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女性文学视域下女性观念转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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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闺中奇才:吴藻

第一节 闺怨愁绪的抒写

吴藻,字香,号玉岑子,陈文述弟子,与徐灿、顾春、吕碧城并称“清代四大才女”。关于她的生卒年,说法不一。黄嫣梨、钟慧玲认为已不可考。冯沅君在《古剧说汇》中提出,吴藻的生年或在1795年前后。[1]谢秋萍在《吴藻女士的白话词》一文中认为,吴藻大约生于清仁宗嘉庆初年。[2]姜亮夫、陶秋英在《历代人物年表里碑传综表》里则认为,吴藻生于清仁宗嘉庆四年己未(1799),卒于清穆宗同治元年壬戌(1862)。[3]无独有偶,陆萼庭在《〈乔影〉作者吴藻事辑》中也持大致相同意见。[4]就目前国内研究现状来看,最后两种说法比较流行,如江民繁的《吴藻词传:读骚饮酒旧生涯》就认同陆氏的考略,[5]但也有一些研究者去掉了陆萼庭的笼统说法,直接将吴藻的生卒年确定为1799—1862年,较有代表性的如郭延礼主编的《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6]鉴于资料繁多,为了行文方便,本书采取通行的说法,认同吴藻生于嘉庆四年己未,卒于同治二年癸亥。

据资料可见,吴藻一生经历嘉庆、道光、咸丰和同治四朝,不仅经历了清王朝的由盛而衰,也感受到了明清才媛文化的发展带来的性别松动。受时代进步思潮的影响,明清出现了一批大力提倡女性文学、广收女弟子的文人,如吴伟业、毛奇龄等,当然首推袁枚和陈文述。他们直接招收女弟子,甚至为女性不公的命运疾呼,这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出现了一批相当有影响力的女性集卷,如《国朝闺秀诗柳絮集》《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等,盖因编纂者深谙“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而闺秀之传,又较文士不易”[7]的缘由,故大力推举,使之流传后世。吴藻是其中的幸运者,她在世时,就有集卷出版,作品广为传诵,并且是陈文述碧城仙馆中词名最高的女弟子,一些前辈及同辈的重量级作家都争相与她唱和。又因晚清江浙一带商业文化的迅速发展,出现了文人士子广泛交游的景观,吴藻的作品最初就是因为其兄吴梦蕉与名士交游而得以流传。而吴藻本人也经常和大姊蘅香、二姊茝香和三兄梦蕉相聚偕游,浅斟低唱。不仅如此,她与汪端、沈善宝等名媛情同手足,与赵庆熺、张应昌等词坛耆宿交谊甚密,还结交了商人、歌伎等。据黄嫣梨统计,吴藻的《花帘词》和《香南雪北词》中提及的朋友名字共有73个。[8]在封建礼教规约的前提下,吴藻通过文学创作接触到社会各阶层人物,结识许多异性、同性朋友,很大程度上开拓了女性原本窄狭的视野。

