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籍到报刊:晚清文人的书写转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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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大众发行与报刊出版工业

中国古代社会正是一个“书籍系统的独占时期”,而且这一时期长达数千年。中国书籍的载体形式经历了漫长的演变历史,从甲骨、金石、竹帛,到纸写本、雕印本。每一次载体形式的变化,对于书籍的传播、读者的接受、社会信息的流通等都产生了很大影响。但是书籍不能算作大众传播,而报刊媒介则是生来便携带着“大众传播”的基因。

一 小众传播:书籍的流通传播

在报刊诞生之前,书籍作为知识传播的中介工具,是面向士林群体印行的小众传播模式。置身现代社会,书籍可以通过图书市场自由流通,但在中国古代书籍流通并不像今天如此方便。在中国古代,书籍资源十分稀缺,不要说社会民众,即使士林群体在书籍获取方面也十分不便。“物以稀为贵”,中国古代文人珍视书籍,在书籍购置传播方面也存在着重“收藏”轻“流通”的观念。

(一)书籍资源稀缺

在报刊媒介出现之前,中国士人最主要知识生产传播媒介是书籍。但书籍媒介非常珍贵稀缺,书籍生产也非常费工费时。《墨子·兼爱下》曾经记载:“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24]无论以山石、青铜器为书写材料的“镂于金石”,还是以陶瓷器皿为书写材料的“琢于盘盂”,都对中国的文字传播做出了贡献,已经有了书的雏形,但并非可以普及的书写方式。而后书写载体材料由笨重的“金石”发展到轻便的“竹帛”,由昂贵的“竹帛”发展到廉价的“纸张”,从而更易为知识人获得和利用,进行书籍的生产传播。但印刷技术出现前书籍的生产传播完全靠手工——手抄、手写和手刻等方式进行。《诗》《书》《礼》《易》《春秋》等古代典籍是中国手抄图书生产时代的主要文本。即使到了雕版印刷时代,书籍印刷复制相较手抄时代更加便捷,但也只有称得上“典藏名著”的文本才能付诸印刷传播。古代中国的书籍印制出版大多是为士林群体而准备的,有时书籍制作只制作三五本,其印书目的只是“束之高阁、藏之名山”。因此相较今日,传统文人更加珍爱书籍,将其视为“典藏之物”。譬如明朝的杨士奇便说过:“盖吾授徒廿余年,积其勤力,仅得《五经》《四书》及唐人诗文数家而已,子史皆从人借读。皇上龙飞之初,耀官翰林,体赐有余,不敢妄费,一以置书,自是简秩始富矣。”古代书籍的刊刻印制,归纳起来有官刻、私刻和坊刻三大系统。官刻书籍是由官方有关机构负责刊印的图书,官家刻书财力、人力充足,校刻质量应当问题较少,但由于当朝违碍回避较多,且刻印图书大多皆是为政府保存典藏之用。坊刻书籍是由古代刻书兼卖书的商业书坊所刻,书坊刻书其目的在于出售和盈利,因此希望书籍“易成而速售”。这一方面推动了书籍的传播,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其刊刻的范围,坊刻书籍除了日常生活参考书(如医疗、种植、占卜等)、民间通俗文学(如诗歌、戏曲、小说、评话、弹词等)作品,也都大多是圣贤典籍等科举用书。私刻书籍是私人出资在自己家中刊印的书。这种刻本行为大都不以营利为目的,这也是私刻本与坊刻本最大的区别。家刻本因其多重家声,故校刻多为精良,但在书籍传播方面存在诸种不足。晚清经学家陈衍著有一首诗作《卖书示雪舟》,道尽了个人刻书的传播窘境:“刻书不能多送人,刻成百卷几苦辛。呼仆买纸召工匠,印刷装订商龂龂。一函卅册价半万,辄以送遗吾将贫。无端持赠人亦贱,委弃不阅堆灰尘。”[25]

(二)书籍重“收藏”轻“流通”

中国书籍的传播方式,不仅受到复制技术的影响,也与中国读书人的阅读方式、中国典籍的收藏方式等有密切关系。因为中国古代书籍制作比较复杂,手抄复制书籍费时费力,刻印书籍又非常昂贵。因此在中国古代书籍资源非常紧缺,书籍的流通传播主要通过朝廷赏赐、朋友馈赠、父子相传、师徒相授、口耳相传等渠道。可以说,在机械印刷传入中国以前,书籍的流通更多意义是士大夫阶层内部的小众传播。需要指出的是,因为书籍资源稀缺,士大夫阶层特别珍惜书籍,喜欢藏书但不喜欢向外人借阅图书,这种藏书传统也阻碍了书籍的流通。从官方的“秘阁”到私家的藏书楼,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秘密性。唐以前的写本时期,手工抄写,数量不多,书籍理所当然地成为珍贵物品。雕版印刷发明以后,书籍的复本固然大量出现,但是流通的数量毕竟有限,加上版本不一,佚失现象不时发生,因而“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的秘藏观念仍然存在。“藏书”但不“外借”,这是中国古代诸多藏书家的共通原则。例如唐代藏书家杜暹便秉持“藏书概不外借”的理念,在其藏书的每部书上都题有“家训”:“清俸写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26]从“清俸写来手自校”出发,如果说要求子孙不要把书卖掉尚可理解,而借给别人也算不孝行为就未免过于吝啬了。

