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外资的诱惑
股东大会定在上午十点,张领军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会议室。他穿着从上海带回来的深蓝色西装,在一群穿着工作服或旧夹克的股东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就是张总的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热情地迎上来,“我是财务部老王,和你父亲共事二十多年了。”
张领军礼貌地握手,目光扫过会议室。二十几个人围坐在长桌旁,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和酒精染就的红晕。他们在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酒精混合的气息。
陈三泰坐在主位左侧,向张领军使了个眼色。主位空着,那是父亲的位置。
“各位,”陈三泰站起来,声音洪亮,“今天股东大会开始前,我要介绍一个人——老张的儿子,张领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张领军感到一阵不自在。这些眼神中有好奇,有怀疑,也有几分莫名的期待。
“领军刚从上海回来,他在那边的大公司当高管。”陈三泰的语气中带着骄傲,仿佛张领军是他的子侄,“他今天来听听咱们的讨论。”
会议室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在几位助理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如鹰,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抱歉各位,路上耽搁了。”男子的普通话标准得近乎刻意,带着一丝香港口音,“我是林世诚,国际酒业集团亚太区总裁。”
张领军眯起眼睛。这个林世诚身上散发着典型的跨国高管气质——自信到近乎傲慢,每个动作都像经过精心计算。他注意到林世诚的目光在扫过会议室时,在看到自己的瞬间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林总请坐。”财务老王殷勤地拉开主位右侧的椅子,“咱们这就开始吧。”
林世诚优雅地坐下,从真皮公文包中取出一叠文件:“首先,请允许我对张老先生的去世表示哀悼。他是中国白酒业的传奇人物。”他的目光投向张领军,微微颔首,“张先生,节哀。”
张领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这种商业式的 condolences让他胃部一阵紧缩。
会议开始了,财务老王先汇报了酒厂近况。数字比张领军想象的还要糟糕——连续三年亏损,市场份额萎缩到不足鼎盛时期的五分之一,流动资金只够维持两个月运营。
“各位,情况就是这样。”老王擦了擦秃顶上的汗珠,“如果没有新的资金注入,我们恐怕...”
林世诚适时地接过话头:“这正是我们国际酒业集团可以提供帮助的地方。”他打了个响指,身后的助理立刻打开投影仪,“请看我们的收购方案。”
屏幕上显示出一组令人咋舌的数字——收购价是酒厂净资产的三倍,承诺保留全部员工,外加每年利润的5%作为分红。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惊叹声。张领军看到几个股东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只有陈三泰阴沉着脸,手指不停敲打着桌面。
“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小小的要求。”林世诚微笑着,按动遥控器切换到下一页,“首先,郎酒的配方和全套工艺需要完整移交;其次,我们需要对生产线进行现代化改造;最后,品牌推广将由我们全球营销团队统一负责。”
张领军猛地坐直了身体。这三条“小小要求”等于要掏空郎酒的核心价值——祖传配方、传统工艺和品牌自主权。
“这不可能!”陈三泰拍案而起,脸涨得通红,“配方和工艺是郎酒的命根子,怎么能交给外国人?”
林世诚不慌不忙地推了推眼镜:“陈师傅,您误会了。我们完全尊重郎酒的传统,现代化改造只是为了提高效率和稳定性。至于配方移交,只是法律程序需要,实际操作还是由您这样的老师傅把关。”
“放屁!”陈三泰爆了句粗口,“你们就是想偷走我们的秘方,然后随便找个地方量产,那还叫郎酒吗?赤水河的水、二郎镇的气候、天宝洞的陈放,这些你们能搬走吗?”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张领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跳竟然与陈三泰的愤怒同频共振。老人捍卫的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几代酿酒人的心血。
林世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陈师傅,我理解您的情感。但商业就是商业,没有资金注入,郎酒这个品牌可能连三个月都撑不下去。”
他转向其他股东:“各位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是郎酒最后的机会。国际市场对中国白酒的需求每年增长15%,我们有渠道、有资源,可以让郎酒走向世界。”
张领军看到大部分股东都在点头。现实的困境面前,情怀显得如此苍白。
“我想说几句。”张领军突然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向他。
林世诚做了个“请”的手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首先感谢林总的慷慨报价。”张领军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但我有几个问题。第一,收购后郎酒的生产基地是否会搬迁?第二,配方移交后如何保证不被用于其他产品?第三,现代化改造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林世诚微微挑眉,似乎没料到这个“上海来的高管”会如此切中要害:“张先生问得好。生产基地暂时不会搬迁,但长远看需要考虑成本问题;配方将作为商业机密保护,只用于郎酒生产;改造主要是引入自动化设备和标准化流程。”
张领军心中一沉。每个回答都暗藏玄机——“暂时”不搬迁意味着迟早要搬;“商业机密“在跨国企业间流转是常事;“标准化”则意味着对传统工艺的彻底改造。
“我明白了。”张领军缓缓坐下,不再多言。他需要时间思考。
讨论持续了两个小时。最终,在财务老王的提议下,股东大会决定三天后进行投票表决。散会时,林世诚特意走到张领军面前。
“张先生,久闻大名。”他递上一张烫金名片,“我在上海也有业务,或许我们可以单独聊聊?”