关于吴藻的祖籍说法不一。她的老师陈文述在《西泠闺咏》卷十六说她是安徽人,施淑仪在《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八中说:“藻,字香,号玉岑子,仁和人”,吴藻的文友魏谦升在《花帘词·序》中,说她初居“吾杭会城之东”,这是浙派大家厉鹗旧居所在地,水木明茂,人杰地灵,秀丽可比西湖,于词为宜。马叙伦《读书续记》中称她“小居西湖之南”。而来自安徽方面的资料显示,吴藻的祖籍在黟县,比如《民国黟县四志》《安徽名媛诗词征略》《安徽人物大辞典》都有记载。其父葆真,字辅吾,侨居杭州经商。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中说,吴藻“父夫俱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事实上,吴藻虽不是出身书香世家,但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接受了良好的艺术熏陶。且不说二姐茝香多才多艺,会弹琴,“兼善词画”,三兄梦蕉不乏文人雅兴,吴藻本人也“独呈翘秀,真夙世书仙也”。这主要受清初以来“吴越女子多读书识字,女红之暇,不乏篇章”(《听秋声馆词话》卷十九“清闺秀”词条)的时代文化氛围影响,再加上吴藻本人的兰心蕙质,“金粉仙心,烟霞逸品”(陈文述《花帘词·序》),以及她对诗词的兴趣,“居恒庀家事外,手执一卷,兴至辄吟”(魏谦升《花帘词·序》),所以她才情极高。黄燮清评价她“辄多慧解创论,时下名流往往不逮”,魏谦升赞她“灵襟独抱,清光大来,不名一家,奄有众妙”(魏谦升《花帘词序》)。有将其比之李清照、朱淑真,称其作品为“《漱玉》遗音、《断肠》嗣响”,胡云翼《中国词史略》更是将吴藻推举为“清代女词家中第一人”。然而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她未能找到一个能和她同声唱和、比翼双飞的丈夫,而是听由父母之命,嫁给了商人黄某。关于吴藻的婚姻,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称为“同邑黄某室”,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亦以此称之,陈芸《小黛轩论诗诗》说她“归黄某”,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亦称其“黄某室”。这一说法从张景祁《〈香雪庐词〉叙》中“从孙黄君质文,搜兰畹之剩枝”句可得到证实。不过《民国黟县四志》和《安徽名媛诗词征略》另有说法,据记载,她的丈夫并不姓黄,而是钱塘县望平村许振清,并且吴藻十九岁就守寡了,但这种说法并无考证。作为业贾的丈夫,虽对吴藻宠爱宽容有加,但终因两人交流有阻,使吴藻在孤寂苦闷之中,将对婚姻的失望和愁苦表现在辞赋中,《百字令·题〈玉燕巢双声合刻〉》是其中的典型:

春来何处,甚东风、种出一双红豆。嚼蕊吹花新样子,吟得莲心作藕。不隔微波,可猜明月,累尔填词手。珍珠密字,墨香长在怀袖。  一似玳瑁梁间,飞飞燕子,软语商量久。从此情天无缺憾,艳福清才都有。纸阁芦帘,蛮笺彩笔,或是秦嘉偶。唱随宛转,瑶琴静好时奏。

《玉燕巢双声合刻》是女诗人陆惠和丈夫张淡的唱和之作,词人称道和艳羡这对佳偶的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希望能有一个和自己“一似玳瑁梁间,飞飞燕子,软语商量久”的丈夫,这样才能“从此情天无缺憾,艳福清才都有”,然而这终究只是幻想罢了。在《乳燕飞·读红楼梦》中,词人感叹黛玉的悲惨结局,折射了自身的悲苦:

欲补天何用。尽销魂、红楼深处,翠围香拥。呆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苦将情种。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烛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  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美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哭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黛玉有幸得到宝玉的爱情,然而两人的爱情到头来幻化成空,当想到宝玉在晴雯死后所作《芙蓉女儿诔》时,黛玉心惊于“黄土茜纱”,终究竟成谶语,怎不让人痛哭流涕?词人借典故抒发了爱情理想破灭后的同悲之感,丝毫不亚于宝、黛二人的悲剧。尤其“问谁个、是真情种”的浩叹,更将词人婚姻不遇的哀伤抒发得淋漓尽致。女性长期以来被剥夺了介入社会事务的权利,受限于闺阁庭院,无法开拓更大的人生舞台,男性和爱情无形中成了她们生活的重心,一旦婚姻不幸,她们整个的人生就充满了悲剧,即使才情堪比男性文人。在这种情况下,书写爱情的悲欢离合自然就成了女作家们的创作主题。吴藻也不例外,由于封建礼教的束缚、个人境况的不如意,她的心境颇为压抑,虽然她“幼好奇服,崇兰是纫”(张景祁《〈香雪庐词〉叙》),“奇服”和“纫兰”出自屈原的《涉江》和《离骚》,吴藻以此表达志存高远、不甘心做附庸的品格。但她也写了大量缠绵悱恻、抒发闺愁幽怨的词作。如《卖花声》:

