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3章 晨雪映心痕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炭火映得雕花窗棂都泛着橘红的光晕,三人围坐在矮几旁,案板上撒着细白的面粉。
刘备擀的面皮圆得像十五的满月,张三娘包的角子捏出十二道匀称的褶,宛如绽放的花苞。
“我们山东要包三样馅。”张三娘手指翻飞,“韭菜喻久财,白菜是百财,羊肉象征吉祥。”
她拈起一枚铜钱,包进角子里,“谁吃到这枚,来年定有好运道。”
王慧宁学着捏褶,却把角子挤破了肚皮,肉馅沾了满手。
刘备见状大笑,眼角挤出细纹:“前几天我第一次包,把面皮戳成了筛子!手指要这样收……”
这双能开一石弓的手,此刻却被面团难住了,指尖微微发抖。
张三娘忽然将一撮面粉抹在她鼻尖:“这样才像过年的样子!”雪白的面粉衬得她脸颊更红,像抹了胭脂。
刘备又讲了些汉朝年少时的趣事:“……那时我与族中兄弟偷喝屠苏酒,醉得在祠堂前打滚,被叔父拿着藤条追了半个村子……”
他边说边比划,袖口沾了面粉也浑然不觉。
张三娘笑得前仰后合,发间金凤步摇的流苏乱颤。
王慧宁却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刘备的侧脸,这个男人谈笑时眉宇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与她在女真部落见到的那些暴戾首领截然不同。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东平城上空突然炸开千万朵烟花,刘备站在廊下,左边是倚着他肩头的张三娘,右边是仰头惊叹的王慧宁。
火光映亮三张面孔的瞬间,王慧宁看见刘备悄悄握住了张三娘的手。
“许个愿吧。”刘备说,声音混在爆竹声里显得格外温柔。
王慧宁望着天际残留的金线,悄悄攥紧了袖中的翡翠耳坠。
那是方才张三娘执意送给她的,说与她很配,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寺庙的钟声,她闭上眼,许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奢侈的愿望。
正月初一的东平城,处处洋溢着喧闹的生机。
街道上人流如织,刘备小心翼翼地护着张三娘穿过熙攘的人群,不时回头确认王慧宁没有被挤散。
“糖画!新熬的麦芽糖!”街角白发老叟的吆喝声格外清亮。
他舀起一勺金黄的糖浆,手腕灵巧地一转一勾,转眼就绘出两只昂首振翅的凤凰。
刘备买下糖画递给二人,张三娘像孩子般舔了舔凤冠上的糖霜,王慧宁却盯着糖画出神,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签。
“舍不得吃?”刘备笑问,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打着旋儿。
“我以前过年时……”她突然住口,发现糖画上的凤凰翅膀已经有些化了,金黄的糖浆顺着竹签缓缓流下。
她急忙咬上一口,甘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熟悉又陌生。
这甜味让她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热,她急忙低头,用额前的碎发遮住泛红的眼角。
路过一家老字号兵器铺时,刘备驻足良久,出来时捧着个锦盒,盒面绣着祥云纹样:“试试合不合手。”
盒中静静躺着一柄弯刀,刀鞘上刻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草原的刀,汉家的花。
王慧宁拔刀出鞘,寒光如秋水般流淌,映亮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刀柄缠着红绳,摸上去柔软又温暖。
回府时已近黄昏,天际最后一抹晚霞将屋檐上的积雪染成淡紫色。
安顿好倦极的张三娘后,刘备发现王慧宁独自站在庭院的老梅树下。
细雪无声飘落,停驻在她发间,像开了一树皎洁的白梅,她手中握着那柄新得的弯刀,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怎么不进屋?”刘备轻声问道,见她独自站在雪中,以为她在思念亲人,“那完颜亮已死,害死你父亲的从犯之一坨满斜保也被你用计杀掉,也算报了一部分仇了。”
王慧宁心头一紧,主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有背叛之心?她攥紧了手中的弯刀,却不敢开口询问,生怕这就是答案。
“我只是感慨汉人生活的繁华,”她垂下眼帘,声音飘忽,“不似女真习俗的简陋。”
刘备温和地笑了:“今后你也可以感受到。”
她转身回了府内,不一会儿却捧着个酒坛出来,酒坛上还沾着新泥,显然是从地窖刚取出来的。
“女真习俗……”她声音轻得像雪落,“除夕要喝到看见三个月亮。”
刘备大笑:“那我该陪你喝到看见几个?”
酒过三巡,刘备眼前真起了重影,王慧宁的脸在烛光里模糊成一片桃红。
她忽然凑近,发间的梅香混着酒气:“主公可知……女真女子赠刀何意?”
