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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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大同城外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

大同城外。

塞外的风裹挟着砂砾,呼啸着掠过荒芜的旷野,扬起干燥的尘土,在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下形成一层昏黄的雾霭。

时值深秋,本该是草木枯黄的时节,可连年的战事与频繁的兵马践踏,早已让城外的原野寸草难生,只剩下裸露的黄土与碎石。

龟裂的土地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收割后的麦茬,凌乱地散布在荒野之中。

那是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汉人俘虏,他们每个人的脖颈和手腕都带着沉重的木枷,粗糙的木刺深深扎进皮肉,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紫黑色的淤痕。

他们被迫低垂着头跪在坚硬的土地上,凌乱的发丝间露出死灰般的眼神,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仿佛在祈求上苍的垂怜。

每个汉人身边都围着四个瓦剌兵卒,他们披着脏污的皮袄,腰间悬着弯刀,黧黑的面庞上带着狩猎者的傲慢。

远处,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自地平线处疾驰而来。

马背上,伯颜帖木儿宽阔的身躯如同一堵移动的城墙,铁臂横锁在怀中人的腰间,那里牢牢禁锢着的,正是大明皇帝朱祁镇。

一顶金宝顶珠缘边钹笠冠压在朱祁镇的额前,将伯颜帖木儿为他编结的异族发辫严严实实地遮掩了起来。

皇帝的面容隐在帽檐的阴影里,唯有紧绷的下颌线条泄露着屈辱与克制。

马匹掠过跪伏的人群时,伯颜帖木儿故意用蒙语高喝一声,惊得近处的俘虏纷纷抬头。

木枷碰撞声突然密集了起来,那些浑浊的眼睛在看清钹笠冠下熟悉的面容时骤然睁大,喉间溢出呜咽般的“陛下”。

几个战俘甚至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木枷扯得踉跄倒地。

伯颜帖木儿突然勒紧缰绳,马匹人立而起的瞬间,他故意松开扶在朱祁镇腰间的手,任由失去平衡的皇帝向后仰倒,彻底陷进他散发着汗腥味的胸膛。

“陛下原来真的不会骑马啊!”

伯颜帖木儿发出一阵浑厚的笑声,震得朱祁镇后背发麻,“瞧您!都歇了好几日了,这腿还是夹不住马肚子,腰也软得像刚挤出来的奶皮子,臣家里的小儿子,骑术都比陛下强些。”

朱祁镇这几日与伯颜帖木儿朝夕相处,多少有点儿摸清了这个人的脾性。

他心知此人越是阴阳怪气时,越不能与他正经应对,便索性对他的奚落充耳不闻,冷冷回道,“你这马不好,朕骑不惯。”

伯颜帖木儿眼中闪过一丝恼意,手中马鞭“啪”地一声抽在朱祁镇大腿外侧,这一下不重,却足够让袍子下的皮肉泛起一道红痕。

“陛下说笑了!这是蒙古马。”

他的鞭梢在朱祁镇的膝头画着圈,“您此番亲征带的数十万大军,骑的可都是蒙古马,当日土木堡外,陛下骑着同样品种的蒙古战马指挥三军时,可没说过半句‘骑不惯’啊?”

朱祁镇被这一鞭抽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强忍痛楚,抬手整了整歪斜的钹笠冠,“朕在宫中骑的,都是御马监精心调教、千挑万选的良驹,鞍鞯缰绳无不称手,哪像这草原野马,性子暴烈难驯,朕自然不习惯。”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追忆之色,“朕的御厩里有一匹‘白蹄枣骝’,通体赤红如枣,唯有四蹄雪白,奔驰时如踏云追月,日行千里而不倦。”

“你若肯送朕回北京,来日朕必邀你同赏此马,到时与你赛上一场,便知是草原野马强,还是朕的御马更胜一筹。”

伯颜帖木儿呵呵一笑,手中缰绳猛地一拽,朱祁镇整个人又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钹笠冠的珠串在空中划出一道凌乱的金线。

伯颜帖木儿闪电般探出鞭柄,不轻不重地抵在朱祁镇后腰处,那包铜的鞭柄隔着皮袍,正好顶在皇帝脊椎的凹陷处,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

“那还是算了吧,臣这匹马曾独力搏杀过猛虎,而陛下的御马,怕是连听个响儿都要吓破胆。”

战马在尘土中重重踏定,周围的瓦剌士兵顿时爆发出一阵肆意的哄笑。

朱祁镇后腰被鞭柄抵得生疼,却硬是绷直了腰背,钹笠冠的珠串在急促的呼吸中微微颤动。

他侧过脸,嘴角噙着一丝倔强的笑意,“那可说不准,天下之事,不试怎知分晓?”