渐渐绿成帷。青子累累。廿番风信不停吹。病是愁根愁是叶,叶是双眉。  无药补清羸。闷倚红蕤。碧纱窗外又斜晖。明日落花香满径,一道春归。

深春浅夏之际,每日闷闷不乐半卧绣枕,看那夕阳逝去又复归,听那二十四番风信轮流响吹,也许明日就可在庭院中看到一地落花了吧?所谓“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自古至今,落花总和人的离愁别恨相联系,而对词人来说,她那满腹无以言说的失落,丝毫不亚于窗外生机勃勃的绿意,人生的愁苦就被定格于此。同样,《酷相思》也抒发了相似的情绪:

一样黄昏深院宇。一样有、笺愁句。又一样秋灯和梦煮。昨夜也、潇潇雨。今夜也、潇潇雨。  滴到天明还不住。只少种、芭蕉树。问几个凉蛩阶下语?窗外也、声声絮。墙外也、声声絮。

深秋季节,最易引发蛰伏在内心深处的孤寂,对于常年生活在缺乏精神交流的家庭生活中的女词人来说,这种感受尤其强烈。黄昏的降临,给庭院笼上沉沉的暮气,然而在这深秋之夜,又偏偏下起绵绵秋雨。听着雨打芭蕉,词人久久无法入眠,“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然而这让人痛苦难耐的雨打芭蕉之声却到天明还没有停!更残忍的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此外还有《蝶恋花》,也将愁苦表现得淋漓尽致:

旧句新吟窗下比。一种凄凉,两样愁滋味。往日伤心谁得已。而今怕又从头起。  揽鬓刚窥明镜里。青入长眉,那有悲愁意。一笑抛书帘自启。携琴去向花前理。

站在窗下,又一次吟出内心的愁意,和往日相比,更增添了些许不一样的滋味。词人不愿让自己平添伤感,然而又无法制止那“缘愁似个长”,坐在镜前,揽鬓观那长眉,竟有深深的悲愁之意。包括《风流子》,也将词人的愁意表达得十分到位:

黄河远上曲,旗亭句、唱到木兰舟。正北里胭脂,玉人窈窕,东山丝竹,名士风流。绿波外、垂杨千万树,恰恰啭莺喉。茶灶书床,短篷双桨,罗衫团扇,锦字银钩。  莲心红彻底,鸳鸯七十二,飞过回头。不记西湖湖水,闲了盟瓯。甚前尘如梦,青春十载,落花万点,点点生愁。惆怅鹊华山色,画里成秋。

这首词的“愁”,与前面相比,多了更多旷达之意,有一种穿越人生低谷后的豁然开朗,词人可能为眼前秀丽的自然风光所感染,即使言“愁”,也不再有太多的沉重和压抑,而有了一种洒脱和超然。“青春十载,落花万点,点点生愁”,虽然过往十载,愁意不曾间断,然而融于画中,自有一番韵味在其中。除此之外,表现愁苦之意的还有另一首《酷相思》:

寂寂重门深院锁。正睡起、愁无那。觉鬓影、微松钗半亸。清晓也、慵梳理。黄昏也、慵梳理。  竹簟纱橱谁耐卧。苦病境、牢担荷。怎廿载、光阴如梦过。当初也、伤心我。而今也、伤心我。

词人囿于闺房,打发寂寥时光,因为内心被愁绪充溢,每日挣扎于中,无心梳洗打扮,“女为悦己者容”,可词人面对的却是“病境”“担荷”,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十几年,恍然如一梦,然而梦醒后留下的却只有“伤心”,这真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还有《苏幕遮》:

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来去。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  柳花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语。

重复是此词的一大特色,在这种语气的加重中,花开花落、春去春回、四季更迭,让人无奈而又无能为力。任时光飞逝,光阴荏苒,不变的是词中抒写的愁人之句。怎一个愁字了得?再如《清平乐》:

