是。

走在那条很长很长的街道上,迈尔辛嗅到了上百个世界的气息。类人生物和其他形状的外星人正在欣赏人造的蓝天,但其中的大多数其实是在欣赏彼此。她听见了字句和歌曲,吸入了满是信息素的烈性麝香。偶尔心血来潮,她还会信步走进随便一家小商店,像其他没有别处可去的人一样四处闲逛。

不,她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富于想象力。

在大多数情况下,迈尔辛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一点。但她总是紧接着就会补充说,她依然有足够的想象力来沉醉于这艘船的雄伟庄严和它的魅力,也有足够的创造力来协助管理这个独特而罕见的社会。

怀着当之无愧的骄傲之情,她继续沿着那条街道行走。

外星商品比人类商品要多得多,即使在人类商店也是如此。跨入一个又一个店铺时,迈尔辛总觉得自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发现始终没人在意,迈尔辛总算意识到了她现在并不是副首领。没穿制服,没有责任,她这个无人认识的身份之中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惊喜。

她从一个蜘蛛形的机器人那里买了一本关于这艘巨船的百科全书。

在一个小杂货店里,她从一个哈鲁萨鲁[3]那里买了罪恶之果,它的蛋白质和奇数糖已经经过重组,以适应人类的消化道。

她吃着买来的食物,浏览着另一件采购所得。百科全书里有个不足一百太比特的条目是关于迈尔辛自己的。她读了部分内容,禁不住地微笑,同时暗暗记住了约五十点作者需要更正的地方。

从一个猴子似的小商品店员那里,她买到了一种温和的药剂。

再后来,她一边考虑着是否要这么放纵,一边以更高的价格把它卖给了一个称她为“女士”的男性人类。他离开前给她提了点建议:“你看起来很累。找点乐子吧,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似乎是在暗示愿为她效劳,但她选择了无视。

随后,迈尔辛发现了又一个安全小组——人类和哈鲁萨鲁伪装的乘客。但是,正在执勤的警官总是那么显眼,乘客永远都不会那么警觉。他们没有看见迈尔辛,因为她溜进了某条很窄很暗、通向平行街道的通道。

穿过隐形的“恶魔之门”,进入另一个气候较冷的飞船区块时,她的皮肤感到了一丝刺痛。这里的空气略稀薄些,有种宜人的山间意味。

一个蜘蛛形机器人正在租赁梦境,以及展开梦境的房间。迈尔辛每样买了一个,连续睡了十二个小时。她梦见了这艘船最初被发现时的场景。梦中的她在变暗了的街道漫步,四下空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洁的绿色橄榄石墙。然后,以地质时间的标准,仅仅一瞬间,上面就布满房间,就变成了欣欣向荣的商店。

这是梦境最初的部分,是迈尔辛租借来的梦境。

然后,迈尔辛自己的记忆开始建造图像。当初她见过多少个隧道和房间?没人知道。百科全书的作者不知道,甚至连迈尔辛自己也不清楚。这为她带来了经久不散的喜悦,以至于第二天早晨脸上还挂着微笑,一边啜着冰咖啡,吃着调味多层蛋糕当早餐。

她的密令里包含了一个目的地。还有一个松散的计划。

到了那里,她的问题想必都将得到解答。但有时候,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悠闲快乐的时光,迈尔辛会怀疑这整件事其实只是首领为了让她最喜欢的副首领好好休息一阵子而使出的妙招。

一次休假:真是简单又无趣的解释。

但却令人信服。

当然是休假!

迈尔辛站起身来,上千张面孔尽收眼底。她开始寻找昨天那个男子,同时心想:

这是我尽忠职守一千个世纪后的第一个假期。

为什么不呢?

注释

[1]原文为“Remoras”,意为“鮣鱼”。

[2]一种活跃的旋涡星系或者不规则星系,拥有非常亮的星系核。

[3]原文为“Harum-scarum”,意为“鲁莽的、莽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