伯颜帖木儿的眼神骤然锐利,粗壮的手臂猛地收紧,将朱祁镇狠狠勒回自己胸前,皇帝的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铁甲,头上的金宝顶钹笠冠险些滑落。

“陛下昨日在东塘坡拟了一道圣旨,派力士张林过去送信。”

与皇帝调笑完毕,伯颜帖木儿终于说起了正事,“谁知道那张林刚进了大同城,就被刘安和郭登给拿下了。”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皇帝钹笠冠两旁垂下的珍珠璎珞,“当夜他们就派了人出来,说要与陛下答话,看来这大同城,陛下还真是来对了。”

暮色中的大同城墙在朱祁镇眼中渐渐模糊,化作一排狰狞的獠牙。

“既然来对了,那你把这些汉人一个个枷在这里,是要演给谁看?”

朱祁镇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磨出来的,不再是方才那副任人摆布的软弱模样,“给大同守军看?给刘安、郭登看?还是给也先太师看?”

伯颜帖木儿扳过朱祁镇的下巴,强迫他看向那些伤痕累累的士卒,“自然是给陛下看的!”

“刘安、郭登虽是您口中的膏粱子弟,可臣这颗心啊,总觉得不踏实,所以臣特意安排了臣手下二十个最精锐的亲信,陪陛下一同去谈判。”

“这些戴枷的,可都是土木堡跟着陛下被俘的精兵!您永乐太爷爷征漠北,宣德老子平叛乱,用的可都是这些人及这些人的父兄!”

鞭子划过空中,指向黑压压的俘虏群,“陛下就算不心疼这些蝼蚁,总该顾念着祖、父两代的情分吧?也总该顾念令祖令尊的颜面吧?”

“待会儿陛下见了刘安、郭登,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是干脆拔腿就跑,这些对你们朱家四代忠心耿耿的精兵良将,可就真要埋在这大同城外了。”

朱祁镇猛地扭头,朝伯颜帖木儿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多此一举!”

伯颜帖木儿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不怒反笑,“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啊,陛下这般聪慧,臣若不防着些,岂不是要辜负也先太师重托?”

他故意用沾着唾沫的手指捻了捻皇帝钹笠冠的珠串,“总不能让陛下,也跟这些汉人俘虏一般待遇,若是给您也戴上木枷、拴上铁链,这般去见刘安、郭登,陛下的这张脸,往后还往哪儿搁呢?”

朱祁镇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着压抑的怒火,“你不过是怕朕与刘安、郭登密议,设伏围剿尔等,才派数十亲信寸步不离地盯着朕,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找个通事来当翻译?“

“难道你们瓦剌部上下,除了你们家那九个兄弟姐妹,就再找不出一个懂汉话的?”

伯颜帖木儿闻言笑道,“通事自然不缺,这大同通事指挥使李让,正是我家四弟(指大同王)的儿女亲家,只是这李让啊,胆子比兔子还小,怕是不敢得罪陛下,不肯出来当翻译呢。”

朱祁镇冷笑着反问道,“是怕得罪朕呐,还是怕得罪也先太师?”

伯颜帖木儿又是一笑,“反正两边都怕得罪,所以这通事人选着实难寻,既要精通蒙汉双语,又要让两边都信得过。”

“更要紧的是,这得是个不敢趁机钻空子的聪明人,否则万一陛下与刘安、郭登密谈后出了什么‘意外’,臣等不敢问罪陛下,总得找个人给也先太师一个交待不是?”

朱祁镇沉吟片刻,道,“朕倒有个人选,那老哈就很合适。”

伯颜帖木儿粗眉一挑,“哪个老哈?”

