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畅销书的传播与接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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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销书与大众消费文化(代序)

陈众议

关于畅销书,谁都可以说上两句,但知其然是一回事,知其所以然是另一回事;此外,其内在机理及传播方式、其市场效应及价值取向,以及新形势下如何界定畅销与经典的关系,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譬如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都是曾被各自时代的文豪和批评家所轻视、小觑的畅销作家,但随着学院派的崛起,他们便也被经典化了。而今情况发生了变化,学院批评在强大的资本和市场面前显得越来越羸弱无力,倘使再热衷于自话自说,那么其影响将日渐稀薄或竟等同于无,甚至反转而成为资本的帮凶。限于篇幅,我不能就诸多新老问题一一展开,故略陈如下:

首先,中外文学正呈现出无比繁杂的景象。传统写作及与之相关的现实主义(如城市文学、乡土文学、历史叙事等)继续存在,而多少与之对立的戏说、大话、调笑和恶搞则强劲地发展,五花八门的文学类型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姿态发散、弥漫开来。譬如近年来颇得青少年读者青睐的新玄幻、新奇幻、新志怪、新言情、新历史、新校园、新职场、新恐怖以及惊悚、青春、推理、穿越、间谍小说等“新类型”或“新新类型”层出不穷,写手遍及全国。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信马由缰,既不拘泥于传统或现存文学原理,也不拘牵于历史或眼前的客观真实;但这并不表示它们不是按类型的某些既定规则出牌的,只不过(套用格雷马斯的话说)发送者和接受者、主语和宾语及其顺从者和逆反者是新的,如此而已,故谓之新。

其次,世界文学在空前繁杂中日益趋同。这似与前述构成了矛盾,而实则不然,盖因繁杂或繁荣只不过是假象。它是解构风潮之后的众声喧哗,莫衷一是。换言之,在跨国资本主义全球化浪潮的推动下,有关现象大有趋同倾向,是谓“国际化写作”。这在我国的一些70后、80后和90后写家中已然有所体现。同时,70后、80后乃至90后的喧哗与骚动并不能淹没传统的顽强存在及其坚硬如水的生命力。事实上,无论市场如何追捧时尚,中外文学的传统依然在艰难承继、踽踽前行,甚至不断完成创造性超越或创新性发展。当然,也不排除从传统中跌打滚爬出来的老作家、名作家受市场乃至某些70后、80后、90后写作的反向影响,从而不同程度地放弃高度追求,在某一作品或某一时期告别经典、自甘“堕落”,即弃道取器或一味地沉溺于小我,甚至下半身写作。

简而言之,繁杂既可理解为繁荣,也可理解为混乱,而且量的宏大并不能阻止我们基于一定立场和方法的质的怀疑与否定。换言之,我们经历了后现代主义狂轰滥炸的结果似乎只是为了迎接跨国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进程。如今,资本和技术理性完成合谋,世界在一片伪多元的狂欢——大众消费文化中顺势下滑。

法兰克福学派主将马尔库塞在其《单向度人》(1964)和《审美之维》(1978)中曾经呼应过现代主义(或先锋派)作家对大众文化的批判。马尔库塞指责艺术大众化和商业化终使艺术成为资本主义压抑人性的工具,即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导致人(包括工人阶级)和世界文化的单向度,即物质化或纯消费倾向。他甚至认为,现代主义艺术自发对抗时代社会关系即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并加以否定和超越。他同时强调,真正的艺术是拒绝的艺术、抗议的艺术,即对现存事物的拒绝和抗议。换言之,艺术即超越: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或艺术之所以有存在的价值,是因为它提供了另一个世界,即可能的世界;另一种向度,即诗性的向度。前者在庸常中追寻或发现意义并使之升华为“陌生化”的精神世界,后者在人文关怀和终极思考中展示反庸俗、反功利的深层次的精神追求。[1]

与之完全相反的是文化批评家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的说法,他认为大众(或通俗)文化是日常生活文化(或谓“审美生活化”/“生活审美化”),其消费过程是依靠文化经济自主性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霸权进行抵抗的过程。[2]

虽然他们都从反资本主义文化的角度肯定了“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或“通俗文化”)的存在价值,但本质上并未说明“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本身也受资本支配或被资本利用,甚至成为美国主导的跨国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诉求。退一步说,即使毕加索们和乔伊斯们的初衷是反资本主义、反商品化,他们终究也无一例外地被商业化了。这是资本强大的又一显证。另一方面,当代世界文学的“国际化”(趋同)倾向及相关狭义文化的实际情况也说明了这一点:好莱坞战胜欧洲电影、村上春树们战胜大江健三郎们、郭敬明们战胜莫言们、阿特伍德们战胜门罗们,在市场的天平上几乎毫无悬念。

总之,无论是美国引领的政治还是文化,其“多元”(或“民主”)终究应资本而生、为资本而存。于是,曾经的欧洲精英最终不得不喝着可口可乐、嚼着爆米花、穿着牛仔裤在电影院或自家客厅的电视机前看好莱坞电影、读美国文学,却不忘无奈地说一声:“美国就是个没有文化的暴发户。”

大众消费文化不仅是难以撼动的现实,而且是美国战胜曾经的对手——欧洲精英文化传统和苏联意识形态的强大武器。如今,时移世易,美国正理直气壮地在“多元”(或“民主”)的旗帜下进行政治和文化的多重营销,我们当何去何从、何作何为?

显而易见,我国的文学批评存在着三种话语范式或不良倾向:一是追捧,二是谩骂,三是照搬和套用西方理论。本课题将有利于改变这种状况,对国内外畅销作品发出另一种声音,它首先需要时代的高度和民族的立场,其次是尽可能中肯公允和富有学理性、建设性。

顺便说一句,外国文学研究终究是为了知己知彼,为我所用,从而进一步繁荣和发展我国的文学。但是,长期以来,由于学科细化等客观原因,以及相当一部分外国文学研究者的主观偏离和对象认同,“五四”以来中外并举尤其是新中国建立之初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方针不仅没有得到很好的继承和发扬,而且大有彼盈我竭、老死不相往来之势。这无疑是本末倒置,有违外国文学研究的主要目的:文化母体的美丽和强健。与此同时,鉴于我国当代文学批评本身存在着酷评、媚评、西化等不良倾向、不良学风,外国文学研究者的介入不仅必要,而且紧迫。

马克思主义是辩证的,但马克思主义从不缺乏立场。马克思主义者视文艺为特殊意识形态,其对于文艺的提高与普及、高雅与通俗以及民族性与世界性、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等诸多问题的看法体现了唯物辩证精神和未来眼光。因此,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在历史和当今世界文学纵横两个维度上分析、评价当代中外文学,尤其是对那些流布甚广的文学畅销书的接受现状进行调研和定性定量分析,可为我们认识文学生态以及重建价值和审美标准提供参照。然而,囿于时间和水平,这显然只是一个开始,热望同仁方家批评指正,以裨完善、精进。


[1] [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

[2] [美]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钰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