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玻璃胃

**第一章：药**

我数到第十三粒帕罗西汀时，窗外的梧桐叶正在自杀。它们从二十八楼飘落的过程像极了电影慢镜头——先是蜷缩成婴儿拳头，接着舒展成垂死天鹅的颈，最后在触地瞬间碎裂成绿色骨灰。

药片在掌心堆成微型金字塔。这周第三次忘记是否吃过药，记忆像被盐酸腐蚀的胶片，总在关键帧泛起雪花。床头电子钟显示04:17，妮子离开后的第七百三十天，我的生物钟依然顽固地停在凌晨四点。

摸黑下床时踢翻了昨夜的空酒瓶。玻璃碴刺入脚掌的瞬间，突然想起妮子说过我的血是铁锈味的。她会用棉签蘸着碘伏在我伤口画圈，说这是给流浪狗包扎的报酬。那时我们挤在汉口老巷的出租屋里，霉斑在墙角生长成群岛，她总把发霉的那面吐司留给自己。

“纯阳，你的胃是玻璃做的。“她捏着我的耳垂说这话时，我们正躺在天台看飞机尾灯划过雾霾，“得用威海的月光当保鲜膜裹着。“

此刻我单脚跳向浴室，瓷砖上的血脚印像串变异DNA链。镜中人眼窝深陷，下巴冒出青茬，活像棵被雷劈过的梧桐。妮子留下的刮胡刀还挂在挂钩上，刀片锈成赭红色，如同我们最后那个吻里铁腥味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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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琥珀**

老周药房的樟脑味总让我想起解剖课上的福尔马林。他正用放大镜观察我的手掌，皱纹在台灯下织成蛛网。

“这次是芝华士还是百威？“镊子夹出第三粒玻璃渣，“上回你说要戒酒，转头就喝光了我存的五粮液。“

我盯着货架上那排葡萄糖酸锌口服液。去年冬天妮子发烧时，我曾踩着积雪来买这些蓝色小瓶。她蜷缩在电热毯上喝药的样子像只脱水水母，脖颈后的绒毛粘着汗珠，在台灯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

“您说女大三抱金砖，“我用棉球按住伤口，“那女大十三岁是不是能抱兵马俑？“

老周的手抖了抖，碘酒在纱布上洇出地图轮廓。我知道他又要开始讲那个“远房表妹“，但此刻所有声音都变成鱼缸里金鱼吐泡的节奏。那条红斑马鱼突然撞向玻璃，鳍尾在绿水中划出妮子名字的笔画。

收银机弹出时带起一阵风，吹动了墙上的执业药师证。灰尘在光柱中起舞，像极了那年汉口出租屋里纷飞的柳絮。妮子总说柳絮是武汉的雪，会钻进电风扇里变成棉花糖。她离开后，我确实在扇叶上找到团发黄的絮状物，但尝起来只有灰尘的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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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潮汐**

地铁2号线穿过长江时，我总错觉在穿越妮子的血管。玻璃倒影中，穿碎花裙的女孩正在读《荒原》，发梢扫过书页的弧度与妮子如出一辙。她的手链是威海特产砗磲贝，碰撞声让我想起那夜我们偷溜进海洋馆，她对着白鲸唱《茉莉花》，声波在水族箱里荡出涟漪。

“先生？“女孩突然抬头，“您的手在流血。“

我这才发现掌心的纱布已被血浸透。人们像避开瘟疫般腾出半径一米的真空带，唯有她递来印着海鸥的手帕。妮子也有块同样的手帕，边缘绣着“威“字，是她姥姥用舢板帆布改的。

“要消毒。“她的声音带着胶东半岛的咸味，“破伤风杆菌能在玻璃渣里活十年。“

我想说我的身体早就成了细菌培养皿，却说出口的是谢谢。手帕上的海鸥突然振翅，衔走了我喉间的哽咽。当她在江汉路站下车时，车窗外的霓虹灯正把她的背影染成妮子离开那天的晨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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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酿酒**

公司楼下的711收银员第五次找错零钱时，我决定去威海。这个念头像颗卡在智齿缝的罂粟籽，在某个宿醉的凌晨突然发芽。妮子说过真正的酿酒师能听见酵母菌分娩的声音，而我在整理旧物时，确实听到了旅行箱锁扣咬合的呻吟。

辞职信是用青岛啤酒垫着写的。主管盯着我手臂上未愈的割伤，盖章时像在给死刑判决书签字。电梯下降的失重感中，我突然理解妮子为何说我的眼睛像沉船——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爱，此刻正在瞳孔里咕嘟冒泡。

老周往我行李箱塞了十瓶双氧水。“威海没有24小时药店，“他顿了顿，“但海边适合养玻璃胃。“

火车驶过郑州东站时，我摸到口袋里的砗磲手链。那个地铁女孩的身影早已模糊，唯有海鸥振翅的触感留在指尖。上铺大叔的鼾声里，我梦见自己变成妮子故事里的青鸟，正衔着梧桐叶飞向胶州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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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海盐**

威海的第一场雨有铁皮屋顶的味道。我租的小酒馆原先是渔具店，墙缝里还嵌着干枯的沙蚕。妮子照片被钉在吧台后方，相框用的是她留下的法式辫发绳。每天清晨，我会把仓央嘉措的诗集翻到折角那页，等海风来朗诵。

第一个客人是穿校服的女孩，她指着照片问：“这是你妻子吗？“

“是未完成的诗。“我擦着威士忌杯，玻璃映出妮子在海边写字的侧影。那夜我们偷喝渔民的蒸馏酒，她在沙滩写下“此心安处“，却被涨潮抹去最后那个“是吾乡“。

当女孩问起手背的伤疤，我正往柠檬片上撒海盐。霓虹灯管突然闪烁，把她的羊角辫染成妮子最爱的矢车菊蓝。“这是和世界谈判的条约，“我把金酒推过去，“用疼痛交换清醒。“

打烊时发现她在纸巾上画了只青鸟，翅膀是用酒渍勾勒的。我把纸巾夹进《巴别塔诗典》，书页间掉出片梧桐叶标本——叶脉的裂痕竟与掌心伤疤完全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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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洄游**

今早退潮时捡到个漂流瓶。瓶塞是妮子常用的樱桃味唇膏，信纸上的字被海水泡成模糊的蓝：

“纯阳，我在墨尔本养了条斗鱼，它的尾鳍和你掌纹一模一样。昨天在维多利亚市场看到武汉热干面，芝麻酱流淌的弧度让我想起你总是画不圆的句号。医生说抑郁症像潮汐，但我猜你的玻璃胃里，此刻正酿造着月光......“

我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给老周打电话。信号断断续续，他的声音裹着电流：“上个月有个威海口音的女孩来买双氧水，戴着砗磲手链。“

海风突然转向，咸涩的雾气中，我看见妮子站在礁石上哼《茉莉花》。她的碎花裙摆沾满星光，发梢的水珠坠入海浪，变成会呼吸的玻璃。

当第一个浪头打湿裤脚时，我终于读懂那些酒瓶的密语——每道伤痕都是通向威海的航道，而所有的醉，不过是为了清醒地等一场潮汐。