张领军接过名片,上面除了联系方式,还印着一行小字:“传承世界美酒文化”。
“林总对白酒似乎很有研究?”张领军试探道。
林世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家父是香港第一批大陆白酒进口商,我从小在酒香中长大。”他压低声音,“说实话,我对郎酒的感情不亚于在座任何人。只是商业需要理性决策,您作为专业人士应该明白。”
张领军不置可否地点头。林世诚又寒暄几句后,带着他的团队离开了。
“这个林世诚不简单。……陈三泰走到张领军身边,眉头紧锁,“他懂酒,太懂了。刚才他偷偷去天宝洞转了一圈,还尝了我们的基酒。””
张领军心头一紧:“他进天宝洞了?”
“嗯,老王带他去的。”陈三泰啐了一口,“那老小子,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傍晚,张领军独自一人在厂区漫步。夕阳将酒厂的影子拉得很长,车间的窗户反射着橘红色的光。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制曲车间,这里已经下班,空无一人。
制曲是酿酒的第一步,也是郎酒的灵魂所在。小麦经过粉碎、加水、压块后,在这里自然发酵,培养出各种微生物和酶。张领军记得父亲说过,郎酒的独特风味,三成取决于曲药。
他推开车间大门,霉味和麦香扑面而来。一排排曲块整齐地排列在木架上,表面已经长出了各色菌斑——这是微生物活跃的标志。张领军走近观察,眉头渐渐皱起。菌斑分布不均匀,有些区域发霉过度,有些则几乎没有变化。
“温度控制不好,湿度也不稳定。”他自言自语道。抬头看,车间的温控设备老旧不堪,有些甚至已经生锈。
“发现问题了?”陈三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人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车间,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杯。
张领军点点头:“温湿度控制太原始了,这样制出的曲质量不稳定。”
“哼,我们一直这么干的。”陈三泰递过搪瓷杯,“尝尝?”
杯中是刚蒸馏出来的新酒,辛辣刺激,带着生粮的粗糙感。张领军抿了一口,皱眉道:“杂味太重,后味发苦。”
“知道为什么吗?”陈三泰的眼睛在昏暗的车间里闪闪发亮,“因为现在的小伙子们没耐心。发酵时间不够,蒸馏火候掌握不好,就急着出酒。”他叹了口气,“你爸在的时候,谁敢提前一分钟开甑?”
张领军沉默片刻,突然问道:“陈叔,如果我们引进一些现代设备,比如精准温控系统,不就能解决曲药质量不稳定的问题吗?”
“设备?”陈三泰冷笑一声,“你以为林世诚没提过?他要把这里全改成不锈钢罐、电脑控制,那还叫传统工艺吗?”
“但固守传统导致质量不稳定,市场就会越来越小。”张领军反驳道,“找到传统与现代的平衡点才是出路。”
“平衡点?”陈三泰突然激动起来,“领军,酿酒不是做数学题!那些微妙的香气、复杂的口感,是几百年来一代代酿酒师用舌头尝出来的,不是机器算出来的!”
老人指着墙上一幅发黄的照片:“看,那是你爸1983年在茅台镇学艺时拍的。那时候为了掌握一个火候,他可以在甑锅边站三天三夜!现在的年轻人呢?盯着仪表盘就以为能酿出好酒了?”
张领军看着照片中年轻的父亲,心中一阵刺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陈三泰的争论,正是父亲生前每天都在经历的困境——传统与创新,情怀与现实,该如何抉择?
夜深了,张领军回到父亲办公室,取出那瓶1978年的郎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散发出历经岁月沉淀的复杂香气。他轻轻抿了一口,闭上眼睛。
酒液在舌尖绽放,先是浓郁的酱香,接着是淡淡的焦糖和干果味,最后留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幽香,绵长持久。这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下班回家身上总带着的这种香气。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年轻的父亲站在同样的地方,对着灯光观察酒液的颜色,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那时的父亲眼中闪烁着怎样的热情?是什么支撑他在艰苦的环境中坚守一生?
张领军突然明白了父亲遗愿的含义。“神采飞扬中国郎”不只是一句广告词,而是要让中国白酒、让传统文化在世界舞台上真正挺直腰杆。而林世诚的“国际化”,本质上是将中国白酒的定价权和话语权拱手让人。
他走到窗前,望着月光下的酒厂。远处,天宝洞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那里沉睡着父亲一生的心血。
三天后的投票,将决定郎酒的命运。是接受外资收购,保全股东们的利益?还是冒险一搏,尝试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张领军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标语上——“神采飞扬中国郎”。父亲的字迹苍劲有力,仿佛在向他发出无声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