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进序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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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云朵

——王尔碑散文诗谈片

处于巨大转机之中的新诗首先关注的,是要让诗具备真正的诗的内核,它对那些可能掩盖“非诗”的内在质素的外在形式提高了警觉。应当说,这是时代使然,是新诗历尽坎坷道路后的成熟。近两年,散文美因而也就较之格律美成了诗坛更广泛的诗美浪潮。于是,和更加自由的自由诗一起,散文诗也获得了青春。

散文诗当然并非今天才有。中国新诗的发祥地是《新青年》。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杂志的四卷一号刊出的首批新诗中,沈尹默的《人力车夫》便是散文诗。现代文学史上的不少大师涉猎过散文诗领域,包括鲁迅、郭沫若、茅盾三位。郭风的“叶笛”,柯蓝的“短笛”,以悠扬的笛声吸引了广大读者群。不过,散文诗最有生气的篇页恐怕还是这两年掀开的:追随前人的脚迹,诗坛出现了一群散文诗的探求者。本文评论的王尔碑就是很值得关注的一位。

云,是王尔碑散文诗的常见主题。“夏日的厚重的云,在蓝天的石壁上,塑造它自己的维纳斯”,王尔碑这样唱道。云的意象体现了这位女诗人的美学。她的诗章,正像洁白的云朵:柔和而纯净。

有如洁白的云朵,王尔碑散文诗是柔和的。

诗人用一颗女性的心去感受生活,她的心中流动着的是似水柔情。不以奔放雄豪的气度见长,也不以哲理意蕴的深度取胜,诗人的目光喜欢停留于一花一叶、一草一石之上,她把撷取的花叶草石放在自己全部的人生经验当中发酵,进行柔和化的处理,酝造出生活的美,心灵的美,自然的美。从馈赠石榴的山里的妈妈身上,诗人看见的是:“呵,山里的妈妈给我一颗美丽的心。我知道:那颗心里藏着许多珍珠,水红水红的珍珠”;从红嘴的相思鸟的鸣叫中,诗人听到的是:“心,已唱碎了,鲜血染红我的嘴唇。这是海水也洗不掉的胭脂,它要人们永远看见我的思念”。诗人对生活的全部感受,对生活的形象思考和感情评价,诗篇中饱含的爱憎,都投上了柔情的光环。这是更内向、更婉妙的歌声。树、萤、夕阳、新月、姑娘、小孩……一旦入诗,便都以温情脉脉的眼神望着读者。

这一别开蹊径的诗格使诗人乐于“撞车”:诗的触角不但向不为人们熟悉的“物”伸展,尤其乐于向人们熟悉的“物”伸展。诗就是发现,从不熟悉之物发现熟悉的诗情,这也许容易一些;从熟悉之物去开拓出不熟悉的诗的天国,这就需要更大的功力。取材平凡而又别有开掘,王尔碑的散文诗就往往使读者在想象空间上、美的享受上很富有。女儿,是妈妈“一面会说话的诚实的镜子”;雨珠,“是大地母亲最小的女儿”。童年迷恋过的萤在问:“你,还是以前的你吗?”忘神地编织着的蜘蛛在说:“我不要你稀罕!我创造,我快乐!”古老的诗歌形象闪射出陌生的异彩。时代的风,在王尔碑的琴弦上弹出新的音符——柔美的音符。

六十年代,诗坛曾经围绕郭风的散文诗掀起过一场争论。争论是由对郭风散文诗“不善于充分表达那挥斥风雷、拔山倒海的气概”的指责开始的。显然,这种指责有碍于诗歌园地的百花齐放。我们说,柔和婉约的风格有其局限性,但哪一种诗歌风格没有自己的局限性呢?我们应该要求每一位诗人都要表现时代诗情,我们却不应该规定每一位诗人都只能通过一种途径去表现时代诗情。我以为不但为整个社会主义新诗而奋斗,而且为每一位诗人的艺术个性而奋斗的诗评,才能适合时代的需要和诗歌发展的需要。

