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换的时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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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春,回忆过去

新的一年开始了,严寒逐渐消退,能感觉到冬天的威力一天天减弱,慢慢退场。白昼渐长,周围的一切都在复苏,迎接着春天的到来。在这里,在北方,季节更替的迹象清晰可见,春日里每个早晨都能感受到万物的勃发,生命的律动。

吴胡安喜欢这个季节,可以对过去一年进行总结,可以从容地对未来进行规划。

但是,如果一切都提前周密思考会更好些,完成计划也就会更有自信、更加充分,况且他还需要将自己的计划和公务结合在一起考虑。他还不能说是真正的自由人,在匈奴军队当差甚至可以说是身不由己:吩咐他到哪里,他就要到哪里去。但是,在这期间总能找到“可乘之机”来实现自己的某些计划。好在他没有感觉自己是完全受制于人的,军队的职务没有让他感到苦恼。实际上,他的生活与匈奴人并无两样,没有更糟,也没有更好。但是在和他们一起生活的这个集体中,同以前的生活相比有一点明显的区别:他生活得非常随性,或者说这是他想要的生活。

自由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理解,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定义。

但他有个想法,甚至可以说是“叛逆”的思想:在匈奴做俘虏,说实话,要比在家乡自由得多……

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时,他甚至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而倒吸一口凉气。在生病和漫长的身体恢复期间,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觉得应该去习惯,去投入新的生活,明确自己的位置:或者还是个俘虏,或者已经加入了异国的军队。是的,他还没有想到过这样比较,他过往的生活留在了过去,同现在的生活不能相提并论……你能说它是更好,还是相反?并且这样的比较起初在他看来似乎有些不忠。

从孩提时代起,他接受的教育就是华夏的礼教,即:华夏是礼仪之邦,华夏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完美,是理性和道德的最高境界。而华夏之外,都是低级的、未开化的、野蛮的“夷蛮戎狄”。

是的,中国——中心之国、世界的心脏、神圣之地。因此它是国家和人类生存的最高形式,想象任何其他高于此形态的事物都是不可思议的……但凡接受过一点礼教的华夏人都会这样认为。这样理解是理所当然的,对此质疑那简直是荒唐无比。

现在的吴胡安,更准确地说是曾经的鲁途安,最终敢于比较这两个完全截然不同的世界,即便只是思想上的,而且不能平等对待,只是拿来对比,但他承认可以评价一些优劣之处。那么比较什么优劣呢?是最古老、最智慧的国邦和半游牧蛮族的优劣?这不仅是前所未有的无礼行为,更是极大的罪过。

首先,这是对伟大君王的一种侮辱,彻头彻尾的亵渎神明。

其次,在他身上——曾经的俘虏,现在却是指挥匈奴军队的大将军手下的谋士——发生了什么变化?是的,在他身上发生着内在的、很难被察觉的变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也仅仅是开始表现在他对周围一切、对待匈奴人的日常生活的态度上。这种改变究竟是什么,是可逆的还是不可逆的?似乎已经不可逆转……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因为一个真正的华夏人,也就是在华夏出生并接受教育的人,从幼年起,所有人都知道,要将外族的、野蛮的事物同华夏相比较,这意味着将自己置身于文明之外。“华夏”一定是至高无上的。

想到这里他十分痛心,并开始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说明的不是要改变价值观,而是他对价值观稍有改变的认知。这样的价值体系在很久很久以前,可能不只是千年前,就被一代一代的圣贤们确立,它规定了与周围世界的相处之道。

最终,他明白了,这一切变化的问题都出在他自身。

一切都没变:世界没有改变,世界上的价值观没有变化。而改变的是鲁途安本人,准确地说是现在的吴胡安,他才是一切变化的原因,真正的华夏人鲁途安永远都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一切的发生都不是突然的,不是瞬间的,而是在潜意识里的某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累变化,因此他几乎毫无察觉。

他很快掌握了匈奴语言以及其他多种方言:乌孙语、月氏语、奥古兹语及其他语言,他接受得都很快。渐渐地人们开始接受他,把他当作自己人。当人们意识到吴胡安是华夏人的时候,他们感到十分惊讶。当一位新战友说出“他曾是华夏人”时,语调听起来是那么奇怪——好像他从某一时刻起,以一种神奇的方式重生了,现在的他已不再是原来的他……是的,伴随着这样的内心“重生”的感觉,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但无论如何,当所有人跟他接触,一起生活后,开始彻底接受他,吴胡安对此感到很愉悦。

* * *

按照夏历,已经是新的一年的第二个月了。

吴胡安开始为每年的北行做准备,他要到山里去,那里有匈奴人的物资储备地——国家物资库,食品、衣服和各种生活必需品都储备在那里。到了该清点的时候——盘点储备的剩余,确认需要补充的物资,顺便检查一下存储的情况。

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生活也变得更加有趣。吴胡安也有了出行的愿望,这次例行检查来得正是时候,吴胡安可以不在“众目睽睽”之下顺便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采集、加工、烘干各种可食用的植物用作调味料,储备起来以供一年之需。

