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吟诵的概念
吟诵是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也是一种艺术创作方法。在古代汉语中,“吟诵”是一个合成词,由“吟”和“诵”组成,两个义项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差异。
“吟”是一个形声字,从口、今声。裘锡圭先生认为古文字“今”是倒写的“日”,“日”像说话之形,“今”是“吟”(噤)的初文。“口”与“今”合起来,表示“有节奏地长声诵读诗文”[2]的意思。关于“吟诵”的本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曰:“吟,呻也,从口、今声。”[3]语义有拖长声音的意思。春秋战国时期,“吟”字就已经在文献中出现,训义为“歌”,即歌唱。如《战国策·秦策》曰:“‘臣不知其思与不思,诚思则将吴吟。’今轸将为王吴吟。”东汉高诱注:“吟,歌吟也。”[4]所谓“吴吟”,指吟唱吴国的歌。又如《庄子·德充符》曰:“依树而吟,据槁梧而瞑。”晋代郭象注、唐代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曰:“行则依树而吟咏,坐则据梧而睡。”[5]
“咏”即拖长声音读,与“吟”同义。《增韵·侵韵》曰:“吟,哦也,咏也。”[6]“哦”是“咏”的另一种称谓,如班固《东渡赋》曰:“今论者但知诵虞夏之《书》,咏殷周之《诗》,讲羲文之《易》,论孔氏之《春秋》,罕能精古今之清浊,究汉德之所由。”单字如此,“吟”“咏”合成一个词,也是歌唱的意思,如《毛诗序》曰:“吟咏性情,以风其上。”孔颖达疏:“动声曰吟,长言曰咏,作诗必歌,故言吟咏性情也。”[7]郑玄注:“长言之,引其声也。”[8]直接定义“长言”为拖长了声音歌唱,与“短言”相对。三国时期,曹丕《燕歌行》歌唱:“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9]这正是对吟咏即长言的逆向证明。
吟咏作为一种拖长了声音的歌唱,在先秦时期因为配乐的关系,呈现两种形态。一种是歌诗,在琴瑟等乐器伴奏下的歌唱。正如《诗经·魏风·园有桃》所言:“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毛传曰:“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而《孔子家语·困誓》则记载了子路歌诗、孔子相和的情景:
孔子之宋,匡人简子以甲士围之。子路怒,奋戟将与战。孔子止之,曰:“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世俗之恶者乎?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若以述先王好古法而为咎者,则非丘之罪也。命夫!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10]
这里,子路弹琴歌唱的作品就是“诗”,也就是西汉后被尊为儒家经典的《诗经》中的某一首。
另一种是徒歌,无琴瑟等乐器伴奏的清唱。《庄子·让王》记载有曾子徒歌的情景: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襟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11]
曾子在卫国的时候,衣服破烂,面部浮肿,手和脚都磨出了很厚的老茧。有时候三天都不能生火做饭,十年了也没有添置一件新衣,戴帽子就会断了帽带,拉过衣襟就露出了手肘,穿起鞋子就露出了脚跟。但他拖着烂鞋,口中却高歌《商颂》,声音响彻天地之间,好像金石乐器奏出来的一样清脆。在这种情境下,曾子因为贫困,没有鼓瑟弹琴,更不能请乐师伴奏,于是就单人清唱《商颂》抒发情怀。
北宋的沈括尝言:“古诗皆咏之,然后以声依咏以成曲,谓之‘协律’。”[12]明确指出,古代的诗歌都是用来吟咏的,后来按照吟咏调子用宫商角徵羽谱成曲子,称之为协律。这就说明,无论诗歌吟诵是否配乐,也不论形态是歌诗或是徒歌,都是一种不严格讲究合乐的随口歌唱。
“诵”是一个形声兼会意字,篆文从言,甬声,甬有钟声及节奏的意思。《说文解字》释曰:“诵,讽也。”[13]孔颖达《周礼·大司乐》疏:“以声节之曰诵。”[14]班固《汉书·艺文志》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15]所谓“以声节之”,就是有节制地念出字词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和舒缓节奏;所谓“不歌而诵”,就是读赋无须运用唱的方式,不讲究旋律。可见,诵与吟相比要简单一些,重在突出语调因素和节奏,类似于现代的普通话朗读。
