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村少年
1944年的春天，我十四岁，瘦得像根竹竿，肋骨一根根凸出来，活像晒干的鱼排。我们村叫青竹坳，藏在南方的山窝窝里，穷得连老鼠都不愿来做窝。
那天清晨，我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盯着自己的脚趾头——它们从破草鞋里钻出来，黑乎乎的，像几颗发霉的山核桃。我已经两天没吃上一口正经粮食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像是养了一窝不安分的青蛙。
“小崽子，又偷我家地里的红薯！“王财主家的长工提着棍子冲过来，我像只受惊的野兔，撒腿就往山上跑。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刮得我生疼。跑到半山腰的破庙里，我才敢停下来喘气，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偷来的红薯，连泥都顾不上擦就往嘴里塞。
红薯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我差点哭出来。爹娘去年得热病走了，留下我和那间快要塌的茅草屋。村里人都说我是“丧门星“，克死了爹娘，谁见了我都躲着走。
太阳西斜时，我拖着步子回村。远远看见我家门前站着个人影，吓得我立刻躲到草垛后面。那是个穿灰布道袍的老人，背着一口破箱子，头发胡子都白了，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小友，可否借宿一晚？“他声音像山涧里的清泉，听得我一愣。
我这才发现他是在跟我说话。我攥紧衣角——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小声道：“我、我家屋顶漏雨......“
老道士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无妨，老朽行走江湖，天为被地为席是常事。“
那天晚上，老道士从他那口神奇的箱子里掏出半袋米，煮了一锅稀粥。我捧着碗，手抖得厉害，热粥顺着喉咙滑下去，烫得我眼泪直流。老道士自称清风子，说是从峨眉山下来的，云游四方已有三十余载。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我摇摇头。村里人都叫我“野种“、“丧门星“，爹娘在世时也只喊我“小子“。
老道士叹了口气，从箱子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今夜星象特别，紫微星动，你我有缘。从今日起，你就叫'紫微'吧。“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惊醒。老道士正在院子里打拳，动作慢得像清晨的雾气，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力量。见我醒了，他招手让我过去。
“紫微，想学本事吗？“
我瞪大眼睛，扑通跪下来磕头。老道士扶起我，掌心温暖干燥：“先教你认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就这样，老道士在我家住了下来。他教我认字，教我辨识山里的草药，还教我一套叫“五禽戏“的拳法。村里人起初躲得远远的，后来有人生病来找老道士看病，他分文不取，渐渐地在村里有了名声。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老道士把我叫到后山。月光如水，照得山石发亮。他让我盘腿坐下，突然问道：“紫微，你可知道自己命格特殊？“
我茫然摇头。
“你出生时，天现异象，紫气东来。“老道士掐指一算，“我本不该干涉凡人命数，但见你灵根深厚，不忍看你埋没于此。“
他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抛，铜钱滴溜溜转了几圈，竟立着停住了。老道士脸色一变：“大凶之兆！七日之内，此地必有兵祸！“
我吓得浑身发抖。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也听大人们说过，日本鬼子正在往南边打，所过之处，烧杀抢掠。
“师父，那我们...“
老道士收起铜钱，沉声道：“收拾细软，三日后我们启程。“
接下来的日子，老道士教我更多东西：如何用草药止血，如何看云识天气，甚至教了我几句日语——“不要杀我“、“我是小孩“之类。我学得飞快，那些复杂的药名、拗口的咒诀，听两遍就能记住。
临走前夜，老道士带我去了村后的祖坟。月光下，他让我跪在爹娘坟前，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古旧的铜剑。
“紫微，今日正式收你为徒。“他用铜剑在我肩上轻点三下，“此去凶险，但也是你命中之劫。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紧跟着我。“
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泥土和草屑。起身时，老道士突然掐诀念咒，铜剑竟泛起淡淡青光。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光越来越亮，最后化作一只青鸟的形状，绕着我们飞了三圈才消散。
“这...“我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老道士收起铜剑，神色凝重：“紫微，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你天赋异禀，将来或许...“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狗吠声，接着是几声尖锐的哨响。老道士脸色大变：“不好！提前了！“
他拉着我就往山下跑。跑到半路，我们看见村口已经亮起了火把，还有听不懂的吼叫声。老道士带我绕到后山，那里拴着两匹不知从哪弄来的瘦马。
“上马！“他把我托上马背，自己翻身骑上另一匹，“抓紧缰绳，别回头！“
马儿冲进夜色中，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死死抓着马鬃，听见身后传来哭喊声和零星的枪响。不知跑了多久，老道士才让马慢下来。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我回头望去，青竹坳的方向升起几缕黑烟，在晨曦中格外刺眼。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我用手背狠狠擦去。
“师父，我们去哪？“
老道士望着远方，长须在晨风中飘动：“向北。紫微，你的命星在北方。“
太阳完全升起时，我们来到一条陌生的山路上。老道士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馒头。
“吃吧，路还长。“
我接过馒头，突然想起什么：“师父，您早就知道会这样？“
老道士笑而不答，只是拍拍我的肩。阳光穿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的生活从此彻底改变了。
马蹄声嘚嘚，载着我们走向未知的远方。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故乡的方向，那里已经消失在群山之后。前方等待我的，是连老道士都无法预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