他满心欢喜,不慌不忙地开始收拾远行的用品,东西整齐地放到一个巨大的皮袋中,还不忘带上保暖的衣服。没有厚衣服在山上根本待不下去,一切考虑得十分周全。这不仅是一个期待已久的行程,还是一个方方面面都将十分愉快的出行。因此为了保证这次行程不会扫兴,需要细心准备。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提前计划了这次远行的所有细节:何时休息,何处过夜。这次检查是他的主要职责,包括向将军作总结汇报。这项工作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驾轻就熟,无趣又简单。为此,吴胡安已经准备好墨水和大卷的竹简来记录物品的种类和数量。一卷记载数据的竹简留在粮囤;一卷将由吴胡安保存;剩下的一卷保留在指挥部,由他转交给大将军。

他当然知道这项工作是十分重要且必要的,所以他细致耐心,工作进展很快。吴胡安将有很多空闲时间,他会把这些时间用在对大自然期待已久的观察上——他将带着愉快的心情观察树上逐渐鼓起的树苞;在经历整个冬天后已经结块的、灰色的草地上,观察青草怎样吐出它的新芽。

在抵达这里二十天后,他的妻子带着一些侍女也会赶到这里。她们将在欢歌笑语、嬉嬉闹闹中一起劳作:采集,晾晒鲜嫩的绿色植物。春天本该如此。

随后冰河融化,各种鸟兽鱼虫相继活跃起来。春汛暂时隔断了所有道路,但是在一些河水灌溉后的草地上草木繁茂、鲜花怒放。还有更重要的——草地里的野韭菜水分充足,是不错的食材。

的确,这是最好的时节,还因为吴胡安摆脱了旁人的关注,全身心得到放松。直到现在,在战友,甚至是一起供职的朋友面前,他仍然感觉自己没有完全融入匈奴社会。似乎有这样的担心——是否会违反他所不知的规矩和习俗。尽管他好像一切都已经了解得很清楚并烂熟于心,但他还是时不时会有压力感,这种感受是不受控制的。

主要的还不是他在那个环境生活得是否适应,而是被剥夺了基本的权利,例如享受自己喜欢的食物的权利。在这里,和家人在一起,他可以自由地享用他想要的和习惯的一切食物。而有匈奴人在的时候,吃生菜也变得有失体面。不知道为什么,匈奴人认为人不应该像牲畜那样吃草,你怎么反驳他们?禁止食用水生生物和陆地动物的禁忌也不少,对此又能说什么呢?他们相信,不干净的食物会玷污人的灵魂。在这种极大的自由里,他们有时生活在完全让人无法理解的大量禁忌之中。这些禁忌不是一下子能弄清楚的,但最终他还是了解透彻了。

比如,可以吃鸭子和鹅,但不能吃天鹅、猛兽和其他飞禽。很难理解为什么允许吃鱼,而禁止食用其他水下生物。

在动物中,鹿、驼鹿甚至是熊都是可以吃的,而绝不允许食用老虎、狮子、狼、鬣狗和狐狸。巨型旱獭的肉尤其受人推崇,甚至被认为有药用价值,但任何一种鼠类的肉,包括老鼠,绝对是不可食用的。

他们不仅是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憎恨蛇、蚯蚓和蜥蜴,但在中国的烹饪理念中它们是十分珍贵的食材。因此,迫不得已只能隐藏起自己的习惯、喜好,这样做都是为了让匈奴人无法看出他偏爱的口味,以免冒犯他们的感受。

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能笑而回想起在匈奴被俘的第一年。那时候简直消瘦得厉害,不仅是因为长时间的身体康复,还因为他太怀念家乡饭了。当地的饭菜他吃得极少,而且是勉强食用。

幸好新的妻子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了解情况后,懂得了该怎么做。她开始请教当地的中原女子,学习中原的烹饪技巧。这些认识上的变化逐渐改变了他们家里的饮食习惯,他们不再顾忌当地不食用各种植物、牲畜或者绿叶菜和树叶的习俗。他的妻子甚至学会用蛇、蚯蚓和各种昆虫做食物,即便是一个中原女人都会对她的厨艺羡慕不已。当然,做这一切都是背着其他人的,巧妙地、秘密地进行,因为匈奴人对此的成见实在是太大了。

但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忠诚的女人,会习惯并适应这一切。看得出来,她像以往一样活力十足,奔波忙碌着,做着和丈夫一起进山的准备。在硕大的旅行袋中装满了用桦树皮制成的不同型号的篮子,用兽皮、鱼肚和其他一些比较坚硬的材料制成的小袋子。她会用它们装满调味料和足够全家未来一年食用的美味食材。

幸运的是,匈奴妻子做的这一切都源于对他的爱。她能立刻明白并理解丈夫的立场,甚至自己也开始接受丈夫的喜好,然后让孩子们也慢慢习惯,这样的聪明女人真是不多。如今他对妻子所做的牺牲感激不尽,因为他明白,妻子的同部族人对一些东西有多么嫌弃、厌恶,禁止用双手触碰这些东西,以免受到玷污。

原来,匈奴人把所有的禁忌同一些妖魔鬼怪联系在一起。因此对不干净的东西他们不仅是厌恶,而且在他们看来,食用了这些东西的人也会变得肮脏、污秽。并且把他与黑暗力量和其主宰阿贾莱联系在一起。这种固定的思维让他们产生各种推测、猜疑和假设。他们把有污点的人与匈奴社会过去和未来的各种失败、不幸的原因联系起来。这样的人成了被大家抛弃的人,所有人都与他断绝来往。

而当一个人感觉到这种孤立时,对他来说就没有比这再糟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