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3章 司马先生(2)
司马光将这些书放在王方面前。
“这些书,都是当年我读书的时候读的,上面有许多我的批注。虽然那时年轻些,文字浅薄些,知礼还是够的。把这些书读完,保管你能脱胎换骨,再不似今日这般了。”
王方拿起第一本《孟子》,翻开,果然每一页都有司马光或多或少的批注,有的不过两三个字,有的只有一个“善”字,有的则是长篇大论,书上不够写,就写在纸上,夹在里面。还有勾画,删减。
王方虽然看不上司马光,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才是真正读书研究学问的样子。
《资治通鉴》中司马光在里面的言论,虽然或多或少受人诟病,说他主观色彩太过浓重。但细想之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写出这本史家巨著?
况且,王方虽是汉语言专业,不是史学出身,求学时候,也少不得去拜读这本书。就他自己看来,这本巨著,司马光是以往事述当今,仔细看来,那些所谓主观臆断的言论,也没有什么错。毕竟王安石的变法,确实有种种的弊端。总不能堵住人嘴巴不让说话。
当年读这本书的时候,王方就常常在想,或许司马光更适合的,是延续他们司马家的老本行,研究历史去,不要插手政治。
司马光和王安石注定走不到一处,王安石三分文人,七分政客。而司马光则是三分政客,七分文人。他们分道扬镳是必然。
“这些书,你要用心去读。”
司马光认真说道。
他是真的想让王方学点儿东西。他虽不满王安石,到底认可他的学问。王方身为他的儿子,却像个呆霸王一般,成个什么话!
“读书绝非一日之功,好似盖房子一般,地基要先打牢。你资质不错,只是不用心,倘若把你那十分的玩心,有一半放在读书上,就能胜过一半太学的贡生了。”
王方听着,嘿嘿笑了两声。
“我不是在哄你。”
司马光严肃说道。
“我与你父亲再不睦,那也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对于为国举贤的事上,我是从来不含糊,不计较什么亲疏远近的。
我已经向官家请旨,要你到太学读书,不过只是旁听,与太学的贡生们坐而论道,听听太学的先生们讲课。住还是在宫里。我自然也要每日抽空给你讲学。要不然,就你这纨绔潦草的性子,读十年也读不完一本《孟子》去!”
“去太学啊……”
“怎么,你不愿意?”
王方无奈道。
“我不愿意也没办法啊。官家都同意了,我能咋办。”
“知道就好。你的运气,比常人要好十万倍还不止,多少人挤破头顶想进太学的大门进不去,你如今尚且白身没有功名,就能去旁听了。我当时若有你这般的气运,休说进士,连状元也考上了!你还不安分守时,努力奋进哩……”
司马光在这里唠唠叨叨,王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等会儿吃啥好呢……
——
少了小儿子王方,整个王宅,竟然寂寥了不少。平常虽不满王方鸡飞狗跳,但如今他走了,王安石夫妇心里竟空落落的。
再加上如今王方被扣在宫里,人质一般,生死未卜,王安石心里成日惴惴不安,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已经两三天不曾进粥米了,成日回家,就坐在书房里发呆。吴大娘子更是成日里哭,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眼睛也哭红了。
王老爹曾向素来认识的公公打听王方在宫里如何,公公也只说一切都好。至于别的,也问不出什么来。
其实王老爹何须费劲向别人打听,司马光日日与王方在一处,只消去向他问问便是。
可他就是不去,吴大娘子再三催促,他偏偏赌气,绝对不肯向司马光服软开口。气得吴大娘子整日骂他脾气比驴还倔。
“向他打听什么?好教他笑话我儿子长不大,离开家门我这个当爹的放心不下?”
吴大娘子被气得说不出话,只能在房里哭。
殊不知王老爹只是嘴硬,心里早就恨不得飞进宫里去了。再加上还要准备将来施行变法的事,他实在是心力交瘁。
这日,王老爹又向宫里打听,知道王方今日要去太学读书去,心里又不安起来。
王方几次走后门,轻而易举得到寻常人耗费心血也得不到的东西,本该隐藏锋芒,屈身守拙才是。偏偏这兔崽子又是个锋芒毕露的性子。
那太学,是各地贡生十年皓首穷经才考得进去的地方,王方如今大摇大摆进去,岂能不惹得一些人嫉妒?生了嫉妒,又岂能不加害?若是王方不懂得退让,还要变本加厉报复,岂不又生了祸端?
如此一环一环想下来,王老爹觉得简直没了指望,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长吁短叹不止。
连珠帘声掀动,有人进来都不曾听见。
“老师不曾歇息?”
王安石抬眼,见是吕惠卿,便让他过来坐下。
“怎么也没人通报?”
吕惠卿笑道:“以为老师睡下了,可看着又好像没睡,知道老师睡觉不喜欢人打扰,便想着只来看一眼,若是睡了,学生改日再来便是了。”
王安石满脸疲惫,揉着眉心,叹道。
“若真睡得着就好了,已经几日不曾合眼了。”
“老师是在为小师弟发愁吧。”
“除了他还会有谁。”
王安石眼底竟然泪光盈盈。
“想你那大师弟小时候,何等懂事好学,仕途上不要我操一点心。你二师弟人老实,也是个听话的。唯独你这小师弟,我是操碎了心啊。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想他从小到大,眨眼间竟成这么大个人了。他两岁那年,一场高烧不退,眼见得是不行了,连郎中都说准备后事。
我在菩萨像前,跪了几天几夜,央求菩萨,要人命就要我王安石的命,别要我儿子的命……菩萨要是能保佑我儿子平安,我莫说少活二十年,就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好在老天开眼,让你小师弟活了下来。
自那之后,我同你师娘,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碎了,生怕出一点儿差错。所幸自那之后,他不曾生过什么大病,反倒是你大师弟常常三灾八痛的,大概是幼年只顾读书,疏于调养的缘故。”
王安石一边说着,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