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无法完成的任务
尽管已经上了年纪，吴胡安依然步伐轻盈，这在异常复杂的后勤工作中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帮助。从大将军那儿离开后，他便立刻去见自己的学生，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面了。此次见面尽管任务艰巨，但是一会儿的见面还是让他很高兴：不管怎么说，他和两个男孩儿的关系已经亲密无间了，他们完全是自己人。每次因公务在身或者外出时间较长时，他会像想念自己的孩子那样想念这两个孩子。现在他快步走向他们的帐篷，想象着阿阔尔见到自己的喜悦，一路面带微笑。
但是孩子们的祖母，即图拉尔的妻子，在路上截住了他，把他带到将军的大夫人——可敦的帐房，可敦已经在帐房门口迎接他，并向他恭敬地施礼，这份殊荣让吴胡安感到十分不自在。
“我们等你很久了，尊敬的胡安！”行过见面礼后，她说道。环顾四周是否有旁人，随后把他带到另一间会客毡帐。“你去过图拉尔那儿了？”
“刚从他那儿出来。”
“也就是说，你知道了他卸职的事……那你作何打算？”
“没有他我又是什么呢？”胡安笑了，“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我也为他的决定感到高兴！我们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过普通人的生活。这些年他带军南征北战，活到这个年纪，还从来没有自由地呼吸过。”
“嗯，以后我们能自由呼吸了……”
“好，这个我们以后再说。让我们忧心的是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你的爱徒阿阔尔简直随心所欲，让我们措手不及，要去什么昆仑山朝圣……我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事！让一个只带着引路人的盲人孩子出门太可怕了……这必死无疑啊！谁知道在荒山野岭会遇到什么麻烦。他至少也得同意带上护卫和一队人马吧……但他说那是富家人出游，而不是一个朝圣者的做法。朝圣者只能步行前往圣地，没有任何护卫……他可是个盲人啊！”
可敦非常激动，甚至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吴胡安供职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状态。他着实惶恐起来，因为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是怀疑这样的灾祸是受他影响。
“几年前，我教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确提过昆仑山，讲过隐士、朝圣者和圣地的事。是的，有这事……但没说任何细节，我给他们讲过的东西很多啊……”吴胡安急于承认这些，也是为了消除对自己的一切怀疑。“只要愿意，谁都可以谈这些话题……”
“如我所料啊，阿阔尔抓住这件事不放，一门心思要这样做。很显然，他听后对此思考了很多，向许多学识渊博的人请教了各种详情。令人惊讶的是，他如何如此准确地了解到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朝圣之路的所有细节呢？”可敦敏锐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不是你跟他讲的这些吧？”
“不，当然不是。我自己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也请您注意，这个孩子很有能力，可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从开始与他交往的时候我就跟您说过。”
“你觉得……怎么说呢……他有做萨满的倾向？！”可敦显然不喜欢这些词，匈奴人不欣赏巫师与不可见的力量和灵魂进行交流。不知为什么匈奴人认为，喜欢预测未发生事件的人是有疾病和不正常的，无论是作战还是生活中的其他事情都不应指望这些人。“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吗？”
“不，不，我指的是完全不同的能力。是梦兆，是天命，是觉悟……”吴胡安试图解释自己的意思，但是在她锐利的目光下，却有些发慌。“一个人身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有时他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
“反正这没什么好的，简直是庸人自扰。人不应该预知未来，不该去看不可见的东西，感受无形的事物……这是一种病态。”
“我理解您，尊敬的大夫人。生活不能总是尽如人意。”
“你说什么呢？”可敦十分不满地瞪了吴胡安一眼，再次提醒他——这个华夏人：这个最聪明的女人生来就是要掌控一切的。“所有涉及健康和正常思维的理解如果与我们头脑中的认识不相符，那么都应该彻底地摒弃！要知道，我们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来安排我们的生活，我们完全可以按照个人的意愿和想法生活……我们现在的情况也应如此。为什么，你说说为什么，一个盲人只带着一个引路人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不就是自取灭亡吗？我们该怎么办？怎么救救这个孩子啊？！怎么劝说他放弃这件不仅是非常不理智的事情，而且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尊敬的……”