弯弯月子,照入红闺里。病骨珊珊扶不起。只把碧窗深闭。  几家银烛金荷。几人檀板笙歌。一样黄昏院落,伤心不似侬多。

冷月如钩,将霜色洒入窗内,寂寥心事,慵懒地卧于深闺之中,感慨几家欢乐几家愁?感伤不已之际,遥想假如有一位和“我”同病相怜的女子,应该不会像我这样有那么多化解不开的伤心吧?另如《乳燕飞·愁》:

不信愁来早。自生成、如形共影,依依相绕。一点灵根随处有,阅尽古今谁扫。问散作、几般怀抱。豪士悲歌儿女泪,更文园、善病河阳老。感斯意,即同调。  助愁尚有闲中料。满天涯,晓风残月,夕阳芳草。我亦人间沦落者,此味尽教尝到。况早晚、又添多少。眼底眉头担不住,向纱窗、握管还吟啸。打一幅,写愁稿。

这首词直接以“愁”作为题目,表现愁意极为醒目。历来“愁”都是和“晓风残月,夕阳芳草”联系在一起,而“满天涯”的荒凉更暗示了女词人心事的荒芜。以前都是体味别人诗词中的满腹荒凉事,而今“我亦人间沦落者,此味尽教尝到”。在此,词人已经超越一己之感受,而上升到人生命运的飘忽不定、不可捉摸。此外还有“忏旧愁、愁还翻新”(《寿楼春》),“怕不伤心,无可伤心处”(《点绛唇》),“春去还来,愁来不去,春奈愁何”(《柳梢青》),“芳草何曾解断肠,人自伤心耳”(《卜算子》),“侬是人间伤心者”(《金缕曲·题张云裳女士〈锦槎轩诗集〉》),等等。赵庆熺于《花帘词序》中评道:“花帘主人工愁者也,花帘主人之词善写愁者。不处愁境,不能言愁;必处愁境,何暇言愁?袅袅然,荒荒然,幽然悄然,无端而愁,即无端而词其词。落花也,芳草也,夕阳明月也,皆不必愁者也。不必愁而愁。斯视天下无非可愁之物,无非可愁之境矣。此花帘主人之所以能愁,而花帘主人之所以能词也。”[9]以至于词人披露“十年心事”,得出的竟是无比凄凉的感慨: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浣溪沙》)

“欲哭不成还强笑”,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如果来自事业和功名的磨砺,这种愁滋味即使“欲说还休”,倒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在其中,然而这悲伤竟来自无言的婚姻,挥不去,抹不掉,一点一滴啃噬着女词人鲜活的生命,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后人统计,吴藻词作中“愁”字出现79处之多,曲作中亦有9处。吴藻夫父均从商,她没有生活方面的压力,很容易让聪慧的心灵萌生一缕闲愁,词人让其洒落于笔端,重重心事随笔墨游走,所有的情绪,由一“愁”字代言。正如邓红梅所言:“她与丈夫的不睦,主要是在精神交流的阻断上。她对丈夫所不满的,并非是他在身份上是个商人而不是文人,而是因为他在精神上是个商人而不是文人,她与他永远无法在精神需要上和谐。”[10]而在抒发愁意的过程中,“虽然她笔下的外境大体不离夕阳芳草、花月春秋,但其内情品质的独特性,则使她能借旧象传写出他人笔下所无的意境,散发出个人特征明显的情采魅力”[11]

