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汉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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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序 京都唤出我的发现心

《门外汉的京都》出版于二○○六年。而兴起出这书的念头,来自一九九九年六月一篇我的《城市的气氛》(后来收入《理想的下午》)其中一句话:“……他日或可不揣浅陋来写一小册子。”

没想到,真去写了。

但隔了五年。

我将这“不揣浅陋”犹自妄敢下笔的鲁莽,称为门外汉。

乃我既不懂日文,也少有研读日本历史,甚至完全不饱读日本文学。

然而这个人竟然那么样地控制不住,有一腔的游赏京都的话想要吐露出来。

遂成了这本《门外汉的京都》。

我到了蛮有一点岁数时才有机会到日本一游。一去到那里,马上感到颇熟悉。譬似我小时候似乎就一直有这么一丁点的“钻研”了。

我之观看日本有那么一些世故之眼,除了小时在中国台湾熏染一些“日本的周遭”(日本房子、日本巷弄、日本器物、日本式阴暗多雨夜晚中传来的盲人按摩笛声、木拖板击地之声)外,除了看了极多的日本片外,再就是,我是个宁波人也有点关系。

好,先说宁波人,再说日本片。

宁波人的港口,很易见日本的贸易,而器物也会流通。宁波的外海,原就多见日本的船只。海的另一面的那个国家,他的风俗,他的漆器,甚至腌鱼,甚至他的海盗,自宋明以来,相信宁波人早就有了解。

宋时日本僧人在中国修行佛学后,返程常在宁波等待上船。据说他们会买木雕佛像,带回日本。而宁波也有高超的工匠。

后来清末赴日的留学生,宁波绍兴原就极夥,不只是鲁迅、周作人兄弟,不只王国维等人而已。

再说日本电影。

幼年看日本片是一种极有趣、搞不好也极有价值的经验。

主要是,全只能收取画面。得到的,是纯然的“印象”,不是理解。是日本式的意象。日本人的动作,跑步的,走路的,演戏的,都好奇怪噢,好特别噢。他们是另一种人种似的,活在古代遥远的自幽空间。若非如此,他们怎么会那么走路、那么样地做动作?

听不懂他们讲话,看影像就已极丰富了。并且潜移默化地吸收了太多的日本凄楚、风情潇湘之美感。

至若日本电影里的打斗,那就更棒了。他们剑客的行于路上的气势,戴起斗笠的那种高不可测,还有挥动刀子的那种近距离之极有把握,哇,真是看电影的最高乐趣。

更别说那些《猿飞佐助》《赤胴铃之助》《黄金孔雀城》等的幻术武打片,更是教孩子们着迷不已!

这一切,都陪着孩子做着迷离幽凄的梦。而这梦里的景致,或许成为后日的某种眼界。

一九九一年我初游日本,已三十九岁。眼中所见,简直处处教我专注。它的无所不在的古味,怎么能保持恁久呢?城市内的大树,超过百年的、两百年的,似还在替它们延寿至八百年一千年而悉心供养着。

每一处木造楼梯的转角,我都能够细看;每一个玄关,我都不舍得迅速略过;每一个木头亭子,都值得我前后审视;每一片脚踏的砂地,我都走得好虔诚好满意;多少片长墙,教我真是多高兴地沿着它走;多少个山门,我不管是跨入或是站立其外,都觉得怎么会有如此好的地景!

太多太多。

我单单是观看无以数计的前说这些景物,便已然心中涌动到几乎只能写东西才得以抒发胸怀了。

我已经顾不了该不该调研得深刻些才来下笔了。

我写的,是我的用眼之美学经验。并且,是隔着颇一些距离的用眼习惯。后来,不管是不是自谦,我皆以“门外汉”称之。

所以书前我集了“怀此颇有年”(陶潜句)、“不敢问来人”(李频句,亦有谓此诗作者为宋之问)两句诗,来道出心声。

有时,用英文问人,未必奏效,索性用观察再加上猜测。这是全世界门外汉必用之法。只是我们同是东方人来观看日本,更多似知非知的微妙乐趣!

譬似京都旧书店,我固可以进去逛买,但只是看门外的汉字牌匾,已是极适意的文雅式观光。这在西方国家未必可有。而有不少家旧书店门口放的廉价品,如百年前的汉文教科书或小出版社早年出的书法碑帖,仅售一百円。而我只是翻览,已是观光中极美妙的小小片刻!

寓目的汉字,道出了你对熟悉物重见的欣喜。而你还不忘投注某种评鉴之心。写得好,心道赞。写得差,你或还笑它呢。

这在食物上当然也是。我不只一次讽笑过拉面之不堪。也不只一次赞过三轮素面才是村家吃面的本色。

乃我也是吃面吃饭的民族。说到吃饭,我们真是惭愧!中国台湾馆子里煮出的饭,少有听到吃客赞美的;而中国台湾人游日,每顿饭皆盛道日人煮得恁好!

秋冬游日,各处见柿子树上犹有未摘之果,稀稀疏疏结着晚熟却红透似火的柿子。这种景色,既是审美,也未尝不是对爱好自然之咏叹!

人在龙安寺看石庭,有时会坐下。这所坐的地方,称“缘侧”(engawa)。坐缘侧赏景,是日本的独绝。

即使不是赏枯山水,只是平常家庭有缘侧可坐,便教人感到幸福莫名。日本真是每一处空间也要发挥它的灵巧功能。

榻、床、玄关的阶梯,皆然。

建物中太多可教人坐或长跪的小小天地那种如同修行空间的“自处之地”。而我只是流目所及,居然盯着凝视,并且太目不暇给也!

故陈旧的神社,像三条大将军神社那个如同戏台的讲坛,旧旧的,荒而不怎么用的,最受我一经过就盯着看。

许多入门前的“候凳”,也好看。

太多的桥头,也好看到令你驻足。

传统旅馆的登楼、沿廊而行、推开纸门、入室坐下、再开窗面对小院……

数不清的设施,皆不见得是建筑家的创作品,是寻常老百姓生活下的手笔。然而充满着匠人的技艺。

这就像极高档极昂贵的料亭,他的食物制得极精美;而极寻常的小馆他的寿司他的鳗鱼饭亦制得极纯熟极美味你无可挑剔是一样道理。皆漫布着寻常过日子百姓他自有的匠心与专注的手笔!

我在这里看水的来历,看苔的植护,看石壁的垒砌,看寺院的散列,看车窗的流景……看这个看那个,甚少和人攀谈。这种纯看,似懂非懂,亦无意非要弄懂。这一看也看了那么多年,每次竟还能看到些新奇东西。噫,莫非将我昔年看到的似知非知事象今日再勾起新的视角,以求获些查证?

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

它令我一径在发现。发现我始终在寻觅的。或发现我原就似乎看过但不很真切、而今它明明白白放在你面前、却不管是实是虚都已然太值矣。

《门外汉的京都》转眼已十八年矣。念及当年是如此写它,而今日又如何回看它,好多好多我看事审趣的诸多随想层层浮现,在此粗略写下一些,是为新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