“但是这件事只有你能去做，就像他说的，你是他最敬爱的老师。在他心目中只有你是唯一一个拥有绝对权威的人……甚至比我和他的祖父，以及部族里的所有智者都更有声望。”
“恐怕您夸大了我的影响力……对于小阿贝尔来说大概是这样，但是阿阔尔是完全不同的。他永远都是与你平等的对话者，从小开始便是这样，从他八岁起我们便一起交谈，讨论一切，我们没有任何辈分之分……是的，他让我知道我们的交流是平等的。他非常聪明，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睿智的孩子。有时我觉得他的表现简直是天赋异禀。”
“这就是我们推理出的结果……他竟然想到那么荒唐的主意——去朝拜什么圣地。我还不明白他是从哪里得知这条路的具体情况，详细到每一处弯道，每一处悬崖……他知道所有复杂的斜坡、峡谷，给人的印象是他自己曾经去过这些地方……”
“我都跟您说了，他不是一般的孩子。请相信，他可以预测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出来见他的人有什么目的，想法是什么。也能讲出来访的人昨天见了什么人，前天做了什么事……”
“别说胡话了！可能，这都是你这个华夏人糊涂的脑袋里想出来的……我不相信，他不会是那样的人，只是一个聪明的、有洞察力的小孩，仅此而已。”可敦气愤地打断了吴胡安的话，“现在你去和他说，一定要让他改变主意，阻止他这种对匈奴人来说不妥当的念头。”
* * *
吴胡安怀着沉重的心情从可敦那里出来，他意识到自己接受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从军多年，只遇到过两件难事，这是第三件。
对于一名军人来说，有时无法完成的命令会在一生中留下一份沉重的不快之感。无论命令多么荒谬，你都必须完成它。第一件事打破了小官鲁途安的平静生活：他接到的任务是把新增收的赋税昭告百姓，安排下去。他怜悯百姓，并向上级官员上书表明无法胜任这项任务。一方面，这也是最实际的情况，一旦春季再度强制征税，人们将会忍饥挨饿，许多人会因此饿死。而那些奇迹般活下来的人也不会有好收成，因为他们已经没什么力气种田了。更可能，他们已经没什么能拿去种到田里了。这显然会破坏国家的富足安康。有必要提到的是，就连周边的官府也对他的上书十分理解。但另一方面，朝廷的决定是毋庸置疑的。在他们看来，鲁途安不仅没有完成交付给他的任务，而且对待爵位低的官吏十分无礼，还试图证实这种不服从是正确的。结果就是他被贬谪了，还好是去充军……
第二件事发生在他官至周朝边防军区副将的那几年。
当时，匈奴骑兵突犯，他们洗劫了北方少数民族进献给周天子的贡品，鲁途安接令追击匈奴军，严惩抢劫者，追回被劫走的财物。为此，分配给他千名步兵，却只有五十名骑士，他能怎么办？命令就是命令……
当他们追到草原时，匈奴骑兵的足迹消失了，命令显然无法完成。步兵无论如何都无法追上骑兵。匈奴骑兵队里平均每个亲兵有两匹马。试想一下，就算追上了，在这里匈奴人占尽战斗优势，包括兵力优势。他还能把匈奴人怎么样，只能是自己被击溃……
那些下达命令的将军完全了解这一切，但是他们必须表现出对此事的果断处置，因为丢失了天子的贡品，他们就会面临无法预知的惩罚。
当然，鲁途安无法“追上并惩治贼人，讨回财物”，便因未完成命令而受到了惩罚，甚至是双倍受罚：降职，降低爵位。结果，除他之外的所有高级官员都保留原职，只有他一人被贬，流放到武隘要塞。
吴胡安在晚年第三次接到这种显然无法完成的任务……这次的结果会如何呢？感谢腾格里神，与他家乡的律法相比，这里完全是另一番习俗。除了一些无声的谴责和遗憾之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可遵循的惩治法令。但对他来说这比任何其他的惩罚更加沉重。显然，可敦是真心寄希望于他，她坚信这位固执的青年会听从拥有绝对权威的自己的心灵导师给出的意见。但是，这是爱他的人，更是他的亲人的世俗论断，而这个男孩却有着超脱世俗的想法和追求。
吴胡安非常了解自己的学生，他明白，学生的决定已经做好了。似乎这个决定也完全不是在这里定下来的……很明显，这是受更高力量的影响，是来自上天的力量。
对于我们尘世间的人来说，不管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的荒谬，但是朝圣昆仑圣地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在凡人看来这都是毫无意义的英雄之举、伟大功绩。但是，也许这正是上苍需要的……为什么需要？我们也无从得知……吴胡安知道这样的安排是来自哪里，他又将如何阻止这个决定？他可以做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凡人，能力不仅极其有限，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是现在他已经接到了这里的掌权者所下达的命令，也不能不从。他当然会履行自己的职责，摆出各种理由来尝试劝阻这位年轻人。但是毫无疑问，他不会听从，他会把自己的事做得很好……是的，的确会如此，因为他心中的圣念高于世俗的一切。
如果他出于对吴胡安的尊重和顺从突然接受了建议呢？不，不，不要这样。这便意味着违背上天的旨意，天神也会降罪于他们……
但是没办法，应该尽力去完成命令。
带着沉重的心情，他去了熟悉的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