男女性别差异造成的才与命妨,婚前的自由快乐与婚后空虚愁苦的巨大落差,与传统秩序抗争的失败,吴藻只得独善其身,她最终选择的道路是礼禅拜佛。当然,这也与她中年丧偶有关,从张景祁《〈香雪庐词〉叙》中所言,吴藻“中更离忧,幽篁独处”可见一斑。作为陈文述碧城仙馆的得意弟子,老师也曾劝吴藻修道,并赐以法名“来鹤”,而且陈文述还强调“诸女弟子‘皆诚心礼诵,参悟真如,尤以钱塘吴香为巨擘’”[12]。老师看到了弟子婚姻不幸,在《花帘词序》中,陈文述论道:“然而聪明才也,悲欢境也。仙家眷属,智果先栽;佛海姻缘,尘根许忏。与寄埋愁之地,何如证离恨之天;与开薄命之花,何如种长生之药,诵四句金刚之偈,悟三生玉女之禅,餐两峰丹灶之云,饮三洞玉炉之雪。则花影尘空,帘波水逝,何仿与三藏珠林、七签云笈同观耶?”[13]这段文字借参禅论道,希望吴藻摆脱悲欢离合之心,寻找适合自己的修炼之径。吴藻奉道,自然也受到汪端的影响。汪端,字小韫,浙江钱塘人,著有《自然好学斋诗钞》十卷。汪端父母早卒,由姨母抚养长大,后嫁给陈文述之子陈裴之。吴藻与汪端二人交情深厚,经常借由诗词寄怀、赠和。后陈裴之早逝,汪端悲痛难抑,中年之后开始潜心修道,据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六云:“闻小韫自赋柏舟,即奉道教,讽经礼斗,修炼甚虔。常语人曰:名士牢愁,美人幽怨,都非究竟,不如学道。”[14]昔日的闺中挚友,成为清虚道侣,两人在谈经论道中实践着自己的生命理念。事实上,在《香南雪北词》自记中,吴藻就指出,“香南雪北庐”乃“取梵夹语颜其室”,而自“移家南湖,古城野水,地多梅花”,而“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净土。几生修得到梅花乎?”故“自今以往,扫除文字,潜心奉道”。很显然,吴藻对于修道是心之向往的,不仅是《香南雪北词》,在《花帘词》中,都曾出现佛教、道教用语。如《金缕曲·题王兰佩女士〈静好楼遗集〉》下阕:

玉台人本工烦恼。也非关、兰因絮果,春风劫小。自古清才妨浓福,毕竟聪明误了。岂忏向、空王不早。我试问天天语我,说仙娥、偶谪红尘道。今悔过,太虚召。

空王是佛的别称,而太虚指的是道教仙界。吴藻的佛道言语,主要在赠他人的题词中,可见其个人喜好。再比如《念奴娇·题韵香空山听雨图》:

珠眉月面,记前身、是否散花天女。寂寞琳宫清梵歇,人在最深深处。一缕凉烟,四周冷翠,几阵潇潇雨。剪灯人倦,鹤房仙梦如煮。  恰好写到黄庭,画成金粟,总合天真趣。疏竹芳兰传色相,不似谢家风絮。香火因缘,语言文字,唱绝云山侣。拈来一笑,玉梅春又何许。

词中一连串的佛道典故,信手拈来,由此可见吴藻的道心佛性,是早已有之的。尤其到了后半生,词人思想渐趋沉稳,参禅之意益浓,参透世间所有之后,便撒手现世,为心灵找到一个寄居的归宿。《浪淘沙·冬日法华山归途有感》:

一路看山归。路转山回,薄阴阁雨黯斜晖。白了芦花三两处,猎猎风吹。  千古冢累累。何限残碑。几人埋骨几人悲。雪点红炉炉又冷,历劫成灰。

据释明开《流香一览》记载:“武林西湖西,一山其阳为玉泉、鹫岭、天竺;其阴自秦亭抵留下,辇道磐山足,东西横亘一十八里,俱名法华山,穿云度涧,历山坞村市,有桥有亭,西溪入望,皆梅花竹树,极尽奥僻之胜。”[15]词人冬日游法华山,随着山回路转,看到满目冬景,不禁生出“千古冢累累。何限残碑。几人埋骨几人悲”的感叹,有一种参透人生后的怆然。赵庆熺(秋舲)于道光二年壬午进士及第,引见后以县令待选,道光二十年入都谒选。作为吴藻的异性知己,在临行之际,吴藻作《金缕曲·送秋舲入都谒选》:

羌笛谁家奏。问天涯、劳劳亭子,几行秋柳。侬是江潭摇落树,猎猎西风吹瘦。算往事、不堪回首。阅尽沧桑多少恨,古今人、有我伤心否?歌未发,泪沾袖。  浮沤幻泡都参透。万缘空、坚持半偈,悬崖撒手。小谪知君香案吏,又向软红尘走。只合绾、铜章墨绶。指日云泥分两地,看河阳、满县花如绣。且快饮、一杯酒。

这首词的情感很复杂,邓红梅在《吴藻词注评》中说:“有对于行人远去的祝福,也有依依惜别的深情;有自伤命运不谐的怨艾,也有坚心学佛的表白。”[16]尤其“浮沤幻泡都参透。万缘空、坚持半偈,悬崖撒手”,将找不到出路的痛苦和悲伤尽数抒发,在半世半隐的生活中,将宗教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也是一种幸运的解脱吧。道光二十年庚子前后,魏谦升以五言古诗见赠,吴藻作《金缕曲·滋伯以五言古诗见赠,倚声奉酬》回赠,表白皈依佛门之意:

一掬伤心泪。印啼痕、旧红衫子,洗多红退。唱断夕阳芳草句,转眼行云流水。静夜向、金仙忏悔。却怪火中莲不死,上乘禅、悟到虚空碎。戒生定、定生慧。  望秋蒲柳根同脆。再休题、女媭有恨,灵均非醉。冠盖京华看衮衮,知否才人憔悴。只满纸、歌吟山鬼。五字长城诗格老,子言愁、我怕愁城垒。正明月、屋梁坠。

词人将满腹的伤心愁绪向友人倾泻而出,从“一掬伤心泪”到“却怪火中莲不死,上乘禅、悟到虚空碎”,但求皈依佛门,“戒生定、定生慧”,归于内心的宁静。事实上,吴藻的隐逸思想在早期作品中已露端倪,主要表现在她咏梅的词作中,如《摸鱼子·同人重建和靖先生祠于孤山,许玉年明府为补梅饲鹤,填词记事,属和原韵》:

绿裙腰,年年芳草,春风老却和靖。段家桥畔西泠路,寂寞古梅香冷。空自省。便荐菊、泉甘那许吴侬认。旧游放艇。记图画中间,玻璃深处,曾吊夕阳影。  先生去,抱月餐霞无定。几时鹤梦能醒?重来风景全非昔,一角楼台新证。栏欲凭。觉树底、霜禽小语留清听。行吟翠岭。把谢句闲携,巴歈拭和,对面碧山应。

古梅的寂寞香冷,在吴藻笔下被描绘得栩栩如生。黄昏时分,清幽的古梅独自绽放在段家桥畔,西泠路边,散发阵阵清香。词人感受到梅花的卓尔不群,也看到了梅花的寂寞。自林和靖先生仙逝之后,词人观梅,不由省察自身情感体验与梅花特性的相通之处。在这里,梅花已不仅表征词人香冷孤寂的情感体验,亦流露出词人追求隐逸、超脱尘世的思想倾向。现实无望,不如就此清心寡欲,寻求后半生的解脱。林和靖,字君复,隐居西湖孤山,二十余年足不及城市,以布衣终身,以种梅养鹤自娱,人称“梅妻鹤子”,“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为他咏梅的经典。吴藻受林和靖影响比较大,观其词作,借鉴之意比较明显。比如《鬓云松令·题自锄明月种梅花图》:“一径凉烟都碎也。疏影横枝,补到阑干罅”,再如《鹊桥仙·沈湘佩女士属题红白梅花卷子,图亦女士所作》:“断桥流水,小窗横幅,一样黄昏时候”,又如《洞仙歌·二十六日再过超山,梅花盛开,复拈前调写之》:“看不足、横斜万千枝,早一角僧楼,夕阳红了”,等等。此外,吴藻词中还时常提及仙鹤,比如《摸鱼子·同人重建和靖先生祠于孤山,许玉年明府为补梅饲鹤,填词记事,属和原韵》中“先生去,抱月餐霞无定。几时鹤梦能醒”,《疏影》中“有故园、仙鹤飞来,说与藐姑愁独”,等等。同样生活于杭州,吴藻对林和靖的情况自是了然于心,林和靖的淡泊与隐逸对女词人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而梅花素与佛教有因缘,不如像林和靖那样,隐逸山林,也不失为一种幸运。《虞美人·题锄月种梅诗画卷》就表达了词人笃定的参禅情怀:

月华满地梨云碎。自金鸦嘴。寻常一样碧窗纱。纵此玉台夜夜咏梅花。  苔枝三尺和烟种。罗袜春泥冻。翠禽飞到不成眠。认得前身原是藐姑仙。

眼前景物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却是心境,如今参禅决心已下,往日的愁怀就此放下,夜夜咏梅,以此获得内心的平静。同样,在《浣溪沙·周暧姝夫人修梅小影》中,词人通过赞美周暧姝夫人至高的修梅境界,表达自己对修炼之境的孜孜以求:

修到今生并蒂莲。前身明月十分圆。梅花如雪悟香禅。  姑射炼魂春似水,罗浮索笑梦非烟。王郎何福作逋仙。

周暧姝画有“修梅小影”,在梅花下修行;吴藻也有“几生修得到梅花”的设问;而《浣溪沙·周暧姝夫人修梅小影》中又有“梅花如雪悟香禅”之句。据邓红梅《吴藻词注评》所言,佛教净土宗以为,梅花至为清洁,人若要达此境界,须经七世轮回的专心修炼。吴藻虔心于此,她在后期对梅花的热爱,主要表现在她与亲友观赏梅花以及独自静观梅花时的个人所悟,如《台城路·自锄明月种梅花图》:

一襟幽思无人会,园林暮寒时候。小阁迟灯,闲阶就月,漠漠香凝衫袖。花师替否。恰鸦嘴轻锄,软苔冰溜。遍插横枝,碧纱窗外画阑右。  姮娥乍惊睡起,镜奁凉照影,清艳同瘦。警梦霜禽,梳翎雪鹤,偷掠疏烟寻久。梨云半亩。似金屋安排,未容春漏。漫唤红儿,弄妆呵素手。

傍晚梅花色疏香淡,词人看那窗外,但觉满目清爽,仿佛与满园春色融为一体,花人两映,显出清幽空灵的意境。而《鬓云松令·题自锄明月种梅花图》更是融入了词人对梅花超凡脱俗品性的理解:

碧无痕,香满把,小金锄,雪片摇空下。一径凉烟都碎也。疏影横枝,补到阑干罅。  画中诗,诗中画,画里诗人,可是神仙亚?好个江南花月夜。翠羽飞来,说甚啁啾话。

女词人将自己的身形画入画中,梅花与人的境界已如出世之仙,非尘世所有。而“图开九九,尚清寒如许。有约扁舟探梅去。甚翠禽无影,红萼无言,寻不出、雪后疏香半树”(《洞仙歌·二月初九日,偕蘅香大姊、茝香二姊、梦蕉三兄超山探梅》)中,梅花已不再是无生命的观赏之物,浸染上女词人的情感体悟,富有平和的生命气息。“湖边小住,不著闲鸥侣。开落玉梅花一树,伴我冷吟幽句”(《清平乐·花朝后一日,寓居湖上富春山馆,小遂幽楼,如隔尘世。倚声寄兴,不自计其词之工拙也》),则表明女词人幽居独处,摆脱了尘世纷扰,在梅花的开落之间,平复了悲苦无奈的不平,获得了心灵的宁静。玉梅也由此被赋予淡泊的特质,花与人在精神上融而为一,难分彼此。由此可见,吴藻词中的梅花意象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演变过程。由早期梅花被她用来寄托少女情怀,到中期梅花凸显词人的幽寂孤苦,到晚期梅花被赋予高雅脱俗的精神特质,这个过程表明,词人在饱尝世事的辛酸与无奈之后,对人世有了更深刻的体悟,梅花作为精神载体,“承载了她对前半生愤懑幽苦的隐讳以及对余生的淡泊空灵的追求,以抚慰对现实逐渐绝望的悲苦心灵”[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