到明清时期,尽管书籍的印制出版已达到空前规模,但“藏书不借”的思想仍然占据主流。闻名于世的天一阁主人范钦就在天一阁下悬挂了他手写的禁牌:“擅将书借出者,罚不与祭三年。”就是说,把书借给别人就有被暂停族孙资格的危险,这在封建社会是一种最严厉的处罚。不过总算还有一点保留,便是限于“擅自借出”,这都是把图书看成单纯的私有财产的反映。清代藏书家宋咸熙有藏书楼名“思茗斋”,乐意供人借阅。他在《借书诗序》中说:“藏书家每得秘册,不轻示人,传之子孙,未尽能守,或守而不借阅,而鼠伤虫蚀,往往残缺,无怪古本之日就湮没也。先君子藏书甚富,生时借抄不吝。熙遵先志,愿借于人,有博雅好古者竟能持蹭之,作此以示同志。”[27]书籍的作者是面向社会、面对历史,著书的目的在于流传给后代读者,不是为了归藏书家“独得”。因此,书籍应该“公诸世”,由社会共同保存,也只有社会共同保存,才不至于亡佚。要藏书家变“独得”为“公诸世”,就要走“流通”的途径,使一家独得之书籍变为大家共有。当然,这种“公诸世”的流通观念并非普世观念,即使将藏书“公诸世”予以流通,也只是在士大夫阶层的小众范围内传播。

二 大众传播:报刊的印制发行

面向大众出版报刊,这同古代中国的书籍出版、邸报印行有着明显不同的传播路径。回顾历史,无论邸报印行还是书籍出版,其印刷发行量都非常有限,流传范围也较为狭窄。但时至报刊时代,这样的出版印制模式几乎湮没无存。报刊采用大众传播的方式,士人的写作“朝甫脱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内,遍天下矣”。[28]可以看到,报刊写作不再是面对单个的亲朋好友或少数的士林群体,而是面向社会大众传播的书写文本。这也导致了书写重心的变化:报刊经营者为的是扩大销量和利润,不再唯士林群体是瞻,开始关注广大读者的阅读兴趣,从而形成面向大众群体、迎合大众趣味的书写文本出版模式。

(1)面向全国的报刊发行网络

随着晚清报刊渠道的拓展和延伸,报馆在全国各地纷纷建立报刊销售网点以降低经营成本,加快了报刊的流通速度。同时,铁路邮政运输技术的发展、报贩行业的出现都极大地提高了报刊的发行量。[29]例如上海的《申报》在创刊时便在上海设了22个代销点,并请人给上海各大商号上门送报,同时报馆会雇用报贩、报童沿街售卖报刊以提高销量。再如晚清维新时期的《时务报》,因为倡导维新变法思想风行海内,在中国20多个地区设立197个分销店,并且在海外如日本、槟榔屿、新加坡等地也设有报刊分销处(具体参见表1—2)。由此与古代书籍传播相较,可以看到报刊的大众传播性质。

表1—2 《时务报》各地分销点统计数字

(2)报刊发行数量巨大

现代报刊注重发行推广,在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建设发行网络,这让报刊发行数量逐日递增。相对传统书籍而言,报刊发行量非常大。以中国新闻史上第一种中文报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为例,它最初印数是600份,后增至900份。尽管相对以后的报刊而言印数并不算太多,但相对传统书籍媒介,印行数量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同为传教士报纸的《万国公报》1876年每期发行达1800份,到1897年每期达到5000份,再到1903年猛增到54396份。晚清维新派报刊《时务报》创刊一年之内,发行量便从最初3000多份增加到12000份,最高时发行量达17000份,成为晚清时期发行量最大、影响力最广的维新派报纸。再如商业报刊《申报》,创刊后以本土化经营和商业措施,4个月时间就使销量从起初的600份上升到了3000份,而到1911年《申报》日销量7000份左右,再到1922年即《申报》创刊50周年之际,它的发行量达到50000份,其影响之广泛,同时期其他报纸难以企及,在中国新闻史和社会史研究上都占有重要地位,被称为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