有如洁白的云朵,王尔碑散文诗是纯净的。

比起一般的抒情诗,散文诗有更多的叙述、描绘和议论的方便与自由。这种“自由”也带来危险。散文诗的自由是跳舞的自由,游泳的自由。不合舞步,不懂游泳技巧,就有出洋相甚至丧失生命的危险。高尔基完成剧本《底层》的次年(即一九〇三年),又写了著名散文诗《人》。他在致《底层》西班牙译者的信中,希望后者也把《人》翻译出来。高尔基说,因为“那里面体现并发展了《底层》的主要思想”。也就是说,散文诗毕竟是诗,尽管它也有散文的某些特点,它与叙事性文学却是不可相互取代的。同一主题的《底层》与《人》各司其职,各展其长,后者是前者的潜台词,前者是后者的故事化。

王尔碑很懂得将散文诗的叙述、描绘与议论置于诗的艺术规律之下。她的散文诗的纯净正源于此。她对避免行文的汪洋恣肆有很高的警惕,在她的散文诗中,叙述,是突破时空限制的叙述;描绘,是突破形体限制的描绘;议论,是附丽于诗歌形象的议论。

试读《遥寄》:

夜雨中,你悄悄走了。

走得那么遥远。听不见母亲的呼唤;你只听见大海的叹息。

岁暮,黄昏。

母亲,痴痴地等待……呵,海上飞来一朵浪花,可是你寄回的魂灵?

信里,只有一幅画:半截燃烧的红烛。

红烛呵,在夜风里没有熄灭。天涯游子的爱不会熄灭。

从“走”到“等”,从“等”到“信”,诗笔沿着所抒之情大步跳跃前进,将一切属于散文的叙述从诗中推出去,形成大片大片的空白。

“大海的叹息”—“飞来一朵浪花”—“半截燃烧的红烛”,这是诗人用蘸满诗情的超脱之笔进行的描绘,它们“离形得似”充满暗示,这是诗的描绘,而属于散文的描绘也从诗中被推了出去,形成形象的高度集中与高度概括。

《遥寄》通篇有诗人对游子乡思的感情评价,但它尽在无言中,是空中音,是水中盐,是蜜中花。

王尔碑就是这样细心地保护着诗的纯净,细心地去掉她的散文诗云朵中的尘埃。

她的散文诗因此比通常的散文诗篇幅更加短小,但又富有景不盈尺而游目无穷的艺术效果。上举的《遥寄》几乎概括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内容,可是它尚不足百字,而在王尔碑的诗篇里,《遥寄》已远非短小之作了!纯净,带来篇幅短小;短小,又进一步有利于表现手法的纯净。重叠、排比,这些散文诗的常见手法在王尔碑散文诗这里几乎没有交椅。篇幅短小的散文诗似乎不需要维系全诗的链子,它们如晴空白云,卷舒自如,浑然天成,纯净无瑕。

柔和纯净,这是王尔碑对散文诗的美的奉献。

王尔碑出生在四川盐亭县一个偏僻山村里,自幼爱诗,富于幻想。家庭和学校给了她最初的诗的熏陶。王尔碑引起更多注意的是她的散文诗,但她并不只写散文诗;这如同她引起人们更多注意是在这几年,但她远远不是近几年才开始写诗。新近出版的大型诗集《黎明的呼唤》就收进了这位女诗人的三首小诗。其中的《纺车声》是她在一九四六年以“海涛”的笔名发表在重庆《新华日报》上的。

美是不倦的创造,这是诗人的信条。在诗创作过程中,她没有停止过探索的脚步,她寻觅自己,发展自己,完善自己。动的追求在作品中凝结为静的属性——她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呈现出不断更新的状态。从“海涛”到“白云”,这是一条近四十年的漫长之路。但她的追求中始终有一个基本风格:醉心于诗意的自然流出,不愿给华丽的音韵这类形式因素以阻塞诗意泉水的机会。诗人向往的是:青草的灵魂,流云的形态,泉水的歌声。

现在,诗人终于找到了和她的个性、气质、志趣、审美理想最和谐的诗歌样式,并取得了第一批可喜的收获。我愿王尔碑的散文诗在深化自己的时代内涵上有更加长足的进展,我多愿诗坛的蓝色天幕上升起更多更美的柔和纯净的白云!

(王尔碑:《行云集》,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