她本就心思敏感,在父亲死后,这份敏感更添了几分,既然主公担忧自己背叛,那这般应该就不会了吧。
刘备的酒杯倒了,琥珀色的酒液在案几上蜿蜒。
王慧宁的手指划过他的掌心,那里有道箭疤,是苍山之战留下的。
“慧宁你……”
窗外雪落无声,一株老梅不堪积雪重负,“啪”的折断在阶前,惊起一片细碎的雪尘。
天色将明未明,张三娘便醒了,窗外雪霁初晴,檐下冰棱折射着熹微晨光,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晶亮。
她轻轻抚了抚微隆的小腹,锦被下的手掌能感受到生命的跃动,身侧床榻空着。
她披衣下榻,推开雕花木窗,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清冽梅香扑面而来。
院中积雪皑皑,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格外醒目,从主屋蜿蜒至侧厢,徘徊片刻,又折返而归。
张三娘唇角微扬,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她拢了拢杏色绣梅的衣襟,轻声自语:“兄长起这么早,可别冻坏了身子。”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倏忽消散。
刘备立在廊下,玄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他凝视着侧厢紧闭的房门,眉头不自觉地紧锁。
昨夜残酒仍在血脉中游走,记忆却清晰得刺目,王慧宁灼热的呼吸,发间清冷的梅香,贴上他掌心时那微颤的指尖……
他抬手揉按太阳穴:“酒后失仪,实非君子所为。”可更令他心惊的是,心底竟无半分悔意。
正迟疑着是否该叩门解释,身后突然传来珠帘轻响。
张三娘倚在门边,晨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兄长起得真早。”她笑意盈盈,声音像檐下融雪的滴答声。
刘备猛然转身,喉结上下滚动,却像被雪堵住了喉咙,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晨风掠过,吹动他散落的鬓发,也吹散了那句未能出口的解释。
侧厢内,王慧宁早已醒了,她静坐榻边,晨光透过窗纱,在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缠枝莲纹弯刀,冰冷的金属触感却驱不散心头燥热。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昨夜那个逾矩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可此刻,她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刘备的目光,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张三娘温柔的笑靥。
“咚咚。”轻叩门声惊破一室寂静。
她浑身一僵,指节不自觉的攥紧锦被,在掌心皱成一团。
“慧宁,可醒了?”张三娘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依旧温软似三月春风。
王慧宁闭了闭眼,胸中浊气缓缓吐出,起身开门。
膳厅内,炭盆烧得正旺,刘备端坐主位,修长的手指紧握竹箸,张三娘从容布菜,玉簪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王慧宁低垂着眼睫,在眼角投下一片阴影。
“昨夜雪大,今晨倒是个晴天。”张三娘笑着盛了碗碧粳粥,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慧宁,趁热喝。”
王慧宁伸手去接,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碗壁传来的温度让她眼眶发热,目光不自觉地掠过刘备紧绷的侧脸,又像被烫到般迅速垂下。
刘备轻咳一声:“今日城中还有庙会,三娘若身子无碍,不如一同去逛逛?”
张三娘笑吟吟地舀了一勺桂花蜜浇在粥上,金黄的蜜汁缓缓晕开:“好啊,正好给慧宁挑几件新衣裳。”
她转头看向王慧宁,眼中映着晨光,“我看城南那家绸缎庄新进了几匹软烟罗,最衬你的肤色。”
王慧宁猛地抬头:“夫人,我……”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张三娘却已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温暖干燥:“既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刘备闻言心头一震,他抬眼看向张三娘,却见她迎上自己的目光,眼中无半分责怪,只有春水般的温柔与洞悉一切的清明,晨光透过窗棂,在她鬓边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晕。
王慧宁眼眶倏地红了,低头捧起粥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檐下冰棱开始滴水,叮咚声里,满院积雪渐渐泛起晶莹的光,一株红梅探过墙头,在新雪初霁的阳光下,绽放得格外明艳。
正月里的东平城还沉浸在年节的余韵中,檐下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初七这日,刘备正携张三娘在庭院赏梅,王慧宁按刀紧随其后,新绽的红梅映着未化的积雪,暗香浮动。
忽然,府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这份宁静。
彭仙伯风尘仆仆地冲进庭院,铁甲上还带着未化的雪粒,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军报。
“主公,金军异动!”彭仙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紧张。
刘备眉头一皱,拆开信笺,随着目光扫过字句,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张三娘见状,轻轻握住他的手臂:“怎么了?”
“完颜雍继位后,重整兵马。”刘备合上军报,“已派太保完颜昂,大将仆散忠义率三万铁骑南下。”
他抬头望向北方,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他们这次应该是冲我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