朱祁镇回道,“就是今年二月被你们扣下的哈铭父子啊,那时朕派指挥使吴良为正使,千户纪信为副使,携金帛出使瓦剌,结果他们一行人刚到边克哈札儿,就被也先太师给拐去了,还把他们带来的辎重、驼马都给抢了。”

伯颜帖木儿有些诧异,“陛下倒是把臣属们的名姓记得一清二楚。”

朱祁镇回道,“倒也不是刻意记的,只是这两日哈铭父子常来觐见,每回都不空手,不是捎来一皮囊马奶,就是献上小半袋精米白面。”

“昨儿个更稀奇,他们竟拿自己的衣袍换了只肥羊来献,老哈这般殷勤,朕却无物可赏,如今正好给他一个报效的机会。”

伯颜帖木儿脸色阴沉,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早知如此,臣就该把陛下藏得严实些,这一个两个的,一听说陛下在臣这儿,就巴巴儿地跑来献这献那的,昔年宋徽宗若有陛下这般人缘,也不至于病死五国城了。”

“而且陛下不是最嫌羊肉腥膻、马奶酸臭么?先前臣好心呈上的吃食,陛下是又打又骂又闹绝食,现下怎么随便来个汉臣献了只羊,陛下就感动得要提拔人家?”

朱祁镇突然揪住身上皮袍,“你没听朕说么?老哈献的羊,是他们父子用贴身的棉衣跟你们瓦剌人换的!这草原上一尺棉布有多金贵,朕会不知道?”

“自土木堡被俘那日起,朕的盔甲就被你们瓦剌人扒了个干净!等落到你手里时,连最后一件像样的中衣都没留下!”

“如今有人宁可自己挨冻,也要给朕送只活羊,朕还不能为此动容么?”

伯颜帖木儿目光阴鸷地盯着朱祁镇看了许久,突然咧嘴一笑,“可是臣……臣吃醋了,臣看到陛下那么感动,臣想现在就杀了哈铭父子。”

朱祁镇瞳孔骤缩,他无法判断这是玩笑还是真话,最终只能自暴自弃地一挥手,“随你!随你!横竖朕也支使不动你这个‘臣子’!”

“但是伯颜帖木儿,你给朕听好了,当一个人再不能感同身受地体恤他人的悲欢时,他就已经离‘非人’不远了,当一个人连他人悲欢的自由都要妄图剥夺时,他便已与恶鬼无异了!”

恰在此时,一只寒鸦掠过天际,发出“嘎——”的一声凄厉长鸣。

伯颜帖木儿忽然察觉到怀中的身躯正轻轻颤抖,那顶金宝顶冠的珠串也随之簌簌作响,

他粗粝的手掌下意识收紧,却摸到了一层冰凉的薄汗。

伯颜帖木儿分不清这颤抖是源于压抑的怒意,还是塞外深秋刺骨的寒意,或许兼而有之。

少顷,伯颜帖木儿长叹一声,粗犷的面容上竟显出几分无奈,“好了!好了!臣不过与陛下商议用哪个通事罢了,怎么又惹得陛下生气了?臣有罪,臣罪该万死,陛下可以息怒了吧?”

朱祁镇不知怎么的,听了伯颜帖木儿这假意服软的话,竟眼眶一红,“你当然有罪!你罪该万死!自从落入你手,朕连多喘一口气都要看你的眼色!”

“既不愿用朕举荐之人,直说便是!何必这般假作商量,实则戏弄于朕?朕举荐一人,你便杀一人,是要让朕做那勾魂的阎王么?”

“待这草原上对朕忠心的臣子都死绝了,你才痛快是不是?你才满意是不是?”

伯颜帖木儿抬起马鞭,用鞭梢轻轻拭过朱祁镇泛红的眼角,“臣可没这个意思,陛下也太娇气了些,寻常商量个人选,搁您这儿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难道在紫禁城时,陛下用人都不与臣工商议?难怪让王振那阉竖专权乱政!再说这哈铭父子,本就是也先太师扣下的人质,他们大献殷勤,无非是指望陛下带他们南归,陛下怎么就确信,他们不会趁机逃跑呢?”

朱祁镇认真道,“哈铭父子既是一同被扣,你大可将哈铭之父哈只留下,就让哈只戴着木枷跟这些俘虏跪在一块,哈铭见老父在此,岂敢轻举妄动?”

伯颜帖木儿闻言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他猛地揽过朱祁镇的肩膀,粗糙的大手狠狠拍在皇帝背上,“臣就爱陛下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