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2章 此岁长宁
昭明十年,九月既望,四境边疆战乱骤起,司天监卜此吉日,帝戒斋于静室,祈福三日。
与此同时,宫中流言四起,言帝德不配位,上天降罚于大梁。上京更有有心之人,传言假龙空占帝位,天子之气无法与国之大运相匹配,以致灾气四溢。
平日里一向严于御下的大小官员,竟无一人制止。
东宫。
裴熠手执一字,抬手,落下,干脆至极。
太子周岚一改往日的散漫,端坐在对面。
“殿下,子落,则局成。”裴熠道。
周岚点头,又问:“先生以为,被缚之子当如何处置?”
裴熠伸手又落一子,棋局陡然变化,无可阻挡,他道:“去其羽翼,困之牢笼。”
周岚再次点头,心下已然如明镜。
静室中明帝端跪在祈福垫上,头疼欲裂,根本无法凝神,要不是司天监恳恳哀求,他才不会同意这个无稽之谈。
可大梁如今处境确已危矣。
他执政也才十载,岂能放任不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他皱了皱眉,眼前突然开始恍惚。
忽然想起景和四十三年的那个冬天,前太子死前燃起的那场大火。
烟尘笼罩了上京城整整三日,火熄灭了,景和年也就此尽了。
他还记得他的太子兄长看他时的眼神,连带着他最尊敬的老师,满门几十口,他们应该都恨死他了吧。
明帝叹了口气,奇怪地笑起来:“你们凭什么恨我呢?”
“……你们明明一开始就没看得起我,装什么啊……”
他不就是出身不好吗?
生母是婢子又如何?
现在还不是在这龙椅上端端坐着。
“你们谁都不能看不起我……”他喃喃道。
这样念着,心里又痛起来,这伤处折磨了他十载,他无法治愈,五指不停地抓着,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大声喊道:“……太医!太医!”
静室的门轻响了一下,虞岁宁缓缓走进来,衣角处还残留着火油的痕迹,手中空空如也。
“你的药箱呢?”明帝下意识问。
他忽然觉得她很熟悉,眼睛很像,动作很写,就连……发簪也像。
“你的簪子从何而来?”他突然觉察到不对劲,尖锐的目光盯着虞岁宁。
虞岁宁没说话。
他吼了一句:“虞晏,还不快快答话!”
虞岁宁勾唇,轻笑道:“陛下,您识错人了,民女非是您口中的虞晏,而唤虞岁宁。”
明帝一愣,心里顿时惊住了。
只听见她继续道:“想来您不识得我也是应该的,陛下出师已多年,怎会还记得曾经的师长呢,姐夫?”
这时室外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甲胄声响起,有人来报:“陛下,太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在宫门打起来了!”
良久,明帝冷笑道:“你们是要弑君吗?”
虞岁宁摇头,一字一句道:“非也。”
“我是个有德报德,有怨报怨的人。陛下无端杀我全家性命,我长姐至今尸骨未寒,您觉得——”
她冷声反问:“我不该讨回吗?!”
话罢,烧焦的气味顺着门缝传进来,明帝慌乱抬头,只看得见明晃晃的火光。
“你休想!”他厉声道。
虞岁宁笑得灿烂,不知从哪里拿来了火折子,慢悠悠点燃了自己的衣角,然后飘飘一拂,所经之处瞬间燃起。
“你、你提前浸了火油……”
他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火势愈来愈大,静室所处的启宁殿整个被火势笼罩住,烟尘滚滚,染了半边天。
站在大殿门口的裴熠心口一紧,突然往启宁殿的方向赶去,太子周岚的人已经完全控制了整座皇城,大局已定。
昭明十年九月既望日,周明帝驾崩于大火,次日太子周岚继位,改年号为景元。
新帝继位,大赦天下,封赏数人,平前太子冤案。其中改旧制,独设御史一职,任命于帝师裴熠。
京内传言,御史裴熠被大火熏瞎了眼睛,还患上了心疾,本来是京中媒人的重点对象,却就此被众人避之不及。
照云皱着眉听完说书,转头对着蒙眼男子吐槽道:“公子,他们欺人太甚!”
裴熠没吭声。
“那些什么名门闺秀,还没有虞姑娘一根头发丝好,我们才看不上呢!”他愤愤道。
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忙道:“呸呸,公子我瞎说的,您就没听见……”
裴熠轻轻摇头:“无事。”
此处地处汝南,是她的家乡。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他早就认识她了。
早在景和四十三年,她出生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刚满五岁;那一年,虞老太爷还在任;那一年,他踮起脚,满心欢喜地去探望这个新出生的小妹妹。
他习字得了块碎玉,塞在她的手中,只因为有谐音“碎”字,他希望她岁岁长宁。
后来,他们柳州再逢,她依然不识得他,她只当他是个病人,只留他一人多想。
而现在,到死她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层层缘分,是他的蓄意而为。
大火燃尽了一切,可他不相信,她就这样走了。
所以,他领了皇命,表面巡察三十六郡,实则也想全了自己的私心。
照云重重叹了口气。
景元三年,御史裴熠三巡汝南,途中路遇山匪,身负重伤。
夜色深重,裴熠透过蒙眼的布,终于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女子站在他的塌前,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他释然地笑了一声:“死前得以见卿,也算此生无憾了。”
话罢,他长叹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再到天光大亮时,已经过了好几日。
裴熠听到声响,以为是照云,无奈地笑道:“怎么还是醒了啊。”
谁知,紧接着他听到一句他熟悉至极的声音,带着些气愤:“看来裴大人很想继续睡下去啊。”
他猛地坐起,伤口扯得发疼也没去管,只顾得伸手去摸虞岁宁的脸。
虞岁宁任他胡闹,轻声道:“你眼睛怎么回事?”
裴熠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力气之大,连带着新长好的伤口都裂开了。
虞岁宁叹了口气,轻拍了他的后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来找你的,实在事出有因。”她虽然碰巧被归来的师兄所救,但仍伤了根基,整整休整了三年。
裴熠没说话,只是抱着她。
两人相拥着,跨过了十年阴霾,终于看到了光亮。
景元二年春,御史裴熠眼睛恢复如初,有媒人自荐,却被一张喜帖请出门去。
满树玉兰,有美人亭下乘凉,白鸽停其旁,脚上有信。
虞岁宁展开来看,上面字迹隽秀,苍劲有力。
避过光,她轻念出声:“卿卿可愿簪吾簪?”
虞岁宁勾唇,提笔写道:可。
信鸽飞了几丈,又停住,不远处的人也扬起了唇。
碎玉轻摆,阳光大盛,鸽子又飞回来,虞岁宁展开信,抬眼笑意盈盈。
信上赫然写着:
“允尔岁岁长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