“吟”和“诵”的义项,既有交叉相同之处,又有区别。相同之处:在节奏性上,二者都须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去读,讲求节奏;在音乐性上,二者都属于乐音,言语具有一定的音乐美。相异之处:在节奏性的趋势上,“吟”更重音乐节奏,“诵”更重语言节奏。在曲调的依存上,“吟”有曲调,表现出一定的旋律性,类似于歌唱;“诵”不依曲调,无旋律性,类似于念经。在表意的清晰度上,“吟”的音乐性强、表意性弱,悦耳动听;“诵”的表意性强、音乐性弱,表意明晰。
《左传》记载了师曹歌诗的事件,恰好说明了“诵显而歌微”[16]的区别:
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
春秋时期,卫献公让琴师师曹教宠妾学琴,因责罚而结怨。师曹就借用唱诗的机会激怒孙蒯,进而报复卫献公。为何由“歌之”变成“诵之”?晋杜预《集解》解释说:“恐孙蒯不解故。”对此,朱自清先生作了精准的说明:“《左传》襄公十四年记卫献公叫师曹‘歌’《巧言》诗的末章给孙文子的使者孙蒯听。那时文子在国境上,献公叫‘歌’这章诗,是骂他的,师曹和献公有私怨,想激怒孙蒯,‘怕’歌了他听不清楚,使‘诵’了一通。这‘诵’是有节奏的。诵和读都比‘歌’容易了解些。”[17]
先秦两汉时期,“吟”和“诵”作为两个单音节词使用。“吟诵”一词最早出现在西晋时期,《晋书·儒林传·徐苗》有着“苗少家贫,昼执锄耒,夜则吟诵。弱冠,与弟贾就博士济南宋钧受业,遂为儒宗”的记载。深究起来,东汉时期已经有与“吟诵”同义的概念。陈琳《答东阿王笺》曰:“夫听《白雪》之音,观《绿水》之节,然后《东野》《巴人》,蚩鄙益著。载欢载笑,欲罢不能。谨韫椟玩耽,以为吟颂。琳死罪死罪!”[18]“颂”与“诵”通,故李善注:“吟颂,谓讴吟歌诵。”
从两个单音节词合成为“吟诵”,不简单是词的数量增加,由于对两词的结构关系理解不同,概念也颇多分歧。如果把“吟诵”看作偏正词组,“‘吟’是占主导地位的,其含义覆盖面广,与文学、音乐、语言都沾边。作为‘吟诵’之两大类的‘朗吟’和‘吟咏’,就都有‘吟’这个本质性的字眼,因此在习惯上,‘吟’字几乎成了‘吟诵’的同义词了。”[19]如果把“吟诵”看作联合词组,则“吟”和“诵”的语素关系是并列的,次序颠倒后变为“诵吟”,词组成立,且词义不变。根据历史文献梳理和现代语用分析,把“吟诵”视为联合词组似乎更合理。例如:
游泰山六首(其四)
(唐)李白
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
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
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
攀崖上日观,伏槛窥东溟。
海色动远山,天鸡已先鸣。
银台出倒景,白浪翻长鲸。
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又如《隋书·薛道衡传》记载:“江东雅好篇什,陈主尤爱雕虫,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20]
以上诗文中的“吟诵”皆泛指读书,有“吟咏”和“诵读”的双重含义。其中的“吟”和“诵”,没有词义轻重和词序先后的区别,属于联合结构。当今学界,传统诵读也多以“吟诵”称谓。20世纪80年代,语文音像出版社举办“华夏诗声吟诵会”,臧克家、周谷城、赵朴初、林从龙等多位先生是“吟”,而钱昌照读自作词《百字令·端阳》、李梦寒读自作词《沁园春·贺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则是“诵”。
自古及今,吟和诵本就是一组很难截然分开的关联词,念读一篇诗文往往是吟咏夹杂着诵读,亦咏亦诵。因此,把吟诵看作一个联合词组,连缀使用是恰当的。“吟”和“诵”义项合并,吟诵就是按照节奏、拖长腔调念读的意思。
古人读书的方式,除了吟、咏、诵,还有讽、呻、哦、唱、歌、念、读、叹、哼等多种。这些读书方式各有侧重,呈现出“默与朗、急与缓、高与低、长与短、独与和、密与漫、生与熟、苦与恬”[21]的不同状态,从而形成一个完整体系,在各种语境下表情达意,仪态万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